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若是執着如淵,從來就是漸入死亡的沿線。
——王子矜
並不提前打過招呼,顏如玉接過張夫人的問題,開口唸道: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閒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張夫人先是一驚,接着讚賞地看向顏如玉,禁不住誇了一句,“宜人夫人的兩位兒媳婦,都非等閒之輩啊。”
江浸月垂首一笑,聽得有人興奮地看指了指大戲臺道,“好戲開始了!”衆人便紛紛擡頭去看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覺得有些悶得慌,江浸月起身離席,青荷忙問她怎的了。“我只是覺得這裡悶得慌,想要到外邊走走。”
青荷只說該是要下雨了,作勢轉身要陪江浸月一道去。江浸月只是不許,她只好留在原地。
從人羣裡出來,江浸月站在熱鬧人羣的外圍,擡頭可見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發出的暖色光芒裡,那開得滿樹滿樹的潔白瓊花。再移眼到別處,她便看見梅樹上的梅子竟全都黃了。
潔白瓊花之上的天空,卻是壓得低低的。其實她仰着脖子看得不算久,江浸月竟覺得脖子有些酸了。
孤身往前走着,江浸月也不怕走出得遠,反而覺得遠離了那些喧囂,也算是好的。她果然成不了任夫人那樣的人,沒有那般容人的氣魄和大氣。
迎面走來了許多人,又把她好不容易尋來的清靜給攪亂了。江浸月定睛仔細去看,原來是任良和其他鄉紳朝大戲臺這邊來了。也不好正面迎上那些鄉紳的視線,江浸月只好側身站到路邊以示避讓。
待衆人走近,範大成和顧息瞧見路邊站着的是江浸月,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互相對了眼神,“任兄,嫂夫人在那等你。”
任良本是在同別的長輩說話,聽他們二人這樣說,擡眼去找。他果然就看得見,也只看到路邊僅江浸月一人俏生生地立在那裡。
夜色變得這樣深沉,她孤身站在那裡的身影,也顯得一樣的深沉了。
江明朗也只能在鄉紳前邊,瞭然地朝衆人伸手做了請勢,“各位長輩如此着急地趕來,不就是爲了看戲嗎?這大戲臺就在前面,我們快些進去吧。”
衆人說着笑着從江浸月身邊經過,江浸月稍稍欠了身,算是對衆鄉紳行了萬福之禮。王子矜打江浸月身側路過,也沒有多看一眼,便被範大成他們簇擁着上前。
江明朗朝江浸月彎了彎好看的眉眼,帶了笑,“姐姐,你這是上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戲碼嗎?可真是應景極了,不愧是戲曲之夜哩。”
被弟弟江明朗這樣打趣,江浸月擡頭作勢要打他,江明朗輕巧閃身揮了揮手,“做弟弟的怎會不替姐姐清場子?我同他們進去了,姐姐只管和姐夫單獨相處吧。”嬉笑間江明朗便同他們進了大戲臺,不再逗趣江浸月。
走到江浸月身邊,沒有過多的開場白,任良只說了一句,“我們走一走吧。”
待江浸月同他並肩而立,任良才提腳朝前走去。江浸月沒有說話,靜靜隨任良邁開步子慢慢朝前走着。
夜已漸漸深了,江浸月都已然覺得乏了,更何況是任良?但她又不想問,就同任良緩緩沿着長街款款而行。
覺得兩人只是單純這樣走着,也算是愜意。還是任良最先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邊走邊道,“適才南都傳來消息,今日朝臣奏設四鎮,每鎮額兵三萬。”
便知道任良會有話同她說,江浸月乾脆依舊不問,同任良接着沿長街走。任良接着道,“東平伯劉澤清駐於淮北;興平伯高傑駐於泗水;廣昌伯劉良佐駐於臨淮;靖南侯黃得功駐於廬州,史可法大人則奉命督師屯駐揚州,居中調遣。”
聽到這,江浸月停駐不前,南都朝廷竟然打發史可法督師揚州?這不是遠離南都,更加無法制衡閹黨一族了嗎?
任良隨江浸月停下來,又加了句,“此外,寧南侯左良玉率軍十多萬駐防武昌。”
低眼看得見路面上的塵埃,在大紅燈籠的映照下,灰濛濛的細碎飄起。江浸月不得不道,“如此一來,史可法將軍得令便會離京前來揚州督師,這是好是壞?”
