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你總是嘴角帶着笑,勾畫出了淺藍變深藍的天。你一直對我這般好,我該拿什麼來與你交換?
——顏如玉
看了看江浸月這幅乖巧溫順的模樣,任夫人這才點點頭,把手伸進暖手裡。
打量着任夫人並無不高興,江浸月琢磨了道,“娘,我今日突然想起了一首詞來,這一時半會地竟忘了是誰寫的了。不知娘可否聽我念了,告知我是哪位名家之作?”
聽江浸月這樣問,任夫人也來了興致,優雅笑道,“是嗎?那月兒念來聽聽,我看看是否記得。”
順着任夫人的話江浸月討巧道,“娘這樣厲害,定是知道的。這詞是這樣寫的: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開花落自有時,總奈東君主。
去也終需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任夫人也不覺有它,看着暖手上面那些毛茸茸的大紫色,沉吟道,“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這該是嚴幼芳的《卜算子?詠梅》吧?”
順着任夫人的話,江浸月假裝驚訝道,“哦?是南宋初年天台營妓嚴蕊的詞作嗎?看來是月兒孤陋寡聞了,這竟也不知道。”
任夫人接着笑道,“嚴蕊不僅是多才多藝的才女,而且還是有情有義之人。很多關於她的記載無非都大同小異,不過是說‘嚴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我記得,我第一次接觸嚴幼芳的詞作,便覺得那樣的女子着實是實屬難得。”
聽任夫人這語氣確實是真的欣賞嚴蕊,江浸月緊接着說道,“娘,您不覺得嚴蕊這樣的身份有傷風化嗎?”
果然任夫人搖搖頭,“月兒這樣說就大錯特錯了,這首詞背後還有一個流傳千古的佳話呢。”
江浸月哪裡會不知道這些,還是裝着極其好奇的樣子傾身對任夫人道,“是嗎?是什麼樣的故事?”
慈愛地看了一眼江浸月,任夫人慢慢地道,“嚴蕊當時就是因爲不肯屈從朱熹說假話,陷害其政敵唐仲友而被朱熹以‘有傷風化’的罪名關入牢裡兩個多月。朱熹一再刑訊逼供,嚴蕊被折磨得‘委頓幾死’,奄奄一息。幸虧後逢朱熹調遷,新官嶽霖再審。嚴蕊當堂作出這首詞,被新官嶽霖賞識,當堂判了她無罪釋放,最後還脫籍從良。
因着嚴蕊寧死不屈誣好人,受到人們普遍的尊敬,好多人紛紛表示願意迎娶嚴蕊。當時有一個喪偶的宗室近屬子弟(也就是趙氏中和皇族血緣關係比較近的人),娶了嚴蕊爲妾。但礙於嚴蕊的身份,纔沒能以正妻的身份娶她。據說這人對嚴蕊極好,以後也沒有再娶別的妾室了。所以嚴蕊雖然名份上不是正妻,但其實和正妻也差不多了,也算是有了個好結局。”
江浸月看樣子聽得極其認真,任夫人本就是極容易動感情的人,自己說完後也長吁短嘆了一番,“所以那些淪落風塵的女子,哪個不是渴望自由,希望可以擺脫苦難,去過正常人一般的生活。”
聽得江浸月連連點頭,極其贊同任夫人的話,“娘說的極是。如那慧眼識英雄的紅拂女,千古女校書薛濤,蘇子的知己王朝雲。她們哪一個不是出身風塵,卻又潔身自好的?由此看來,出身風塵的女子,不見得就應該得不到我們的尊重纔是呢。”
聽了江浸月這話,任夫人終於覺得有些不一般,側眼去問江浸月,“月兒,你今日是怎麼了?無端端地居然同我討論起風塵女子的好壞來了?莫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江浸月趕忙起身,一下跪倒在任夫人跟前。不明狀況的任夫人忙拿出藏在暖手裡的手,要去扶江浸月。
可江浸月卻搖頭不願意起身,任夫人無法只好問,“月兒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事你說就是了,怎的還跪在地上?”
江浸月使了性子,低頭道,“若是娘不答應我這件事情,我就不起來。”
任夫人愈發覺得無奈,“你說是何事,說了我才知道可否答應你纔是啊。”
聽着任夫人細細地嘆了氣,江浸月吸了口氣,擡起頭看着任夫人,動容道,“娘,您讓夫君娶了顏小姐進門好不好?”
任夫人沒料到江浸月說的是這個,只當是江浸月知道了別的什麼事,“你說什麼?你說的是哪個顏小姐?我怎的聽不明白?”
江浸月還是跪着,扶着任夫人的胳膊,語氣懇切,“言姨母,就是夫君青梅竹馬的顏如玉顏小姐啊,就是十年之前在那場大火裡走失的顏小姐啊。她只是不小心淪落了風塵,不過言姨母該高興不是嗎?你們找了她十年,現今終於找到了,不是該帶她回家?”
