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而過,掠芙蓉千朵。我才知道,我戀上了這座城,僅僅是因爲一個你的存在。我如何都不知道,就算此刻我們十指緊扣,卻如何也扣不住那遙遠的天長地久。任他弱水三千,我只想取你一瓢獨飲。我一直堅信地以爲,從此以後,該不會再有人比我更愛你了……
——王子青
人來人往的地方,除了熱鬧的市集,還有賓客滿座的天清樓。未進去就可以聽到嬉笑怒罵之聲,鶯鶯燕燕的嬌笑不絕於耳,脂粉味,酒食味混合着飄過瘦西湖,到湖心才漸漸淡去。
很多進不去的男子,也只能停駐在樓底,不甘地輕仰着頭,沉重地嘆了口氣,憤懣地說道,“這個城池這樣大,我又算得了什麼。”
只好轉身一步三回頭的離去,只有天清樓傳來的奢靡之音久久不肯散去。
臺下的客人有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也有一臉福相的大富大貴之人,更有甚者,還聽到別人稱呼爲“大人”。
已經有的人不耐煩地開始催促,滿臉橫肉大腹便便的商賈,打發了一撥又一撥的小廝去恭請花魁趕緊出場表演。而小廝們實則陽奉陰違,拿到了賞錢回頭就忘了。
這可讓臺下不知道是爲色或是爲技而來的看客心裡癢癢地只好乾瞪眼,也不好發脾氣,反而賠了笑臉對媽媽央求道,“媽媽,你趕緊讓如玉姑娘出來吧。我們可等了好大一會了,茶都換了好幾壺了。媽媽也不希望人走茶涼吧?”
媽媽只好滿臉堆笑,臉上厚厚的脂粉掩蓋住了歲月的滄桑,一個勁地用握着不知灑了多少香料的紅色帕子往說話的客人身上戳了戳,“哎呦,這位大爺,如玉馬上就出場了。您再等等,再等等啊。”說完又飄到了另外一堆人中打發着話。
吵鬧之聲還未淡去,絲竹之聲就緩緩地響起,演奏的是南朝陳後主的《玉樹*》。有歌女呢喃低唱——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聽了歌聲響起,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賣弄道,“這‘*’本是一種只生長在我們江南一帶的花卉名字,因其多在庭院中栽培,故稱作‘*’。你們曉得吧?*花朵有鮮豔的紅白兩色,其中白花的花朵盛開之時可使樹冠如玉一樣美麗,因此又有‘玉樹*’之稱。”
坐在一旁的是另一位書生模樣的人,自是也不願意被這書生比了下去,有些着急地表現道,“早些時候《*》又叫《玉樹*》,是以花爲曲名,本是樂府民歌中一種情歌的曲子。南朝的最後一個皇帝陳後主陳叔寶爲它填上了新詞,既是現下歌女唱的這首了。”
左右看了看見他們口中的如玉還沒有出來的意思,爲首一個上了些年紀的人揮了揮袖口,插話道,“二位仁兄說的話倒是不假,傳說陳後主喜讓文臣作詞,挑選其中特別豔麗的句子加以配曲,一組組地分配給宮女,一輪輪地演唱,樂此不彼。其中有一首《玉樹*》詞中就有唱到,‘玉樹*,花開不復久。’”
這話讓在二樓冷眼旁觀的男子冷冷地哼了哼,不屑一顧地低頭瞥了一眼那些人。
“玉樹*,花開不復久。” 唱的不正是陳後主如同這玉樹*一樣短暫奢靡,前後僅僅維持不足七年的王朝生活嗎?
一下打開了紙扇並沒有搖動起來,他低眼看了看扇面上那一行字,勾了勾嘴角。
當年隋兵進入建康之時陳後主就是在宮廷裡沉浸在《玉樹*》的靡樂之中,不得不被俘隨後病死於洛陽,世人皆知這《玉樹*》也被稱爲“亡國之音”。
唐朝的杜牧寫過一首《泊秦淮》,詩這樣寫道——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不正間接地道出了陳叔寶窮奢極欲,沉湎聲色的典型昏君生活嗎?如今這奢靡之聲婉轉流淌於天清樓,大家絲毫不會覺得與此曲大明山河岌岌可危的半絲半點關係。
也沒有了心思再去細想,男子合上紙扇,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態,睥睨着天清樓裡的動靜。
那人說完還挑釁地看了眼剛說完話的書生,兩人正要較上勁了,一邊的人氣得伸手拍了拍兩位書生的腦袋,“你們別吵了!好端端地擾了興致!玉小姐要出來了!”