任良提腳繼續前行,並不等江浸月,“你也看到了,一衆鄉紳都紛紛高興地前來大戲臺看戲了,他們自然覺得是好事,值得大肆慶賀一番。”
原來,任良是看到揚州城民在這樣的局勢動盪裡,還可心安理得地在自己繁華的城池裡,粉飾太平地作樂而感到心寒了。
江浸月急急追上任良的腳步,原來不只是當家女主人們如此做派,任良看到的那些所謂的當家老爺們,也是如此作風。
聯想到那日隨林大夫上山採藥時見到的大伯大嬸,江浸月出聲道,“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曾見到過江浸月吞吐的時候,任良回身看一眼江浸月,“月兒何時也變得說話也只說一半了?”
既然如此,江浸月也不再吞吞吐吐的,直言不諱道,“當下擺在揚州城民面前的問題便是,在這個亂世之中必然要接受某個政權的統治,傳統的觀念固然使得他們習慣於接受我們明朝的正朔。這些時日以來,夫君該也見到了,不論是過去我正統明朝,還是如今南都臨時組建的朝廷,顯然都不得人心。僅僅只有你們這些以東林黨人爲首的書生,及許多懷有樸素民族感情的人試圖爲臨時朝廷力挽狂瀾。在你們的心目當中,考慮得更多的自然就是王朝的正統與否,百姓的利益,自然而然便退居到第二位。”
從未想過江浸月能如此一針見血地分析出這些頭緒來,想必也是自己私下裡想了許多。任良一愣,站着不動。
江浸月便也停在他身側,目不轉睛地望進任良的眼裡,“夫君,你該明白我這樣說,並不是說對南都朝廷存有二心。雖然,如今的局勢是打着不同旗號的兇殘之師到處橫行,即便有人意圖投靠明主,而在所能有的選擇範圍當中,也只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在私天下的時代裡,任何政權,都只是百姓頭上的一個主子。對於大多數百姓來說,他們不會太多地考慮政權的正義性這一類問題。他們所關心的,僅僅是自己的生活。他們只關心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是否可以平安一生。所以……”
他知道,他怎會不知道江浸月心裡所想並不是存了異心,而是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能依靠南都朝廷救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只是先前他一直自欺欺人不願相信罷了,如今被江浸月如此挑明,心裡好似打翻的五味瓶,真真是五味雜陳了。
同江浸月相對而立,對視一眼,任良不急不慢地嘆息道,“所以,哪個主子能夠讓老百姓得到更好的生活,至少不要太暴虐地對待他們,他們也便會接受他。天下萬民,無不如此。事實上,月兒所說的這些道理,我也不是不懂。早在春秋時代,孔子的‘近者悅,遠者來’就已經明確清晰地闡釋了百姓在不同政權的轄區之間自由流動的合理性,而歷朝歷代的百姓們也早已經這樣做了。”
她本以爲任良一介書生,雖也是能文能武,但總是不會如此簡單地就擺脫那些框框架架由久以來施加在他身上的想法。聽他這樣一說,知道他心裡也是明白的,只是不願接受罷了。越是明白,才越是難過吧?
說完任良一時無話,江浸月看見任良平日裡的那些自信和讓人平和的力量,在此時此刻大有削減之勢。儘管他竭力掩飾內心的起伏,她也看得到,他的眸光,此刻帶有她不想看到的憂傷。
害怕細看任良這樣佈滿憂傷的目光,連帶那好看的眉眼輪廓也染了黑夜暗沉的喑啞,竟是讓她不忍再看。江浸月心裡不甘,不論何時何地,在何人面前,他都是這般隱藏自己不安心思的樣子嗎?
