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初的時候,便註定了我所不能預見的結束。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卻不知道你會用自己終身的幸福來做賭注。既然,你拿了畢生的幸福來做賭注,我怎會捨得,讓你輸?不過沒關係,我們之間,本就是錯誤,也就不需要所謂的祝福。只是我偶爾會莫名地好奇,渺渺萬里層雲,遙遙千山暮雪,你會爲誰歸去?
——任良
“當真?姐姐原來還是你的教書先生啊。那你都知道些什麼?”江明朗也來了興趣,姐姐既然對青月這丫頭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用心。
“小姐說,唐伯虎是我朝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人稱‘唐解元’,他自制印章曰:江南第一瘋流才子。他爲人*不羈,心胸豁達。不但精於詩文、工書畫,還通曉音律,生性喜好遊山玩水。我朝馮夢龍先生的《警世通言》裡《唐解元一笑姻緣》一篇中,就記載了唐伯虎點秋香這個故事。”青月脫口而出這個熟記於心的故事,因爲裡面才子與婢女衝破世俗的美好,正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遙遠。
帶笑地看向青月一臉沉浸的模樣,江明朗又開了口,“姐姐是不是還跟你說過《唐寅詩集》中有詩名曰“我愛秋香”的一首藏頭詩,寫的便是——
我畫藍江水悠悠,愛晚亭上楓葉稠。
秋月融融照佛寺,香菸嫋嫋繞經樓。”
這下青月更是吃驚,難道公子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公子怎會知道小姐也說過這首詩?”
“你別看姐姐平日裡都是一副拼命的樣子,好似對那些風雅之事不瞭解,但是姐姐比誰都喜愛詩詞。按照姐姐的小女兒心態,怎會少得了這出?”江明朗瞭然於胸地解開青月的疑惑,說得青月連連點頭。
青月暗暗地笑了笑,小姐卻是人前人後兩個樣,雖然也是滿腹詩書,可惜那字真的是不敢恭維。
回身看到青月偷笑,江明朗也覺得好奇,卻是繼續了剛纔的話題,“青月,那你可願意相信,其實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
這話驚得青月忽的一下收起笑容,心下緊張地擔心起來。難道她唯一執念的美好,也不過是一段莫須有的故事而已?“公子,怎會不是真的呢?怎能不是真的?馮夢龍先生都記載過的事情,怎會有假?”
“青月你還真是讀死書,俗話說,盡信書還不如無書。那你想不想我跟你說說?”江明朗搖搖頭,隨手輕輕拿開擋了去路的花枝。
“青月求之不得,青月願聞其詳。”青月雖然害怕會是假的,但是看到江明朗願意與自己討論問題,心裡的失望卻是比開心遜色幾分了。
瞧見青月求知慾升起,江明朗臉上出現了笑意,邊走邊道,“歷史上雖有秋香其人,且和唐伯虎同是生活在我朝中期,不過她本人至少要比唐伯虎大上二十歲哩。秋香雖在金陵高張豔幟,但她二人之間實難發生任何的韻事。倒是祝枝山不知在何種場合下見到過秋香扇面,寫了一首七絕——
晃玉搖金小扇圖,五雲樓閣女仙居。
行間看過秋香字,知是成都薛校書。
至於唐伯虎點秋香這個故事的雛形,最早出現在我朝的筆記體小說中,其中我朝王同軌先生的《耳談》裡敘述的故事情節和如今我們知道和傳誦的“唐伯虎點秋香”基本上是吻合。”
說到這,江明朗頓了頓,似乎是想要等一等青月問問他。青月聽得認真,突然之間沒了江明朗的聲音,着急地擡頭去看,撞進江明朗帶笑的眼裡,羞得又把頭低了下去,“青月,你怎的不問我,是何樣的情節?”
聽江明朗這樣說了,青月老實,看了眼竹籃裡的桃花枝,低低道,“不知是如何的吻合法?”
滿意於青月的反應,江明朗才繼續道,“那故事大意是說蘇州的才子*超,本性也是*不羈。一次他和朋友遊覽虎丘一帶,與秋香不期而遇,秋香對陳公子燦然一笑。其實秋香也就笑了一下,陳公子便招架不住,於是暗訪秋香蹤跡。陳公子喬裝打扮,到官宦人家裡做了公子的伴讀書童。不久*超發現倆公子已經離不開他,覺得時機已到,便謊稱要回家娶親。急的倆公子說,府上有這樣多的婢女,你隨便挑便是了。*超說,既然這樣,恭敬不如從命,我就點秋香吧。這下*超終於遂心如願,結成了一段好的姻緣。這就是《耳談》中因笑傳情,因情結緣的一個愛情故事了。”
江明朗邊說邊比劃。把青月說得跟着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開心至極的模樣。
只是不知道青月是不是因爲,其實故事裡的人還是以幸福結局了。
青月還是掩飾不住疑問,止了笑問江明朗,“公子,那原本是‘陳公子點秋香’的故事,怎會變成世人喜聞樂道的‘唐伯虎點秋香’了?”
