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風景,我只能邊走邊忘。
——江明朗
鞭打春牛,本就是知府帶領衆鄉紳和揚州城裡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一道進行。今年時局動盪,各路人馬虎視眈眈。揚州城遠離京師,而和南都也有些距離。若是有軍隊屯駐揚州,即可北上,也可南下。若是亂民和滿洲韃虜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突襲揚州城,那時揚州便是孤立無援了。到時候,只有全城百姓團結一心,連成一體,衆志成城地上下協力,纔可自行化解困境。
江府的粉晴軒往年曾給後宮進貢香粉,積攢的權勢自然是不小。雖然後來受了連累,但經年累月的沉澱依舊如故。加上在揚州城裡,江府也是數一數二的勢力。正如李司儀所言,論資排輩,該是江府來接着最後一鞭子。
江心月本還是心不在焉地看着,這時這樣好的事落到江府頭上,她自然是千般歡喜的,欣喜地推了推江明朗的胳膊肘,“哥哥,你還不快快接了牛鞭?大傢伙可都看着你呢,你如今是江府老爺,有何不可擔當的?”
受了妹妹的鼓舞,江明朗回了神,垂在身側的右手微微在抖。彷彿想起什麼一般,擡頭往女眷中去找。
王夫人明顯也對江明朗可鞭打春牛這檔子事存了疑惑,這意料之外的事讓她不得不去看看江明朗會作何反應。
看見江明朗擡眼望她們這邊看來,王子佩心裡也替江明朗高興。她鬆了鬆緊握的藍色手帕,定定朝江明朗看去,眸光依舊讓人看不清思緒。
感受到江明朗投來的尋求目光,江浸月並不覺得他該爲難,移了目光隔空望進江明朗眼裡。她的眸光帶了暖暖的笑意,朝江明朗抿了抿嘴,堅定地頷首張張嘴,卻並未出聲。
青荷好奇地移眼去看,離得近才知道江浸月給江明朗做的脣形是什麼,也就掩嘴笑了。
人羣忽然變得寂靜,大家都在等着江明朗的反應,而江明朗在看江浸月給他的迴應。
顏如玉難免側眼去看,只見江明朗彷彿下決心一般彎了彎好看的眉眼。桃紅知曉顏如玉不在意這些,只當是她覺得悶。
彎着眉眼,江明朗帶了極爲耀眼的笑,彬彬有禮地朝任知府行了揖禮才接過牛鞭,又朝一衆鄉紳拱了拱手見禮,“明朗何德何能,承蒙任知府和各位叔叔伯伯不棄,把這樣榮耀的一鞭子留給江府。我們江府定會爲了我們揚州城安定康順的來日,和全城的兄弟姐妹一同努力!我江明朗今時今日,謹代江府上下表決心:即使是到了生死關頭,也必定不離不棄,和大家一道共進退!”
這樣的字眼,在圍看的百姓聽來,無疑是悅耳動聽的。隨着江明朗那一鞭子落下去後,瞬間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讚歎聲不絕於耳。
任知府撫了撫鬍子,讚許地點了頭。李司儀唱了喏,宣告鞭春牛成功地結束。
一串串的鞭炮又同雷鳴的掌聲一般,同時響起。鑼鼓聲響徹雲端,圍看者賣了命地拍着手互相笑着大聲說話,比起剛開始時的熱鬧,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明朗無疑心潮澎湃,興奮地看着熱鬧的人羣,又彎起了好看的眉眼。人羣散去在陌上進行其他的踏青活動,那六頭黃牛被人牽走,落在背上的鞭痕也模模糊糊的了,看不出初時的深刻印跡。
同輩的書生和公子哥們紛紛向江明朗客客氣氣地道喜,江明朗一一謙虛應對。萬康忙着接過他們遞來的拜訪和相邀名帖,雙手小心地捧着,臉上笑開了花。
因女眷們不可直接前去給江明朗道喜,卻都心思通透開了竅變了法一涌而上,擠到江心月身側,齊齊道賀。青蓮跟在江心月身邊,心裡樂開了花。
任夫人被以王夫人爲首的各府當家女主人簇擁着去踏青,一時也分不了身去同江明朗說些囑咐的話,只能同女眷們笑開了去。
桃紅看了看顏如玉的臉色,試探地問道,“玉小姐,各府的少夫人相邀到前頭去賞花,我們可要同去嗎?”