江浸月只看到任良的雙手有些僵直地貼在身側,眼睛一酸也沒多想,伸手去握住任良染了燈籠微光的手背,竟然沒辦法全部握住。
被江浸月突如其來的動作惹了驚,他的心緒影響到她了嗎?任良想要說些什麼,卻在看到江浸月急忙移開的視線生生地嚥了下去。
擔心自己會想要落淚,江浸月只是把手附在任良的手背上,完全沒辦法握住,仰首又看了一看路邊樹上成熟的梅子,低聲喃了一句,“梅子黃了。”
擡眼去看,任良果然看到滿樹滿樹累累的梅子黃了。任良並未反手扣住江浸月握住他的手,任她拉着自己的手背朝前走,竟是不言而喻的默契一樣。
可惜兩人沿着長街沒走出幾步,就有雨滴翩然滴到他的臉上來。她聽見他說,“梅雨來了。”
是啊,下梅雨了。江浸月伸手去接細細的延綿雨絲,落到掌心是淡淡的涼意,卻怎麼都打不溼手心裡的微涼溫度。
大戲臺裡也被毫無預兆下起的梅雨亂了熱鬧,大家有些掃興地魚貫而出,上了各自的馬車回家。每個人的臉上,卻是帶了同陰雨天氣相悖的喜氣。
任夫人扶着芝蘭姑姑的手站起來,看了看幽幽靜靜的天際飄下來的雨絲,“今夜後,便要進入連綿的梅雨天氣了。這整日整日的潮溼,也是不可避免。不知道,何時纔會放晴了。”芝蘭姑姑也稱是,順着看了看細細的雨滴潤溼的大戲臺,一時不免感慨。
這日江浸月起得晚,青荷端了水進來伺候她洗漱。從打開的窗戶望出去,看得見有雨綿延不絕地下着。
浸溼白帕子,江浸月還是有些慵懶,“這雨怎的都不見停?”
接過白帕子放好,青荷只道,“可不是嘛,這兩日一直下個不停,哪裡都是溼漉漉的,不好行走。”
江浸月走到梳妝檯前坐下,青荷忙過去拿起龍紋梳替她梳頭,“不過這下雨也有下雨的好處。”
不明白青荷所說的好處是什麼,江浸月只當她是隨口說說,“這陰雨綿綿的天氣,有何好處可言?”
熟練地把江浸月的頭髮挽成桃尖頂髻,又拿髮簪定住,青荷笑着說,“雖說下了雨易影響人的好心情,但至少可讓小姐起得晚了不是?”
原來這丫頭高興的是她睡得沉了些,江浸月抿嘴一笑,“就你嘴貧,竟學會拐着彎的說起我的玩笑來了。”
低眉笑着應是,青荷轉了話題,“小姐,今日環翠樓派人把夫人要訂做的項圈及綴掛的長命鎖圖樣都拿了過來。夫人說是讓你看看可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好告知環翠樓及時修改,過後便可動手打製了。”
江浸月也不耽誤,起身讓青荷把圖樣拿來給她看一看。認真地審視一番,她覺得還是有的地方不盡如人意,便拿過筆圈畫出來,又做了標記指引到空白處,畫出她想要的圖案,這才滿意地放下筆。
青荷從小廚房拿來點心,江浸月正好把圖樣改畫完畢,“小姐,快用些點心吧。二夫人親手製了一種花醬,命桃紅拿了些來給你嚐嚐。”
聽青荷說是顏如玉送來的花醬,江浸月淨手上前去看,“哦?是姐姐親手研製的?”打開透明的料器一看,是白裡帶紅的花醬,聞着味道倒是極好。
青荷拿過一塊點心,沾上些花醬才遞給江浸月,“小姐,桃紅說這是二夫人親手摘下的茉莉 花,將茉莉 花搗爛,再拌以紅糖,經過特殊的香料調製加工而製成的一種花醬。稍微塗些在麪食點心上,食後會齒頰留香呢。”
江浸月細細地聞着青荷遞來的沾了花醬的點心,點了頭誇道,“聞着是不錯。”
輕咬一口仔細品嚐,江浸月嚐出那味道果然同青荷所說,食後齒頰留香,別有一番風味。“姐姐真是有心,這樣好的花醬,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青荷只是笑,並沒說可不可以,又拿過一塊點心細細地塗着再遞給江浸月。江浸月拉着青荷讓她也嘗一嘗,青荷受寵若驚,自是稱不敢。眼看着江浸月就要生氣了,青荷纔拿起一塊自己塗上花醬嚐了嚐,只覺得果真是甜到心裡去了。
