屏風寨地勢高聳,寨內還修了許多望樓,居高臨下,視角極好,可以俯瞰從熊耳山到嵩縣的幾條主要幹道。
此時夜色濃黑,點點斑斕的星光照在寨牆之上。由於傳聞闖軍即將強攻屏風寨,寨中的士兵們,在於大忠三令五申之下,無不枕戈待旦。好幾隊士兵都握着兵器,在寨牆上巡邏,大家一點都不敢鬆懈,誰要是偷懶被寨主睹見,那麼望樓上懸掛的衆多人頭,就將是他的下場。
一陣西風吹過,風中夾雜着來自關陝的寒意,西北凜冽的風息似乎即將席捲中州的大地。寨牆上樹立着的衆多火把,被西風一吹,都搖搖晃晃起來,舞動的橘色火光像是精靈與妖魅,讓寨兵們心中莫名產生一種恐慌感。
把守寨牆的士兵,除了嵩縣本地出身的礦徒軍外,還有一些是於大忠收編的其他山寨武裝與流寇武裝。前幾年縱橫天下的秦寇,攻破鳳陽以後,從淮上折回河南,又在河南被官軍擊敗,不少人馬流落熊耳山中,於大忠便收編其部伍,編成了礦徒軍以外的一支流民軍。
流民軍有一個小頭目叫做朱由柀,他身長八尺,算是高大,但蒜鼻大眼,形貌生得十分怪異。朱由柀奉命巡視西段寨牆,他剛從望樓下來,被西風一吹,身上略微發寒,便把兩手緊搓了好幾下取暖。
跟在他邊上,一起巡視寨牆的軍官,是嵩縣礦徒出身的屏風寨老兄弟。他看朱由柀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便取笑說:“豬皮,你怎麼還發起抖來了?陝西人都還未到呢,看看就把你嚇成什麼樣啦。”
朱由柀苦笑幾聲,沒有答話。他因爲名字古怪,被寨中兄弟取了一個叫“豬皮”的綽號,常常讓人取笑。
其實從他的名字上便可看出,朱由柀身份很不簡單,他本是明朝宗室藩王榮王府中的疏族,也算得上是皇親宗室。朱由柀靠着宗室身份,享受過不少榮華富貴,養成一種跋扈囂張的性格。
他曾在榮王府的封地常德,當街擄掠民女,後來甚至還將湖南一位知州未過門的妻子搶走玩樂,引發衆怒,還驚動了崇禎皇帝,被罰去俸祿三百石。
可朱由柀不吸取教訓,依舊仗着宗室身份在常德欺男霸女,結果有湖南官員告發他,說他在崇禎皇帝的王順妃血崩病死時,不僅不服衰,而且還在王府宴樂三天。這才終於使得崇禎大怒,下令剝奪朱由柀爵位俸祿,將其圈禁鳳陽高牆。
可剛巧不巧的,幾年後羅汝才、張獻忠等部義軍攻破鳳陽以後,將高牆內圈禁的罪宗全部釋放。朱由柀遂被裹挾到農民軍中,前往河南,後來農民軍在河南被官軍挫敗,他便流落熊耳山中,依靠在常德時曾爲王府經營商鋪礦井的經驗,投入屏風寨內,居然還混成了一個小頭目。
從湖南到鳳陽,又從鳳陽到河南,千里漂泊徹底改變了朱由柀的性格和爲人。他對大傢伙調侃他是“豬皮”,也笑而不怒。
朱由柀現在擔心的主要問題,還是屏風寨內的人心動搖。他知道大家雖然都一副毫不鬆懈、認真守禦的樣子,但礦徒軍、流民軍的大小頭目們,都有各自的人脈,便是朱由柀自己都通過熊耳山裡相熟的一些寨主,與聯軍建立了溝通渠道。
他不知道,等到聯軍真的開始攻打山寨時,到底有多少人會爲於大忠盡忠陪葬,又有多少人會第一時間打開寨門,迎接聯軍進來?
差不多到了三更時候,在寨牆上的幾位軍官將領都準備回去休息一會兒,朱由柀也想去就寢誰上幾個時辰。衆人卻忽然聽見寨牆上一片吶喊,炮聲亂響。
他慌忙奔上寨牆,看見南寨外火光沖天,罵了一句“媽的,是不是陝西人來啦!”隨即提着刀,帶着一羣部下的流民軍,從寨牆一頭衝往南面的另一頭。
遠處的火光中有許多人影在跑動,寨外的一個小莊子被陝西人點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騰空。
朱由柀突然聽到有人在高喊“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他不敢置信,不相信陝西人會這樣快攻破堅如磐石的屏風寨。
好在於大忠雖然性情暴虐,但也確實勇武非常。他親自提着一支三眼銃,帶着幾十名親信部下堵住南門,組織其他寨兵合起來抵抗夜襲的陝西人。寨兵們都努力向攀爬寨牆的陝西人拋擲磚瓦、放箭、放鳥槍和火銃。
這時候朱由柀才漸漸看明白了形勢,原來是有一小羣寨內的士兵,受了陝西人或者其他山寨寨主的收買蠱惑,在寨內放火,到處喊破寨了,想要引起混亂,裡應外合打破山寨。
於大忠發起狠來,十分可怖,他一下子就將那些生亂的內奸斬殺。讓部下們用長矛、長杆將內奸的人頭高高掛起示衆,又組織好防務,藉着居高臨下的寨牆和望樓,利用密如暴雨般的磚、瓦、石塊擊退了陝西人的攻勢。
於大忠把三眼銃別在腰間,手上握着一把尖頭刀,他用嘶啞酷烈的聲音叫喊說:“都去給老子堵口,誰的動作慢一步,誰就是陝西人的內奸,全家都要殺頭!”