顏如玉斜眼去看,似是無心般,“範大成和顧息正是新婚燕爾,他們的夫人可一同來了嗎?”
轉身去探了探,桃紅肯定答道,“回玉小姐的話,都來了。”
得了這回答,顏如玉扶了桃紅的手往她們當中走去。任辰被任夫人牽着一道去了,江浸月索性和青荷往瓊花樹下走去,站在那裡等待。單下江浸月和青荷在一邊並不走開,任良早被範大成和顧息他們鬧着擁着一道去別處騎馬。
待到恭賀的人羣散去,江浸月正欲提腳走向江明朗。不料江明朗和江心月兄妹二人早就看到江浸月,江明朗拉住江心月的手,一齊飛奔而來。
直看得青荷一陣的心驚膽戰,緊張地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看着了說是非。好在她們站的地方離熱鬧的人羣有些距離,左右並無多少人。
看到弟弟妹妹這般反應,江浸月舉起手帕掩嘴一笑,停在原地等江明朗和江心月過來。
一路小跑到江浸月跟前,江心月有些累,還是開心地拉着江浸月的手一個勁地晃,無奈氣沒喘勻,無法即刻說話。
青荷搖頭笑着,不敢怠慢給江心月拍了拍後背,“三小姐,看你跑得這樣急。”
伸手順了順江心月的胸口,江浸月嘆着笑道,“你們兩個,這樣急慌慌地跑,若是摔了可怎麼辦?”
神采飛揚地看向江浸月,江明朗仰起頭,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姐姐,我適才表現得可好,沒有給江府丟人吧?”
追趕上來的萬康和青蓮兩人也是上氣不接下氣,萬康雙手抱着名帖不敢鬆開。青蓮趕忙到江心月身邊,小聲嘀咕,“小姐,你可嚇壞我了。你和老爺跑得這樣急,我和萬康都追不上你們。”
喘勻了氣,江心月親暱地拉過江浸月的手,笑嘻嘻道,“姐姐,哥哥今日真是八面威風了呢。沒想到哥哥竟瞞着我這樣好的事,我本不想出府來湊這熱鬧。還害得哥哥嫂嫂好說歹說的,若是我知道哥哥和我們江府今日會這樣風光,我自己早就一窩蜂地出門了,哪裡還需要他們廢這脣舌。”
這番話惹得江浸月笑意更深,江明朗忙開口解釋,“心月可冤枉哥哥了,我也是到了陌上才知曉我竟然獲此殊榮。當時我可是緊張得不得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風光不風光的。”
這話倒是不假,想江明朗年紀輕輕便在那樣多的鄉紳裡接了牛鞭,可和任知府一道鞭打春牛,確實算是殊榮。
萬康摸不着頭腦地睜大了眼,“老爺,我不曾見到你面色緊張啊?適才您的表現可是和任知府和張老先生他們不相上下呢!”
雖然得意,江明朗倒還不忘推搡一把萬康,“少拍馬屁,你盡知道給我扣高帽子。我一介後生,如何同人家任知府和張老先生相比?”
青荷退回江浸月身後,並不插話。萬康吸吸鼻子,假意受了委屈,可憐兮兮地去看江浸月,“大小姐您瞧,老爺還聽不得大實話了不是?”
緩過勁來的江心月心情甚好,跟着開了萬康的玩笑。青蓮見到這樣的江心月,心下一鬆,也跟着笑了。
江明朗彎了彎眉眼,蹭到江浸月身邊,“那是姐姐適才給我鼓勵首肯了。那時那樣多人看着我,我便只會看着姐姐。想那牛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後來姐姐便對我說,‘別怕。’我這才下了決心豁出去了,想着萬一我做的不夠好,自會有姐姐替我收場。姐姐總是我們的最堅強後盾,對吧心月?”