自青月有孕以來,平日裡便靠着長日讀書偶爾同江心月一同刺繡來度日。江心月途徑南塘,見湖裡的荷花只是稍微的露出了尖尖嫩嫩的花骨朵來,絲毫沒有要開放的意思。
聽見江心月微微地嘆息,青蓮撐着油紙傘跟着去看,滿池滿塘的荷葉接天無窮碧。那些荷花骨朵害了羞似地躲在寬大的荷葉之下,並沒有絲毫滿池繁華的痕跡。
再看看近處的蓮花,同荷花一般的狀態,青蓮有些想笑。這南塘裡的荷花和蓮花種在一起,今年竟趕了巧都沒有盛放。“小姐,再過些日子,這花便會開了。”
江心月不再逗留,顧不得還下着雨朝青月的院子走去。進了房門,只見青月躺在貴妃椅上假寐,江心月笑着輕手輕腳地上前去。
青蓮收了傘看到江心月躡手躡腳的樣子,只當是江心月要嚇唬青月,嚇得急忙跟上去拉住她,輕聲卻着急地對江心月道,“小姐,你還是不要逗夫人了。仔細夫人受了驚,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其實江心月哪裡是要出其不意地嚇唬青月,只不過是怕驚到她假寐這才放輕腳步。倒是被青蓮這樣草木皆兵了,禁不住掩嘴笑了。“你這無緣無故地從背後那麼大力氣地拉住我,纔是讓我受到驚嚇了。”
聽到江心月說話的聲音,青月順勢從貴妃椅上直起身,無奈身子太沉,一時動不了。在一邊伺候的丫頭忙上前扶過青月,嘴裡慌忙說着“是奴婢疏忽了。”
笑着走過去坐在貴妃椅邊的椅子上,江心月等青蓮給她倒了茶,“我來嚐嚐這結香花花茶,是否同林大夫所說的那般神奇。我昨夜又做了一個不好的夢呢。”
青月調好坐姿,摸着大肚子問,“哦?心月怎麼好端端的也做了不好的夢?”
有些懊惱地放下茶杯,江心月拍了拍一路走來被連綿雨滴弄溼了些的袖擺,“我昨日夢到慈煥哥哥了,他孤身一人在漠北的大沙漠裡吃力地走着,四處竟無一人跟着他保護他。他看不見我,可我能看得到他一人費力地在沙漠裡踽踽獨行。忽然便颳起大風沙,迷了我的雙眼。最後無論我如何地努力睜開眼,都看不見他了。”
知道江心月一直擔心朱慈煥,青月只能儘量寬慰,“日有所思,纔會夜有所夢。再說這夢可都是反着的,即使做了不好的夢,不見得實際情況就是這樣。說不定五殿下如今已經安全抵達漠北同莫言姑姑相見了,只是來不及捎信過來同你報個平安罷了。”
江心月忍着不再多說,她只是心裡害怕。她做夢夢見了一個一直掛念着的人,醒來卻只有她自己一個人。
青蓮拿起手帕替江心月擦拭被雨簾打溼的袖擺,聽江心月道,“希望如此,我昨夜被嚇醒後連夜去拜我們府裡供奉着的佛像。心裡只盼着佛祖保佑,慈煥哥哥平安無事。”
青月擡手要去握江心月的手,卻隔得有些遠夠不着。江心月瞧見了忙伸過手給青月拉着,移了移椅子再靠青月近些,“會的,我們的心月如此心意,佛祖必定看得見,自會保佑五殿下平平安安的。”
江心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青月有孕在身還要安慰她。她懂事地傾身去聽青月的肚子,才直起身笑了,“嫂嫂,姐姐和我說,以前娘懷着我的時候也同你一樣胃口並不好。那時正值荷月的荷花盛放,於是爹就讓府裡的丫頭到南塘裡去採摘開得正好的荷花來做點心給娘吃。沒想到娘竟是喜歡吃的,姐姐說許是娘吃了荷花做的點心,帶有靈氣了,才使我出落得這樣好看。”
青月禁不住嗔着說了江心月,“我們心月可真是不害臊了,哪有人這樣變着法地誇自己的。”
江心月見青月終於是笑了,自己也嘻嘻笑起來,“嫂嫂,等到荷花盛開的季節,待紅日躍出了地平線,荷花開放後我便和丫頭們到南塘裡去採摘最完整、最妖豔的荷花帶回廚房去,將肥壯的花瓣浸在雞蛋、雞湯調好的粉糊裡,再炸至金黃酥脆作爲點心拿來給你食用,如何?”