任夫人看着江浸月懇求的眼神,低身望進江浸月的眼裡,“月兒,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你和良兒成親並未滿一個月嗎?再說一個煙花女子,怎可能是玉兒?你可知道,玉兒怕是早就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如今隨便冒了個人出來說她是玉兒,你們就信了?你可知道,若是要娶她進來,任府便沒有你的位子了!”
忽然的江浸月有些微的難過,可眼神卻依舊堅定。彷彿下了決心朝着任夫人點頭,“言姨母,我知道。我知道任少夫人的位子本就是她的。如若你答應讓任大哥娶她,我就把這個位子還給她,這樣可好?”
這倒是換得任夫人堅決地站起來,一口回絕,“不行!先不說讓不讓良兒娶她,單單是這個任少夫人的位子,只能是你的。這是我和青妹妹約定好的事情,我怎可以說得出,做不到?”
江浸月苦笑道,“言姨母,您只知道自己不該辜負與孃的約定,可您知不知道夫君自己心裡是如何想的?如今他找到了顏小姐,您卻不答應讓他娶她。這樣依賴,夫君心裡會好過嗎?要是爹知道了是您不答應,爹又該如何想?”
見江浸月是鐵了心要求自己答應,任夫人無法嘆了口氣,“月兒,我說過會護着你。既然你來求了我,我也不好讓你難過。不過,這個正妻的位子,只能是你的,誰都搶不走。至於你說的那人即便真的是玉兒,我也只能答應委屈她給良兒做妾室。”
知道任夫人是不相信顏如玉是真的那個顏如玉,但聽了任夫人鬆口,江浸月也還是極開心地笑着道,“多謝娘!”
惹得任夫人一陣嘆息,“月兒,你和你娘,越來越像了,這可怎麼辦纔好?”
任夫人閉了眼,不去看江浸月對她笑得越發燦爛的眼,揮手道,“你先回去吧,我答應了良兒娶玉兒的事你先不要跟良兒提起。這事,還得良兒親自來跟我說了纔算數。好了,我也乏了,想歇息了。”
江浸月告了退,出了門,長長地一聲嘆息自任夫人房裡傳來。回身看到任夫人映在窗上的身影,居然顯得孤單起來,江浸月輕聲道了句,“言姨母,對不起。”
不過隔了兩日並未見到任良而已,江浸月竟然覺得過了許久一般。
於是她提了燈籠站在書房外等候,冷風偶然吹過,惹得燈籠明明滅滅,卻還是沒有完全熄滅。
過了好一陣任良纔出來,看到江浸月站在不遠處的身影,疾步上前。
走得近了,任良也不敢大聲說話,好似怕嚇着了江浸月,放慢了腳步,“月兒,你怎的站在風口上?這兒風大,吹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江浸月回身對任良溫暖地笑了笑,“我在等你。”
聽了江浸月說這話,任良有些許吃驚,“你在等我?”
江浸月點頭,任良反而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急忙道,“我昨夜沒有回來,是因爲一些事情耽擱了。”
許是站得久了,江浸月覺得手有些僵,無意地動了動提着燈籠的那隻手,還是笑道,“我知道。”
任良忙伸手去拿過江浸月手裡的燈籠,握在手裡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聽江浸月對他說,“我們回去吧。”
只當是江浸月站得久凍壞了,任良忙走得靠前一些,提着燈籠給江浸月引路,聲音不大不小地道,“雪天路滑,你注意腳下。”
江浸月只是一味低着頭走路,勉強自己不依着任良的腳步,另外尋了出路走着。任良見江浸月不說話,一時也不好再開口。
兩人一路無語地走到了石橋上,任良終於忍不住,回身看着江浸月依舊雲淡風輕的臉,開始討厭自己的隱瞞。
不知道任良會突然停了下來,江浸月差一些撞了上去,勉爲其難地努力控制着平衡不讓自己撞到任良身上。
任良看着搖搖晃晃的江浸月急忙伸手去扶,誰知還沒來得及扶住,江浸月已經穩穩地站直了身子,惹得任良一陣尷尬。
看了看任良伸出的手,江浸月輕輕地道了聲,“多謝。”
這句道謝倒是讓任良有些於心不忍,輕聲喚道,“月兒。”
江浸月已經提腳要往前走,任良看到她並未披了狐裘抵寒。雖然穿的還是很多,但身形依舊瘦弱,還失了平日裡他經常看到的那些璀璨的光。
一陣冷風吹過,惹得江浸月縮了縮脖子,好似是耳朵被風吹凍着了。
任良看着有些心疼,伸手拉過江浸月的手。江浸月並未料到任良會突然抓住自己,稍微地錯愣。她一時也忘記了掙脫,那擁有溫暖的手掌。
忽的江浸月一下停在原地不走了,陰沉沉的天際,彷彿不會再有光亮一般。
就如同,那些黎明前的光亮。明明已經很近了,忽然地便慢慢地開始遙遠了。
任良開口問道,“你出來怎的不帶個手爐?手這樣冷,你的身子還沒有好全,待會回去用大夫說的水泡泡腳纔好。”
本還沉浸在那片溫暖裡,江浸月聽任良自己提起了那個手爐,掙了掙手。
任良只當是江浸月怪了他唐突,也只好鬆開。
她不過是稍微地用了些力,任良便真的鬆開了握着她的手。
看着任良握過的手掌,江浸月有些淡淡的,“夫君,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手爐的主人?既然手爐的主人回來了,我怎好再用着?理應物歸原主纔是,只是不知夫君打算何時接她回來?”