受不了江明朗這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江浸月出言道,“是了,我是你們的堅強後盾,卻是那一方截斷你們退路的盾牌。纔看到那麼些人誇你長進了,沉穩了,這會子又得意忘形了。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便是最好,切莫失了人前的威儀纔是。也是要當爹的人了,怎的還是這樣沒大沒小?”
哪裡會被江浸月這拿腔拿調的陣勢給嚇到,江明朗彎着眉眼涎着笑答,“知道了”。江浸月又問了青月如何,江心月搶着說其他一切都好,就是害喜害得厲害,吃不下多少東西。
聽江浸月問青月的情況,青蓮頓了頓手上的動作,躲到江心月身後低頭埋了臉色。
青荷退過去推了推青蓮,一時驚得青蓮慌了神。“你這樣大的反應作何?我只不過是想要對你說,你回府後多做些酸梅湯給夫人喝,興許會好些。若是夫人還不想吃東西,你便讓人到府裡的南塘去採些上好的鮮嫩荷角,加些溫潤補血的補藥熬湯給夫人喝。務必想着法讓少夫人多少吃些東西,三個人的身子,這吃不下東西着實讓人擔心。”
江浸月他們聽到了,贊同地點頭。“明朗,粉晴軒的生意再忙你也要記得多陪陪青月。她有了身子本就害喜辛苦,這夫君陪在身邊心裡會好受些。便都按着青荷說的去做,你多少哄着她吃些東西纔是。”
江明朗點頭稱是,“姐姐放心,林大夫都有按時去給青月號脈,並無異常。且安胎藥都有日日喝着,不會出太大差錯。”
說到青月,江明朗卻變得穩妥了,江浸月只道,“那便好。萬康,你陪着明朗去吧。”
知道江浸月是讓他去和長輩們問好,江明朗便說了幾句往遠處去了。江浸月打了趣,低身行了個萬福,“江老爺,您老便高高手行行好,賞賞臉讓我和令妹說幾句話可好?”
讓江浸月這麼一鬧,逗得江心月咯咯地笑。江明朗昂首挺胸應和着擺了譜道,“準了。”端着架子由萬康陪着去了。
江浸月笑着回頭去看青荷,“青荷,你也同青蓮丫頭去吧。我和心月一同去百花臺走走。”
本猶豫着不敢離開江浸月半步,青荷轉念意會江浸月定是有話和江心月單獨說,便拉了疑惑的青蓮往相反的方向走。
還沉浸在剛剛的喜悅裡,江心月尚未反應江浸月打發她們離開是爲何,遂拉江浸月的手晃了晃,“姐姐,我們去百花臺作甚?”
江浸月提起早就準備好的小竹籃,遞了一個給江心月,淡笑道,“我們就當一回大盜去採百花吧,到時候拿回來學武則天一般和米搗碎了做百花糕,可好?”