聽了這話青月心裡也是高興,江心月這是待她好。青月笑容滿面地點頭說好,江心月又笑起來,“不只是今年荷月如此,以後每年六月之後荷花盛開,清風自來的時候,我都到南塘裡採摘荷花來做點心給你們吃。”
青蓮看着江心月和青月說起這些來,兩人臉上的笑容都是滿的,不知不覺受了感染,跟着笑開了。
即使下着雨,陰先生也沒有鑽了空子沒來江府候着江明朗午時回府來聽他授課。
江心月路過聽雨樓,看到陰先生站在欄杆邊等江明朗。因聽雨樓向來是家丁丫頭無故不得上,江心月讓青蓮先回院子去,她自己提腳上樓。
陰先生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以爲是江明朗趕回來了,回頭一看,只見是江心月。
江心月也不敢怠慢哥哥姐姐都以禮相待的陰先生,上前低身恭敬地行了萬福,“陰先生萬福。”
陰先生忙問了一聲“三小姐”,江心月又問,“怎的哥哥還未回府,到聽雨樓來聽您教誨嗎?”
陰先生搖頭說沒有,江心月看出陰先生該是等得有些久了,伸手請他過去坐下。看大案几上有一盤剔好一半的螃蟹,如今並不是吃蟹的季節,這些螃蟹是粉晴軒裡的香粉師自家人工養出來的,便拿了些給江府嚐鮮。
江心月心想,這該是萬康得了江明朗的吩咐拿來給陰先生也跟着嚐嚐鮮的,“不如陰先生先嚐一嘗這些蟹,再慢慢等哥哥回來?”
聽得江心月示意他吃蟹,陰先生莫名地嘆氣,嘴裡唸了一句,“玉筍蘇湯輕盥罷,笑看蝴蝶滿盤飛。”
雖不明白陰先生爲何無故嘆氣,江心月聽了這句詩,知道他念的是《天啓宮詞一百首》裡的一句,笑着問他,“陰先生,您也可以同詩句所說那般,剔得蟹骨似蝴蝶形嗎?”
江心月這樣一問,陰先生更是低沉了臉擺手,“三小姐,如此說來,這所傳宮裡以前的飲食用度盡是無比奢華,都是真的?僅僅是吃蟹,便可以剔得蟹骨似蝴蝶形來作樂消遣嗎?”
並未察覺出陰先生話裡的驚訝,江心月伸手拿起一隻蟹,左右看了看,真是人工培養出的上好新鮮河蟹呢。“不瞞陰先生,心月曾有幸參加過一次宮裡的蟹宴,只記得宮廷用膳不僅是簡單的進食,進食的全過程都講究閒情逸致。凡宮眷內臣吃蟹,把活蟹洗淨,再用蒲包蒸熟,然後五六個人嬉嬉笑笑地坐成一桌共食。自己動搜把揭去臍蓋,細細用指甲挑剔,蘸上醋蒜以佐酒。或者剔去蟹的胸骨,若是有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纔算得上巧呢。”
這樣說完,江心月便把一整隻蟹剔開,剔得蟹骨好似蝴蝶形。惹得江心月滿意地笑了笑,卻沒料到又聽得陰先生更是重重地嘆息。
不明所以的江心月只好擡頭,正要遞給陰先生剔好的蟹肉,卻聽陰先生道,“世人皆說我朝宮廷飲食奢靡無度,宮中的菜蔬有滇南的雞樅,五臺山的天花羊肚菜,東海的石花海白菜、龍鬚、海帶、鹿角、紫菜等海中植物;江南的蒿筍、糟筍等;遼東的松子,薊北的黃花、金針;中都的山藥、土豆,南都的苔菜;武當的鶯嘴筍、黃精、黑精;北山的核桃、棗、木蘭菜、蔓青、蕨菜等,更別說是其他各種菜蔬和乾鮮果品,土特產等,應有盡有了。如此看來,這驕奢過渡,也是導致的亡國的一大因素了。”
明明他們是在討論宮廷裡的膳食用度,怎的陰先生話鋒一轉,竟把這宮廷的飲食同亡國聯繫在了一起?惹得江心月端着那隻剔好的蟹,一時有些不敢遞給陰先生食用了。“陰先生,這兩件事哪裡有什麼致命的關聯?你早前便同哥哥說過,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怎的就是一個宮廷飲食可以顛覆了王朝命運?”