江明朗彎了彎眉眼,似是很欣賞青月聽完了故事還知道進一步地思考,“這裡面有其時政原因和時代因素,當然也有唐伯虎本人的個人原因。因爲唐伯虎所生活的年代正是我朝鼎盛時期,蘇州更是當時繁榮之地的典型。繁榮必然帶來時人思想上的活躍,特別是當時的中下層士人思想十分活躍。於是他們急需思想得到釋放,急需實現他們個人的抱負。在這樣的情況下,中下層士人就要找到一個他們精神、理想、情感、意志的領軍人物了 ,急需找到一個生活上放浪不羈、敢於帶頭衝鋒、挑戰的叛逆的人。所以……”
青月聽出了故事的必然性,恍然大悟地說了句,“所以,他們就找到了唐伯虎身上,反正唐伯虎自身就有不拘禮法的性格特徵,對不對?”
對於青月的篤定,江明朗彎眉笑了笑,“青月說的極是。這樣一來,在各種形式的傳世文章裡中,文人墨客們故意讓唐伯虎不拘禮法,讓他放浪形骸;故意讓唐伯虎隨意地闖朱門豪宅,讓他和當時的達官貴人們插科打諢;故意讓唐伯虎娶自己心愛的女人爲妻,讓他爲爭取自己的理想和自由努力,這或許就是爲何要把點秋香的重任放在唐伯虎身上的原因吧。”
江明朗一番俏皮的長篇闊論要是擱平時讓姐姐妹妹知道了,肯定會說自己賣弄了。但此刻青月卻還是一臉崇敬之情,彷彿他就是世間最博學的人。青月的仰望表情也讓江明朗很受用,笑得眉眼更彎了。
“公子,那到底有沒有秋香這個人呢?”青月還是不死心,這般美好的故事,難道真的只能是故事而已嗎?
“有啊,秋香本名林奴兒,字金蘭,號秋香。她是當時的金陵紅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在歷史上確實被人點過。只不過肯定不是唐伯虎點的就是了,她因家道中落沒有辦法存活才墮入煙花之地。秋香在當時可是被譽爲‘女中才子’呢,她所畫的丹青畫,更有名氣。據我朝《畫史》上的記載:秋香學畫於史廷直,王元父二人,筆最清潤。”江明朗繼續賣弄關於自己最喜歡的特立獨行的一代才子的旁的延伸的事情。
“有就好。”青月鬆了口氣,嘀咕了一句。
江明朗聽不清楚就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青月哪裡會說,哪裡敢說。公子,你不知道,我不管是不是唐伯虎點的秋香。只要,曾經真的有過一個叫做秋香的女子,擁有過令我豔羨的幸福,這樣,就好了。
收拾好心情,因是兩人邊說邊走,很快就來到了青月口中的人間仙境。
江明朗頓時覺得眼前一亮,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美景。
一條小河從高處蜿蜒而下,流到跟前卻鋪開了一片清澈的水域,中間有一條細長的鵝卵石小路,清水只是微淺漫過。水域四周環繞着如火如荼的桃花,影影綽綽地倒映在清可見底的水裡,期間戲魚連連成羣結隊地來來去去,桃豔芳菲的柔美着這一方碧水藍天的仙境。
隨風飄送着數不清的桃花花瓣,引得湖水泛起一絲漣漪,惹得江明朗眼睛裡靈動了笑意。
青月已把竹籃擱置桃花樹下,看向江明朗,“公子,你看。我沒有騙你,這個地方很美吧?”
順着青月的目光,江明朗越過那片桃色點綴的清朗,伸開手臂,頓時有了一些指點江山的氣勢,不過終究還是被那柔美的風景淹沒了幾分,“我看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也不過如此吧?”
青月心裡莫名蔓生了滿足,公子,你也想尋得一處桃源,過着桃花庵人一樣的生活嗎?
偷看一眼江明朗陶醉的表情,青月暗淡了光彩。公子,只是不知那個與你笑看人間的人,會是如何的玲瓏?
一時間兩人是靜默,置身於仙境,各懷心事地共同觀看不屬於他們的美好……
這邊江浸月孤身一人沾惹了一身的桃花,慢慢地自林中走過,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地看風景。
有多久,沒有這般安靜地看一看人世間惹斷人腸的好景了?
江浸月清朗的眉眼帶了淡淡的桃花香,不似平常的那些表情一樣掩飾,純真恬淡的靜賞一路飄香的萬里桃園。
聽見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江浸月卻不在意,心想許是是哪位路人由此路過吧。
於是江浸月只是稍稍地退到隱蔽些的地方,繼續欣賞那些桃之夭夭。
無論如何任良也不會想到,會在幾十公里之外的大明寺看到安靜地立在桃花樹下一副恬淡模樣的江浸月。
眼前的江浸月一襲白衣,遺世獨立地站在那裡,讓人不忍心破壞屬於那個女子的寧靜。
任良腦子裡突然就冒出元稹的《桃花》詩句——
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在馬背上看到江浸月身邊飛了幾隻白色的蝴蝶,任良暗自一笑。桃花深處,你的白衣,是不是也沾了香,才讓那蝶環繞不散?
