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帶着張皮綆等幾個親隨,離開古廟,便徑直走入了山頂的老營之中。老營的寨牆修得十分堅實,高夫人帶着一大羣粗壯的大腳婦女,都挽起了袖子,在牆下幹活,她們或做箭矢、或打鐵箭頭,還有的人手藝差些,便在編麻繩。總之乾的活,都是在爲闖軍的軍需物資做着儲備。
“大夫人,您怎麼又親自動手了呢?我都和一功講過好幾次了,您懷了孕,應該好好在寨中休息纔是。”高夫人一直對李來亨視若己出,對他十分優待,李來亨見到高夫人親自勞動的景象,於情於理,自然都要去勸說兩句。
前一段時間,在軍事上十分順利的李自成回到老營小住了一段時日。李來亨猜測,大概就是在那幾天,高夫人懷上了孩子——他想的倒是十分正經,李自成都有閒暇生兒育女了,可見闖軍到河南以後,確實是換了天地,外部壓力驟減,發展的順風順水。
高夫人右手的袖子高高挽到了臂膀處,本來明代民風比較保守,一般婦女連手腕和脖子尋常都不會露出來。但闖軍大多是秦中邊民出身,風氣剽悍,婦女亦能格鬥,高夫人跟着老掌盤南征北戰這麼多年,自然不會在意這等小節。
她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只是笑着對李來亨說:“來亨兒,你是來看幼辭的吧?幼辭近來手工女紅是越來越啦,我叫她管理縫補隊,專門給你們新收編的兵馬趕製軍衣呢。”
李來亨笑了笑沒說話,他讓張皮綆將小虎隊從山下繳獲的一些肉食和棉布送給高夫人。自己則吹着小曲兒,進了老營裡面,他心情放鬆,不再像從前那裡壓力深沉了,找到幼辭後,先是催促她好好管教一下大懶貓狸奴,然後又把從別家山寨繳獲的一支玉簪送給她。
但幼辭雖然不能說話,卻還是連連擺手,做出拒絕的樣子來。因爲現在闖軍的物質條件優渥了很多,老營裡的筆墨紙張都多了起來。本來闖軍會寫一手好字的人就不多,這些文具便都先交給幼辭保管了。她寫的文字,都是勸說李來亨,叫他不用徇私情,違背了闖軍的軍紀——這集中管理財務、統支統取的辦法,還是李來亨幫着制訂的,怎麼能自己違反自己制訂的法度,擅自拿取一支玉簪呢。
自家小妹近來是越發的嬌憨固執了,李來亨也感到很是頭疼。他特地送禮,反而沒落個好,只好百般解釋這支玉簪是用自己攢了幾個月的津貼換取的。
由於闖營特別是小虎隊,已經逐步推行統一財務、統支統取的政策,因此小虎隊官兵從口糧、副食品到衣裝、鞋帽等各式各樣的生活必需品都由老營直接供給,相應的也就不再發給現銀爲月俸。再加上老營嚴格控制了將士私人同外界交易的渠道,這樣一般士兵們即使沒有軍紀的規定,也紛紛不再私藏金銀,戰利品的管理越發方便了起來。只是李來亨又考慮到小虎隊每個官兵尚有自己不同於他人的需求,難以由老營一一滿足,每月便依舊發給衆人一錢銀子供官兵零花之用,名曰生活津貼,官兵一致。李來亨自己便是攢了數月津貼,才換了這一柄玉簪子。
李來亨拗不過幼辭,最後還是隻能自己把玉簪收了起來,想想虧掉的那份口糧,又不免覺得分外肉痛。只是幼辭是他名義上的小妹,幾乎是李來亨的心頭肉,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他有什麼不滿,在小妹妹面前,也得自個憋着。
李來亨自個兒單獨發了陣悶氣後,總算張皮綆趕了過來,打破僵局。他急匆匆趕來,還叫房前的門檻絆了一跤,上氣不接下氣地同李來亨講:“有消息啦!高管隊和白管隊回來啦!”
“這麼快!”李來亨兩眼一亮,他同高一功、白旺兩人搭夥行動已經很久了。這段時間來,白旺在伏牛山北麓靠近欒川鎮一帶的山區活動,發展實力;高一功則在伏牛山再北面,靠近洛陽的熊耳山中活動。
白旺這麼快平定欒川鎮一帶的山寨,並不出乎李來亨的預料,但高一功這麼快就回來了,想來一定是有別的事情。
他向幼辭告別以後,便帶着張皮綆出去。高一功和白旺動作很快,他們在小虎寨聽說李來亨去山頂的老營休息,便親自上山來找李來亨。等李來亨出來的時候,高一功、白旺兩人也走到老營的山門附近了。
高夫人自然先招呼她的親弟弟高一功來吃飯歇息,李來亨則對白旺笑了笑,看他穿着一身新袍子的模樣,調侃說:“老白你在欒川是發了大財咯?連衣服都換了身新的,有點厲害啊,什麼時候怕不是還要娶個媳婦兒?”