陰先生不過是看到大蟹,又想到風雨飄搖的朝廷,這才說了這話。見到江心月被他的話弄得慌了神思,趕忙低身道,“三小姐,是老夫口不擇言了,還望你切莫計較纔好。”
江心月哪裡會生氣,陰先生所說的那些也都是真的,也是她親眼所見,怎麼假的了?可她又不願違心地說些什麼,只怕是要和陰先生說這話變不歡而散了。
正巧江明朗回來了,江心月這才舒了口氣,不再和陰先生道萬福便匆匆離開了。江明朗見陰先生也是一副心不在焉,暗想該是江心月說了什麼話衝撞他了。
他正要開口替江心月賠不是,陰先生卻沒有因江明朗是當家主人改了稱謂,依舊道,“公子,你可還記得昨日老夫和你講解的《詩集施注》裡的那個故事?”
意會到陰先生不想和他提起適才他和江心月兩人所爲何事弄得氣氛尷尬,江明朗只好低身接過話茬,“學生自然記得,昨日學的《詩集施注》裡說:蘇東坡的好友王鞏被貶到嶺南一帶,王鞏的妾室葉柔跟隨前往。待到三年後王鞏被昭回,舊友重逢,蘇東坡問葉柔說,‘廣南風土應是不好?’葉柔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令蘇子聽後感慨不已。”
江明朗只聽陰先生嘆息着重複一遍他適才所說話裡的那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心下存了更多疑惑,江明朗移眼看到案几上那剔出了好看形狀的蟹肉,當下明白只有江心月有這樣的本事。他這纔不得不硬着頭皮道,“不知可是適才心月不懂事上了聽雨樓來,出言頂撞了先生?若真是如此,就是學生教導妹妹無方了。學生在這裡替心月向先生賠個不是,萬望先生海涵,切莫同吾妹計較纔好。”
陰先生收起嘆息,背手轉了身,“不關三小姐的事,倒是老夫不分場合了,無故同三小姐說起了一些不該說的。只願三小姐不要生老夫的氣纔好。”
如此一聽,江明朗才放了心,看來他們只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罷了。
陰先生攤開書桌上的一本書,江明朗上前端坐在他對面,身子微微前傾聽陰先生的教誨,“公子,老夫只願你此生可達到三種境界,如此我也算是對得起你喚老夫這樣多年的先生了。”
並沒有仗着自己的身份怠慢或是造次,江明朗低頭恭敬道“還請先生不吝賜教纔好。”
陰先生拂了拂鬍子,看向江明朗緩緩說道,“這三種境界乃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階段。都來自不同的三首詞,分別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爲第一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爲第二境也;‘衆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爲人生第三境。”
彎了彎好看的眉眼,江明朗接過陰先生的話,“先生所說的這第一境界,原出自晏殊的《蝶戀花》,全詞應爲: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聽得陰先生點頭讚許,伸手按住翻開的書頁,對江明朗道,“正是以其中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句話來形容學海無涯。只有公子成爲勇於登高遠望者,才能尋找到自己要達到的目標。也只有公子一生不畏怕孤獨寂寞,才能探索有成。”
“先生說的是,學生都記下了。”江明朗也不敢慢了下一個回答,嘴上接着說道:“先生所說的第二境界兩句,便是出自柳永的《鳳棲梧》: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陰先生低頭看一眼書頁上的字,連連點頭,“第二境界以這句話比擬爲了尋求真理或是追求自己的理想,而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就是累瘦了也不覺得後悔。”
可不就是累瘦了嗎?江明朗下意識地摸了摸有些餓的肚子,心裡責怪萬康,他怎麼會直接把蟹端到聽雨樓來,而不是請先生到大廳用?今日他被粉晴軒的事務耽擱了纔回的晚,怕陰先生等的不耐煩,這才顧不上吃什麼便上了聽雨樓。如今他看着江心月剔開的蟹,更覺得飢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不過江明朗只能暗暗地看着好吃美味的蟹偷偷嚥了口水,不想在陰先生面前露出飢餓的神態來,接着說,“這第三個境界,原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一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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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壺光轉,一晚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衆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陰先生也沒看到江明朗的掩飾,沉着語氣接道,“嗯,用這句話來比喻經過長期的努力奮鬥而無所收穫,正值困惑難以解脫之際,突然獲得成功的心情。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乃是恍然間由失望到願望達成的欣喜。①”
江明朗做恍然大悟狀,忙不迭地點頭稱是。陰先生又同他說了好些別的話,這才放江明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