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時光不曾向前,如若記憶不會褪色,如若我們不會老去,那該多好。
——江浸月
瞧見清風苑裡春光旖旎正好,江浸月索性拿來向青荷學了好幾日才描畫出來的花樣子,移步到了石階下的空地。
低頭用丫頭們給她削好的粗細合適的畫筆,江浸月提筆極爲仔細地在上好的月白色緞子上落了紅衣綠裳的最後圖案。
待到江浸月畫好紅衣綠裳的圖樣,青荷拿了事先準備好的絲線放在小巧的竹籃子裡,到江浸月身邊低身道,“小姐,你要的絲線菊青已經拿了來。芝蘭姑姑見菊青找的絲線極爲特別,還特意問了小姐你這是要拿來繡些什麼特備花樣呢。”
聽青荷帶了笑意的家常話,江浸月也不擡頭去看,拿起箍好形狀的月白色緞子放到自己眼前端詳。見那紅衣綠裳的樣子還是有些差強人意,江浸月正欲丟了再重畫。
瞧見江浸月這會忽然微微蹙眉的樣子,青荷終是禁不住偷嘴笑了,“小姐,你這樣認真地畫這要繡的花樣子已經有好幾日了。這從綠牡丹到墨荷,再到帥旗還有紅衣綠裳;從十丈垂簾到西湖柳月,接着便是從鳳凰振羽到黃石公還有玉壺春,小姐可都是不滿意的。如今這十大經典名菊都被小姐畫了個遍,小姐最是不捨的圖案便是這紅衣綠裳。我瞧着今日這一副花樣子已經是極好的了,小姐怎的還是不滿意?”
青荷一個勁地說了這許多話,江浸月還是沒有停下來端詳的動作。
又左右看了幾眼,江浸月隨手拿過其中一片被青荷剪裁成大小合適的月白色錦緞,“你也說了,這十大經典名菊的樣子大同小異。畫了這麼些日子還是不滿意。定是因爲我畫得不好,哪裡就是我挑剔了。”
也不再說別的什麼,青荷低身爲江浸月倒上一杯色澤上好的廬山雲霧茶,微微欠了身,“小姐,你可別一味地熬壞了眼睛。姑爺交代了讓我督促着你喝些補藥,我這就去看看小廚房給你熬的補藥可好了。”不待江浸月出言反駁說不要喝藥,青荷便提腳離開了她身邊。
江浸月無法,只好撅了撅嘴低頭繼續描了她的花樣子,低低地不服氣道,“胳膊肘往外拐的丫頭,現今怎的滿嘴都是姑爺姑爺的,真是不把我這個小姐的話放在心上了。也不知道他怎的收買了你去,你如今僅知道把他的話當成聖旨一般來聽了。”
這話正好被一蹦一跳進門來的任辰聽了個正着,任辰過去對着江浸月擠眉弄眼了一番,這才笑出了聲,“嫂嫂,我可都聽到了呢,你在背後說哥哥的不是。”
並未被任辰這一驚一乍的聲音惹了驚,江浸月沒有停下手裡的畫筆,低頭認真描摹,“我這如何算是說你哥哥的壞話了?他若是沒有做過些什麼,如何怕我說?再說若是做了,我說說又怎的了?我都快被你哥哥收買的青荷管教成藥罐子了。辰兒,你就沒聞到我身上盡是藥味?”
任辰聽了湊過去吸吸鼻子,仔細地聞了聞江浸月的衣袖。又蹭到江浸月身邊聞了又聞,最後伸手抓住江浸月的手,迫使她停下來,“藥味沒聞到,倒是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馨香。”
讓任辰這小機靈惹了笑,江浸月放下畫筆,反握住任辰的手,生怕她磕着碰着,“好了好了,辰兒別逗嫂嫂了。快說吧,這樣急急地跑來是要做什麼?這還不到下早課的時辰呢,你便不怕娘知道你早退說你的不是?”