有丫鬟帶了笑站在二樓的紅色柱子邊,從手臂挽住的大竹籃裡捧了一大捧一大捧的紅色花瓣,伸開手撒下去,紛紛揚揚地恍如下了紅色的花雨。
那些花瓣浮動着濃烈的香味,讓臺下的人一個個蠢蠢欲動,伸長了脖子使勁地直往臺上看,卻還是不見花魁出場。只有洋洋灑灑的花瓣越落越多,在臺面上越鋪越厚。
在氣氛烘托得差不多時,自屋頂上垂下一條彩色帶子。
有一位頭梳倭墜髻,後拖雙燕尾,身着純白色長衣貼身的窄袖舞衣,身材婀娜頎長的女子手抓彩帶輕盈地飄下來。
一下便姿勢好看地赤足落到貼了金蓮的臺上,腳腕上的鈴鐺清脆作響。女子揮動着純白色長袖,顧盼生輝地翩翩起舞。
女子體態輕盈,仿若《南史?齊紀下?廢帝東昏侯》裡記載的:“(東昏侯)又鑿金爲蓮華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那步步生蓮的潘妃一般。
白衣,紅花,佳人,渾然天成地絕美。
臺下的男子如同着了魔般皆是看得如癡如醉,而陪坐的其他女子也是有愛有恨,眼裡的色彩掩飾得恰到好處。
彷彿無人可以替代臺上女子的長袖善舞,如若不是知情的人,真的以爲她們這羣女子也不過是倚門賣笑的流鶯。
嫋嫋楚腰身,怪不得“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那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身,配上女子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果真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臺下的人齊齊使勁鼓掌大聲喊道“好”,女子盈盈一福,舞畢後直接離開了,獨留一羣人意猶未盡地沉浸其中。
二樓一直在冷眼觀看的男子又不屑地勾起嘴角,徑自走到適才起舞的如*門前,房門早已經被丫鬟打開等候他的到來。
桃紅看到男子面色如常地走進來,只好低身問了聲“公子萬福”。便也低身走出去,順手合上房門,僅留王子矜與如玉二人在房中。
剛開始王子矜也不說話,只是坐在桌子前,倒過茶水放着也不喝。安靜地等顏如玉卸妝,卸了妝。
顏如玉不似剛纔的濃妝豔抹,洗盡了鉛華竟然也還是容貌傾城的那個女子。
輕輕地走到王子矜身後,顏如玉看了看王子矜無動於衷的背影,只好在一旁坐下,“公子,今日怎的會過來?”語氣裡沒有驚訝與難過,聽了競好似抱怨之意。
王子矜也不解釋,只是問了話,“近日那些朝廷官員有沒有醉入天清樓的溫柔鄉里,吐出真言?”
顏如玉心裡就同被蠍子鉗制住一般難受。你竟然都沒有一字半句的交代和解釋,來這裡,也不過是爲了問我是不是蒐集到了對你有利的情報。
掩飾好難過之色,顏如玉輕啓朱脣,邊爲自己倒茶邊淡淡地回答,“公子放心,其他姐妹都盡職盡責地做好自己的本分。該聽的,該看的,該拿的,一樣不落,而且肯定不會被發現。我們當會定時送給公子或是公子只管打發了人來取即可,何必自己親自過來一趟?”