朱由柀這才鬆了一口氣,他雖然也同寨外的聯軍有所聯絡,但只有在屏風寨他纔是個頭目,若非萬不得已,朱由柀也不想屏風寨就此失守。他見於大忠鎮住場子以後,寨兵們都恢復了組織,特別是那些善於土木工事的礦徒兵,更積極活躍起來,利用他們從礦井中磨練出來的種種手藝,給陝西人制造了極大麻煩。
但就在這時候,朱由柀突然聽到“轟”的一聲炮響,一片橘色的火光就在寨牆牆頭上炸裂開來。他自己閃躲不及,也被從那火花中噴射出的無數鐵砂濺傷,左臂和左肩上都被鐵砂子濺出密集恐怖的傷口來。
“是百子弗朗機嗎!?”
朱由柀好歹是罪宗出身,對火器的瞭解遠比一般寨兵要多許多。他看到寨牆上被炸起一片火花後,就知道是攻寨的聯軍動用了某種火炮。接着他被大片的鐵砂擊傷後,便突然想起戚少保改制的百子佛郎機一類神器。
不過過了一會兒,等朱由柀從驚嚇中稍稍緩過來以後,他就知道這絕非是百子佛郎機,否則自己不會只被濺傷,而理應是已然斃命。
他估計攻寨聯軍使用的,應該是某種比較百子佛郎機落後些的老式火炮。這種火炮恐怕無法打破屏風寨的土牆,但那些散射開的鐵砂,卻對寨牆上的士兵們威脅很大。
果然,還沒等朱由柀跑去向於大忠彙報這條內情。便接連又有三四發鐵砂彈落在牆頭上,聯軍射出的炮彈,是以實心石彈爲主、鐵砂和爆炸物爲輔。
那些破空而來的石彈,在心理上給寨兵們造成很大壓力。但對牆頭寨兵造成傷害的,主要是還是石彈落地後,跟着濺射開來的鐵砂子。這些密集的鐵砂子雖然不能直接造成致命傷害,但它可怖的視覺效果與被擊中後密密麻麻的傷口,卻大大降低了寨兵的士氣,讓大家極爲驚恐。
“砰、砰、砰!”
緊接着又傳來一陣密集如黃豆爆裂般的響聲,寨牆下煙霧繚繞,一排鳥銃趁勢將鉛彈射到牆頭上,使得被鐵砂彈壓制後尚處混亂之中的寨兵,又被收割一波性命。
“他媽的,都愣着幹嘛,咱們又不是沒有火銃火炮,都給老子射回去!”
暴怒中的於大忠一連又砍了六七個寨兵的人頭,屏風寨中也並不缺乏鳥銃、三眼銃和輕炮一類武器。而且寨兵們依託寨牆和望樓,居高臨下,擁有更加良好的射界與更遠的射程,實際火力上相比攻寨方優勢要大不少。
只是大家被陝西人的火炮突襲,打了一個矇頭轉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於大忠用屠殺和高壓,恢復守軍的秩序以後,寨兵們便都急忙用火器進行回擊。望樓上的士兵放火箭試圖點燃陝西人制造的雲梯一類攻城工具,寨牆上的士兵們則半跪在槍眼和城垛前,用鳥銃和三眼銃將攀爬寨牆的攻寨士兵掃落下去。
陝西人不顧死傷,輪番進攻,他們手擎門板和木牌,都在拼命往寨牆前衝擊。有幾名軍官站在陝西人的人堆裡,大喊着什麼“灌呀!灌進去呀!”。
朱由柀知道“灌”不是陝西人的方言,而是河南人的方言。意思是是拿水來比方隊伍,隊伍攻進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進池子,進攻將“灌水”,撤退叫“出水”。
他感到這波進攻,陝西人雖然不少,但本地的河南山寨恐怕也很多。這更讓他對屏風寨的前途感覺很是渺茫了,即便擋住這波攻勢,可屏風寨再也無法壓制本地山寨後,於大忠的霸權又能維持幾天呢?
殺紅了眼的於大忠一再在寨牆上梭巡徘徊,他手上的尖頭刀又刺死了七八名士兵。大家都心驚膽戰,既害怕寨牆外的敵軍攻打上來,自己被可怕的鐵砂子打得面目全非,也怕被寨牆上暴怒失控的於大忠砍頭,殺雞儆猴。
“豬皮,你他媽快帶人去放炮!”
於大忠大聲揮喝了兩聲,朱由柀勉強算是屏風寨內的火器專家之一。他突然被於大忠叫去帶人操控火炮,心裡也鬆了一口氣,這樣畢竟不用和敵軍白刃廝殺,也可以離暴躁的於大忠遠些,避免一不小心惹怒老大,被祭了旗。
“好!弟兄們,都跟我上樓去,咱們也讓陝西人吃一吃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