這提議惹得江心月跳着腳連忙稱好,迫不及待地和江浸月相攜而去。
山上的百花臺是難得的好地方,那裡百花齊放,蟲鳴魚躍,曲水流觴,倒是別有一番風情萬種。
小時候柳青青便常常帶她們踏青時到百花臺賞花摘花,百花臺對面還長着一棵皁角樹,上面系滿了紅色綢帶,只是近幾年江浸月他們倒來得少了。
到了百花臺,周遭有些花卉早就開敗了。江浸月有些悵然,這花謝花開,時光過得飛快。好在大多數的花種還都開着,繞着圓形的臺子灼灼其華。高大的松樹在百花周圍聳立着,有些松花還未開敗,好似豬心一般伸出來。
看到這景色,江心月開心地過去俯身聞了聞這朵,又看了看那朵,還用手這碰碰那碰碰,看着倒是活脫脫的一幅春城女兒春遊圖。
江心月嘴裡不停地說着,“姐姐你看,這樣多的花,都開得極鮮豔極華貴,朵朵醉人心呢!我們一定要多采一些回去,多做一些百花糕,然後分給左鄰右舍都吃一吃。這樣一來,就可以爲我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多多討些靈氣了。”
江浸月會心一笑,她的妹妹,沒有變。她的妹妹還是那個看到美好的事物便開心地忘乎所以的女孩。“好,心月覺得開心就好。想你那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知道你這個姑姑這樣疼愛他們,該是高興極了。”
把摘下的花瓣放進小竹籃裡,江心月嘟着嘴依舊單純地笑着,“姐姐莫要取笑我了,要說疼愛他們,我可不敢和你比。他們還未出世,你卻比哥哥和嫂嫂都還要緊張。愣是讓林大夫日日登門給嫂嫂號脈,所有藥材皆是最好的。還替嫂嫂到廟裡求了送子觀音回來在家裡供着,隔三差五便差人從任府送來好吃的好玩的給嫂嫂解悶。這還不夠,你總是想着法回來看望嫂嫂。我還爲了這個和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吃了好幾回乾醋呢,想着有了小侄子侄女你便不疼愛我了。”
江浸月被江心月這番話惹了笑,只聽江心月並不打算停下來,接着問,“姐姐,姐姐,那若是你和姐夫有了孩子,你還會這樣心疼我們嗎?”
這算是哪門子的問題?江浸月臉上一熱,低頭伸手去摘下一朵杜鵑花,那杜鵑是粉色的,燦若桃花般。
得不到江浸月的回答,江心月以爲她是害羞了,嘻嘻笑道,“姐姐,你就不想早些替姐夫生兒育女?到時候姐夫牽着兒子,你攜着女兒,共賞人間美景嗎?”
隨手挑選了一朵芍藥花的花瓣摘下,仔細看了看是否完好,江浸月也不否認,反而道,“鮮花,餐風飲露,汲日月精華,除了可供觀賞外,還是天地饋贈給我們的珍饈佳餚。因此自古以來,食用鮮花的記載史不絕書,代不乏人。”
歪頭去挑一邊的花朵,江心月也不覺得江浸月說聽這些煩人,卻也不同往常般追問江浸月爲何不答她的問題了。“姐姐說的是,所以我們食用了這些百花,必定也可以汲取日月的精華,變得更加聰明瞭是吧?”
被逗了笑,江浸月站起來去摘攀援在松樹上的牽牛花。這早已不是清晨,那些紫色的牽牛花竟然沒有凋謝。江浸月左右望了望,只當是清晨的霧氣太大,把這些牽牛花開花的時候放緩了些吧。
收好一朵紫色的牽牛花,江浸月看向那些掛在松樹上的花型特別的牽牛花,指尖輕輕地碰了碰牽牛花圍成圈的所謂花瓣。要算起花瓣有多少來,這牽牛花便只有一朵花瓣吧?這唯一的花瓣圍着那直立的花蕊,真是像極了一心一意。
心念一動,江浸月想到喜愛這朝顏花的周皇后來。往年粉晴軒進貢給周皇后的香粉盒上的圖案,便是這又稱朝顏花的牽牛花。
那位母儀天下的皇后,那位德賢兼備的一代皇后,早已經不再這世間了。而她喜愛的花朵,依舊日日清晨花開,傍晚花謝。如此反覆,以此輪迴,依然如故。
半晌沒聽到江浸月開口說話,江心月擡頭去看,只見江浸月在那一樹的牽牛花下神色黯然。
江心月一時擔心,提起小花籃過去問,“姐姐怎的了?這摘花摘得好好的,忽然便被這牽牛花吸了魂魄,說不出話了?”
江浸月皺着的眉頭展開了些,手上混染了多種花香,指尖卷帶了花香去摸江心月秀氣的眉毛,“心月,姐姐不過是想起了我的心月。”
這話讓江心月有些懵了,“姐姐青天白日的淨說瞎話,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在你眼前嘛?怎的想我了?”
沿着江心月秀氣的眉毛勾畫出好看的線條弧度,江浸月帶了淡淡的笑,“心月,姐姐想問你,你可信,五殿下尚在這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