王子矜端過茶杯,不動聲色地飲茶,“如此甚好。今日你的舞跳得很好,花樣百出,層出不窮,果真迎合了大多數人的口味。”說完就放下茶杯,起身離開了顏如玉的房間,不再留隻言片語。
顏如玉呆呆地看着門口出神,王子矜的背影已經看不到了,她卻依舊坐在那裡不動。
公子,你竟然連一字一句的解釋都不肯說,我那夜爲了等你,從天黑等到了天亮,你肯定不知道該是多麼地難熬吧?我聽外面的人說,女子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嫁個平凡的人,過柴米油鹽的生活,在這片好山好水中幸福的生活下去。我聽了只是欣然地笑了笑,這些,與我有什麼關係?
走到窗戶邊,顏如玉看到王子矜瀟灑的青色背影。即使在茫茫人海里,也是如此突出。公子,你註定生爲不凡的。向來我不喜歡的,不管外人誇得有多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而我喜歡的,即使全天下都與你爲敵。我的心裡也只有你,也是願意爲了你與全天下爲敵……
粉晴軒內忙進忙出的人儘管迫不及待,但是面色依舊顯得從容,竟然不似要見證偉大的時刻一般。
林伯帶着幾位得力的香粉師從三樓不疾不徐地邁着步子下來,在一樓的那些學徒丫鬟見到林伯走下來趕緊把眼睛睜地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林伯手裡的木盒子,好像聞到了世間最奇異的香味。
來到中廳,林伯左右看了看,都沒有發現江浸月的身影,只好出聲詢問道,“大小姐在何處?”
一位看着無比機靈的丫鬟快人快語地答道,“林伯,大小姐在雅閣小憩,青荷姐姐已經去雅閣請了。”
林伯點頭與其他人一起靜候江浸月下來,江浸月聽到青荷說林伯已經把香粉研製成功了,趕忙趕下來,遠遠地就喊道,“林伯,青荷說您已經把香粉研製出來了?”
衆人看到江浸月也是面露喜色地從樓上奔下來,也不奇怪,低身喊道,“大小姐。”
江浸月擺擺手,直奔林伯身邊,“林伯,讓我看看。”
林伯笑呵呵地把盒子遞給江浸月,“大小姐請看。”
接過盒子後江浸月急忙打開,只見盒子裡是塊狀香粉,白裡透紅,間或還有隱約的紫色。
撲面而來一陣無以言狀的清香,惹得江浸月禁不住再聞上一聞。
其他人也紛紛引頸觀望,爆發出驚呼聲。
江浸月笑着讚道,“林伯真是厲害,這樣短的時間內就可以研製出來了。還有大家,都辛苦了。”
江浸月一一真誠地對林伯和其他香粉師表達讚許之意,被誇之人倒是欣然接受。有人肯定自己的勞動成果當然是最開心不過的,更何況自己是爲後宮妃嬪研製香粉。
林伯呵呵地點頭,“大小姐言重了,這是我們分內之事。還有這些香粉皆是按照皇后娘娘和其他各妃嬪的要求研製,大小姐請過目。”
其他人聽到林伯的話,踮起了腳想要看清楚一些,青荷無奈地搖搖頭,“你們先下去吧,大小姐有什麼吩咐自然會叫你們的。”
一衆人聽到青荷發話也不敢不從,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就一一地退回到自己原來的位子上。
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林伯纔開口說道,“大小姐,這朵天山雪蓮花實屬罕見,以我往常聽到的傳言。花朵該是渾身雪白,通體厚實才是,不知爲何這朵卻有紫色的斑點。而且香味比其他品種的雪蓮花都要濃郁一些,不知是不是我們培育過程出現了什麼問題。”
接過其他香粉師遞過來的木盒,江浸月一一打開了看,“林伯,您也說了這是傳言,我們誰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天山雪蓮花,也不知道本該是什麼樣子的。而且,這雪蓮花……”
江浸月打住了沒有往下說,看了看手裡粉狀的紅色香粉,嗅了嗅,“林伯,這是不是專門爲皇后娘娘研製的?”
林伯點了點頭,“正是爲皇后娘娘研製的香粉,是派了人去洛陽牡丹會上收購的百年牡丹花樹上的牡丹花朵,用薰香技藝研製而成。大小姐說取什麼名字纔好?”