只聽馬蹄聲停了,江浸月以爲那人已經走遠,移身出來卻看到任良身騎白馬,一臉溫潤地看着自己。
任良今日如往常一樣的儒生打扮,只是摘了那四方平定巾,與平常那個知書達理的儒生並無多大差別。
風吹得紛落的桃花在任良身後起舞,讓人誤以爲,那面色如玉,風姿卓絕的公子,是不是誤落凡塵的謫仙?
突然之間,聽得遠處飄來一陣少女的歌聲,清脆靈動,竟然是《詩經》中的《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雖是唱的嫁娶之歌,任良與江浸月二人同時聽見,也只是莞爾一笑。山野之內的村民,果真淳樸。
或許兩人也都同時想到了孔子用一句話概括了《詩經》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任良釋然,孔子讚賞“詩三百”根本原因,不就是因爲“無邪”嗎?
幼時父親江之望就喜歡把江浸月抱在膝上,拿着一本《詩經》對仰視着他的江浸月說,“月兒,你可知道,孔夫子高度評價《關雎》之美,覺得它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最爲合乎善的要求。在評價人時孔夫子又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論語?泰伯》)至於善與美,善是主導方面。甚至連選擇住處,孔子也說:‘里仁爲美。’(《論語?里仁》)住的地方,有仁德才是‘美’的地方。由此可見,孔子關於美的判斷,都是以善爲前提的。所以,我的月兒即使來日不能長成天下間最美的女子,也定是最善良的女子。”
想到這些,江浸月清麗一笑,是啊。既然是以善良之名唱的歌謠,以美好的寄念爲依託的歌聲,怎會讓人有生出不適之感?
歌聲越加飄渺,慢慢得到最後就聽不到了。
任良和江浸月皆是聽得愣了神,待到歌聲止了後才反應過來,急急地恢復兩人見面時的寒暄。
任良一下跨下白馬,彬彬有禮地做了個揖,“江姑娘,怎的今日這樣巧?竟會在這裡遇見你。”
江浸月只好笑了笑,低身作個萬福回禮。出於禮貌,江浸月意思性地問候。“任公子有禮了,果真是很巧。今日我來大明寺上香,見桃林開得好就過來看看。不知任公子怎的也來到了大明寺?”溫潤地看看江浸月,任良不再追問,“我過來跟方丈大師討教關於佛經的一些問題,沒想到竟然在此碰見了江姑娘。”
“原來如此,不知公子可解了惑了?”江浸月換上禮貌性的微笑,不遠不近地看着任良身後的白馬用馬蹄一圈一圈地在地上亂轉。
江浸月想到民風比試的時候,任良就畫了一幅《踏花歸來馬蹄香》,畫的不就是這一匹通體白色的駿馬嗎?剛纔沒有看到任良騎馬而來,不知道是不是如同畫裡的人一樣,丰神俊朗,年少氣盛?不知道,騎馬好不好玩?自己,還沒有騎過馬呢。
“經過方丈大師的點撥,已經豁然開朗了。就尋思着騎馬看一看大明寺是不是也有如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裡所寫的一樣景色。”任良掃視一眼滿滿當當的桃林和滿地的零落花瓣。
他才果真相信了真的有《大林寺桃花》的美景——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這樣想着,任良覺得桃花林裡面的人,竟然不自覺地也沾染了風采和燦爛。
“那可有找到任公子要的感覺?”江浸月望見任良尋思的表情,加了一句,“大林寺與大明寺不過一字之差,只是下場卻不一樣。”
這話惹來任良溫潤一笑,“是啊,大林寺已經不復存在,而大明寺還在這裡經歷風雨,笑看桃花依舊。”
擡眼看到江浸月垂掛髻上沾了幾片落花,任良一閃而過“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句,乍看確實是別有一番生動情趣。
任良走近江浸月,溫潤出聲,“江姑娘,你發上有幾片落花。”
聽到任良這樣說,江浸月即刻伸手要去摸,任良卻儒雅一笑,“別動,我來幫你。”
說着任良伸出修長的手,輕輕地爲江浸月摘下沾在秀髮上的落花。江浸月來不及閃躲,只好安靜地站着沒有動。
攤開手,任良給江浸月看一看靜靜地躺在手心的落花。
江浸月看到桃色落花,就着任良清晰的手心紋路,彷彿糾纏出了一生華美的曲線,清淺一笑,“多謝任公子。”
只見到任良走到樹下把幾片花瓣放下,“不知江姑娘何時回城?只有姑娘一人嗎?”
江浸月笑答弟弟江明朗也一同前來,任良只好牽過馬,飛身跨上,“江姑娘,那任良先行告辭,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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頷首帶笑,江浸月淺淺地目送任良走遠,直至再也聽不見馬蹄聲,纔回身朝與江明朗約定的會合地點走去,身後風還是捲起了落花。
江浸月輕輕地開口唸道張祜的《胡渭州》:“楊柳千尋色,桃花一苑芳。風吹入簾裡,唯有惹衣香。”
唸完江浸月舉起衣袖,輕嗅一下,果真是詩句裡的感覺。
花若憐,落在誰的指尖?
這些花開花謝花滿天,是要聽取誰人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