被江浸月的話驚了醒,任良纔想起來他那會只顧着找了手爐好給江浸月暖手,竟忘了手爐底部刻的字,一時緊張地想要解釋,“月兒,那個手爐是……”
江浸月只是往前走去,臉上還是帶了笑,“我知道,你不需要爲了我而緩了接她回家的日子。你該是知道,她等你尋她怕是也等了許多年了。想來,我該把任少夫人的位子還給她纔是。”
急的任良提了腳跟着江浸月往前走,聽見江浸月說這些話,便真的有些緊張起來,急慌慌地張了嘴。
江浸月邊走邊說,“只是對不起,我如今還不能把任少夫人的位子還給她。你可不可以,原諒我的自私?”
有些嘆息地搖頭,任良不敢去看江浸月,握緊了握過江浸月的那隻手,“我沒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只是我也答應過你,娶你爲妻,你的身份也是不會改變的。”
江浸月依舊往前走着,任良只好快步走到江浸月前面,前路又顯得有些許明亮了。
看到任良偉岸的背影,江浸月心裡竟然一酸,“你這又是何苦?雖然我們成親不到一個月,可我也知道。你不過是想幫我,哪怕是讓所有的人都誤會了你。你也一定對言姨母存了怨念吧?你是不是覺得,你是言姨母爲了實現諾言的工具?你是不是覺得,被我們玩弄在了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已經,開始討厭我了?”
停了腳步,任良回身去看江浸月。他驚訝地發現江浸月第一次只爲了他顯現出了難過的神色,還是於心不忍,“月兒,這都不是你的錯。”
江浸月卻笑道,“是啊,所以你還不趕緊把顏小姐娶進來?娘還等了你去跟她提,你就一點也不着急嗎?”
看見江浸月隱約未明的笑,任良心裡越加地覺得對不住江浸月。他提着燈籠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好似杆子會被他捏斷了。“月兒,我並不是有意瞞你。你真的答應,我娶了玉兒妹妹回來?”
這時已然和任良面對面地站着的江浸月慎重地點頭,帶了真誠看向任良,“你只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只要覺得可以保護好你掛心的人,你就去做。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纔不會讓你擔了不安。”
任良剛想說些什麼,江浸月卻已經走到了石階下。
菊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裡,朝江浸月道,“公子,少夫人你們回來了,快些回屋去吧。少夫人,菊韻已經把泡腳的水給您準備好了,您快些進去吧。”
菊青說着朝任良看了看便回了偏院,任良只好上前與江浸月上了石階,“月兒,你回房去吧。我知道該如何做了。”
回身朝任良微微地笑了笑,江浸月便打開門進去了。在門合上的一瞬,江浸月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用光了,莫名其妙地開始計較起任良來。
任良,我們兩個人,終究不會坦誠相待。你有什麼事情,果然還是不會第一時間說與我聽。
誰知道一早醒來,青荷不知是怎麼了竟然慌里慌張地跑到江浸月房裡,看到江浸月也顧不得許多,“小姐,大事不好了。公子出事了!”
江浸月本是在梳頭,聽到青荷說江明朗出了事,一不留意扯疼了自己,忍着痛把龍紋梳放下來,“青荷,明朗出什麼事了?”
青荷慌忙道,“我是今日路過前院遠遠地聽到老爺和夫人說的,隱約聽到說什麼我們粉晴軒的香粉又出問題了,讓王府的一位叫什麼綵衣的丫鬟容顏盡損了!”
江浸月驚得追問,“什麼?”
青荷連道,“昨日我們回來後,公子就被府衙的官兵抓走了。怕是江府如今早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如若只是害得那個丫鬟毀了容貌還好,壞就壞在任知府說那個丫鬟已經容顏腐爛而死了!王府小姐鬧得厲害,而且人命關天,任知府不好拖延,已經提審了公子。如今方方面面的證據都對公子相當有害,怕再這樣下去,不僅是公子遭受牢獄之災,就連我們粉晴軒和江府也將萬劫不復了!”
終於是被青荷後面的這些話嚇了一跳,江浸月忙於確認道,“你說什麼?綵衣死了?”
青荷害怕地點頭,江浸月反而慌了,提了腳就要往屋外跑。青荷緊緊地跟在身後,“小姐,你等等我。”
江浸月披着一頭散發,並未來得及挽髮髻。任良從書房出來,看到江浸月如此模樣,擔心地攔住,“月兒,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何事了?”
慌亂地伸手推開任良,江浸月也不答話,自顧自地跑下石階去。
青荷看到任良也只是頓了一下,“姑爺。”又急慌慌地跟上江浸月去了。
任良見江浸月和青荷都失了往日裡的從容和淡定,知道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可一時又不知道問誰,也提腳跟了出去。
誰知在半路被芝蘭姑姑攔住,“公子,小姐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