江浸月合上木盒,細看才知道原來木盒竟也是牡丹樹刨制的,“既然是進貢給皇后娘娘的香粉,自然就叫國色天香了。”
林伯接過木盒遞給身後的一位年輕香粉師,“那就按照大小姐說的命名吧,聞香識身份,皇后娘娘也不會計較這些。”
再接過另外一盒簡單得並無一絲一毫的雕花以及噴繪的木盒,江浸月眉頭皺了皺,“爲何這盒香粉如此素雅?”
林伯只好解釋道,“大小姐,這是依照袁貴妃娘娘的要求打造的。”
江浸月聽了才舒展眉頭,知道袁貴妃娘娘不喜歡那些繁複的雕花己樣式,只好合上了遞給青荷。又一一把其他妃嬪的香粉看了一遍,發現都很合宮裡下達的要求才放心。
臉上恢復明媚的表情,江浸月重新接過打造給田貴妃娘娘的木盒,左看看右看看,“林伯,您說我們該給這盒香粉取個什麼名字才合適呢?”
林伯看着江浸月早已經胸有成竹的表情,順着江浸月手上的動作開口道,“大小姐,想必你已經有主意了吧?”
江浸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適才在雅閣小憩的時候腦後海里一閃而過一個名字,也不知道合不合適。
青荷把香粉一併遞給年輕些的香粉師,明白江浸月定是還不想聲張,輕輕地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各位香粉師你們近日也辛苦了,後院的飯菜已經備好了,請你們到後院去用午膳吧。”
香粉師聽到青荷開了口,也明白許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參與的就低身走了出去。
青荷隨着他們一起出去之後順勢和上門,只留了江浸月與林伯二人。
扶了林伯坐到桌子邊,江浸月笑着道,“林伯,我是想到了一個名字,不知道合不合適呢。我說了您聽聽可好?”
林伯伸手倒過一杯茶水遞給江浸月,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大小姐想到的必是好的。”
沒料到林伯會爲自己倒茶水江浸月只好頷首接過,按住了林伯的手示意林伯不要再忙乎了,“林伯,您說就叫‘皓雪蓮心’如何?”
林伯喝了口茶水,聽到了這個名字,“哦”了一聲。江浸月繼續說道,“林伯,‘皓腕凝霜雪’的詩句是極其有名的,心月說過貴妃娘娘肌膚勝雪。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結連理枝’,並且‘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是每個女子畢生的夢想。貴妃娘娘向來受皇上的寵愛,想必也是存了私心可以與皇上白頭偕老呢。”
林伯不安地看了江浸月一眼,“大小姐,這樣的話要是讓外面的人聽了去定是說大小姐大不敬了。”
江浸月俏皮地笑了笑,“林伯,我一時高興說錯話了。那您覺得這個名字好不好?”
林伯笑着點點頭,“好,大小姐取得名字怎會遜色。屆時我們進貢之時給貴妃娘娘解釋一番就好,貴妃娘娘該是很高興的。只是貴妃娘娘喜歡夕顏花,一定要我們粉晴軒在木盒上雕刻出來,大小姐你看這可怎麼辦?”
江浸月心裡一驚,知道夕顏花即爲葫蘆花,多爲白色,在黃昏盛開,翌朝立即凋謝。此花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就如那突然香消玉殞的薄命女子一般。貴妃娘娘怎會點名要雕刻含義如此不吉利的花朵?
而與夕顏花相對的是朝顏花,既是常人所說的牽牛花,此花清晨花開,傍晚花謝。
朝顏,夕顏,這兩種花朵生生世世錯過相見的開放。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皇后娘娘最喜歡的花不是富貴的牡丹,而是朝顏花。
素來也盛傳貴妃娘娘與皇后娘娘不合,自古後宮女子哪裡就可以由得了自己選擇自己喜歡的?只有貴妃娘娘,她喜歡什麼皇上都會想方設法地爲她尋來,即使是皇后娘娘也沒有得到過如此的盛寵吧?而貴妃娘娘是四皇子的生母,也是心月日後的婆婆,忤逆她的意思,該是不好的吧?
江浸月嘆了口氣,“林伯,就按貴妃娘娘說的辦吧。”
林伯也只好點頭稱是,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左右不了貴妃娘娘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