白旺抖抖自己的新衣,回答說:“欒川鎮雖然名義上只是個小鎮子,但它東依嵩縣,北抵永寧,剛好在熊耳山和伏牛山中間的地方,地勢險要,遠離官軍的注意,本身又比較富庶。實在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好地盤。”
“走走,老白,高大哥,咱們先去吃飯。”李來亨今天也充了一回主人,招呼大家去用餐。
高一功和白旺來得匆忙,高夫人也沒做什麼準備,大家吃的也就十分簡單。只是由於近來繳獲越來越多,菜量又多了不少。
高一功吃了半碗飯後,才介紹說:“我在熊耳山那一片活動本來並不怎麼順利,來亨,你知道河南三大土寇的說法嗎?”
李來亨將筷子放下來,“哦”了一聲,問道:“我們在山中已經打掉不少土寇,這些土寇大多沒有長遠的圖謀,就是據地自雄,搶劫一些行商。不知道三大土寇,比起這等尋常土寇,有什麼區別呢?”
“河南三大土寇,說的是登封一帶的李際遇、汝寧一帶的沈萬登、嵩縣一帶的於大忠。這三人各有特點,李際遇做事嚴整但反覆無常,沈萬登爲人豪俠但狡詐非常,於大忠則最爲狠辣。除了這三者以外,還有一位叫袁時中的,也是河南有名的綠林強人,只不過袁時中不守山寨,而是更像咱們秦中民軍一樣,流動作戰,就不稱土寇了。”
李來亨好奇問道:“登封和汝寧離熊耳山都比較遠,那看來高大哥的事情,是和嵩縣的於大忠有關了?”
“對,我要說的事情,正和嵩縣的於大忠有關。”高一功點頭沉聲答道,“嵩縣原本有一位尚算賢能的知縣何復。他在任上時,在嵩縣縣城附近修了一座山寨,名叫屏風寨。何復又別出心裁,任命一位秀才劉印月爲千總,率軍駐守屏風寨,使得屏風寨和嵩縣縣城形成掎角之勢,一同圍剿河南民軍。”
高夫人給高一功倒了一杯茶水後,有些納悶地說道:“這何縣令現在還在嵩縣嗎?”
高一功笑道:“可笑的地方就在這裡,嵩縣民軍被何復鎮壓後,便有京師權貴到嵩縣來,要奪本地民礦爲己有。何復不從,力行阻攔,結果反被上級免職。何復去職以後,嵩縣又遭逢饑荒,當地的礦工便在於大忠率領下趁機造反。於大忠殺了何縣令委任的秀才千總劉印月後,就趁機奪取了屏風寨,從此稱霸嵩縣一帶。”
李來亨這才明白,原來河南三大土寇之一於大忠崛起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他想了想後,問高一功:“何復縣令既然是一位很有才幹的官員,那他一手營建起來的屏風寨相比規模必然不可小覷。高大哥在熊耳山的發展,是受到於大忠的影響了嗎?”
“不錯,屏風寨踞高而建,形如要壘,名爲山寨,實爲關卡。”高一功喝了一口茶水後接着說,“於大忠爲人極爲狠辣,他聽說我們到熊耳山發展勢力後,便發出公告,說敢有有一家山寨與陝西人合作、賣糧於陝西人,他就將哪家山寨徹底平夷、滅絕。大家本來不信,繼續和熊耳山的幾位寨主合作,沒想到於大忠真的出手,一夜之間將三家山寨近千口人全部殺絕。”
“如此狠辣!”
李來亨也爲於大忠的手腕所震驚,雖然小虎隊也攻滅了白土崗寨,奪取其山寨和資財。但第一,小虎隊攻打的山寨都是民憤很大的豪強惡霸;第二,小虎隊攻破山寨以後,只梟殺其首惡,不至於像於大忠這樣將一處山寨的全部男女寨民全部殺絕。
一夜之間夷滅三家山寨,近千條人命,這位礦徒出身的河南大土寇,行事作風着實可怕。
“於大忠除了佔據的屏風寨易守難攻以外,他手下的寨兵也很難對付。於大忠本人就是嵩縣礦徒出身,他的部下也大多是礦工出身。他們特別擅長掘地攻寨,作戰勇猛,兇狠非常,我在熊耳山與於大忠交手好幾次,以咱們闖軍百戰精兵的本領,竟然也只能堪堪與於大忠戰成平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