任辰也不坐,拉了江浸月的手要出清風苑的院門,“正是孃親讓我過來喚嫂嫂一道去前院品茗的。娘說難得今日天氣大好,正好二嫂過去給她請安,給娘送了道好茶點。讓我過來喚嫂嫂一同去吃呢。”
聽了個明白,江浸月也不着急,移眼去看石桌上的畫紙,那花樣只畫了一半。紅衣綠裳的花瓣看似含苞待放,那些旁的葉子也沒來得及往上添畫。
想着過去喝茶也好,正好可以先避一避青荷嘮叨的補藥,江浸月便牽了任辰的手一道往前去。“我這就和辰兒去,不然讓娘和你二嫂等急了就是我的不是了。”
看到江浸月一閃而過的笑意,任辰只當是她開心,也沒多問,拉了江浸月的手往前走。
青荷端了補藥回來,院子裡哪裡還有江浸月的人影,不由地搖首微微露了笑。她轉身再把補藥拿回小廚房去溫着,也不敢鬆懈即刻去尋江浸月的蹤跡。
同任辰到了前院,顏如玉正和任夫人說着話。任夫人低低地出聲應着,看上去臉色不錯。今日任夫人同往日一般挽了個“鵝膽心髻”,看着簡約大方,優雅如故。
江浸月想任夫人該是心裡不再那般煩悶了吧?如是想着,江浸月上前請了安,又朝坐在一邊不動的顏如玉見了禮。
任夫人朝江浸月望去,覺着她今日面色也不似往常那般蒼白了,伸出手示意江浸月到她身邊。
江浸月瞧見,忙上去握住任夫人的手,“我瞧着這天氣不錯,正好玉兒做了新式的茶點,便想着讓你也嚐嚐。”
芝蘭姑姑倒了一杯明前茶,放到江浸月手邊。江浸月頷首對芝蘭姑姑道了謝,這纔看清顏如玉今日盤了個“金絞絲燈籠簪”的髮式,整個人看上去水靈靈的,也不知是有何好事。
任辰在任夫人身側坐好,碧藍看出她急着要吃東西,趕忙端了溫熱的水上前去讓她淨手。
雖覺得麻煩,任辰也乖乖地洗了手,嘻嘻地拿起一塊綠色的茶點吃起來,還不忘遞給江浸月一塊。“嫂嫂,你也嘗一嘗二嫂的手藝。”
站在顏如玉身後的桃紅雖垂着眼,嘴上卻也不閒着,“辰兒小姐,我們玉小姐做的糕點,自然是比不上清風苑的小廚房做的。上次老爺吃了可是讚不絕口呢。”
知道桃紅是耿耿於懷任知府沒有動上次顏如玉送去的吃食,反倒是吃了許多她囑咐菊青她們做的蒲公英全席,江浸月掩飾地抿了嘴,“那是爹爹吃慣了常日裡的油膩吃食,這纔想要換換口味。那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玩意,如何和姐姐的比?沒想到今日我也有這樣好的口福,能嚐到姐姐親手研製的糕點,真真是受寵若驚呢。”
入了口,江浸月只覺得茶點醇香清新,倒是不可多得的品茗糕點,江浸月索性吃了乾淨手上的那塊。
顏如玉假意說了桃紅幾句多嘴,“妹妹過譽了,我這幾日不過是閒來無事。想着娘以前便喜歡吃我母親做的茶點,便照着記憶裡的味道去做。另外加了些春末的老茶葉捶碎調了汁水,在裡邊加了梨花花瓣調味。沒想到歪打正着,娘覺着好吃,這才惦着請你過來喝茶。”
若只是喝茶這般簡單,江浸月倒也罷了。這會子見着任夫人和顏如玉二人心情皆是大好,琢磨着該是還有別的好事纔是。
正想着,任夫人開了口,“倒也沒別的什麼事,今日藉着大好春光,想着找你們來和我說說話嘮嘮家常。順道把你們的東西給你們。”
這話不免讓顏如玉也疑惑了,擡眼去看任夫人帶笑的表情。芝蘭姑姑接過身後丫頭端來的錦盒,遞給任夫人,“二位夫人該高興了,這是小姐前些日子特意去環翠樓挑選了樣式替二位夫人打造的。”
打開最上邊的素色錦盒,任夫人盈盈笑道,“也不是什麼稀罕玩意,不過是些首飾罷了。再過些日子,便是一年一度的芒種了。芒種節過後,羣芳搖落,花神退位,人世間便要隆重地爲她餞行,以示感激。加上今年的芒種和端午恰好在同一日,芒種和端午兩個節日遇在一起,大約要十九年纔會出現一次。這早早地備下要送給你們的東西,也不至於臨近了手忙腳亂的了。”
芝蘭姑姑給任夫人續了茶水,“可不就是今年的芒種和端午遇到一塊了,我這輩子也就只碰上這一回。”
江浸月這才意會過來,任夫人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爲花朝節任府裡外充斥着朝廷內外局勢不大好的氛圍,也不敢大肆慶祝這花朝節。加上安伯仙逝,江府也沒了往日的活潑氛圍,倒是省去了許多置辦花朝節的心思。
如此一來,任府和江府皆無刻意去慶賀這花朝節。只不過聽菊妍她們回來說,花朝節那日出門看到揚州城的百姓,依舊家家戶戶祭花神,閨中女子皆剪了五色彩箋,取了紅繩,把彩箋結在花樹上,謂之賞紅。
菊妍興致勃勃的說,她還看到城裡的姑娘們結了對成了羣地往城裡城外的花神廟去燒香,說是以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
江浸月聽了,也並不覺得有他。往年的揚州城在花朝節這日便也是這般熱鬧。不會因爲別的事情耽誤了千百年來的習俗和該有的熱鬧,只因菊靈菊妍她們不曾見過這樣大的陣仗,纔會覺得有趣好玩了些罷了。
一時分了神思,江浸月竟沒聽到任辰一直在對她說話。趕來的青荷瞧見江浸月心不在焉的樣子,欠了身給任夫人和顏如玉行了萬福,急急過去提醒江浸月。“小姐。”
只當是江浸月乏了,任夫人推了推她的手,“月兒,辰兒指着遠處的垂柳問你呢,今年的芒種你可要帶她出去玩?”
顏如玉揚了揚玉手,現了若有似無的笑意,“娘,許是妹妹昨夜沒有睡好,這會子怕是犯了困,想要午憩了。”
江浸月回過神,歉意笑道,“娘,我不過是想着您放在這錦盒裡的是什麼好看的首飾呢。”
得不到江浸月看向她說話,任辰不願,拉了任夫人的衣袖,“娘,您看看,嫂嫂不理我。”惹得任夫人笑說,“你這孩子。”
任辰這模樣神情逗得顏如玉搖了頭,江浸月嘴角佈滿笑意,“是嫂嫂的不是,辰兒是要問我什麼?”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自己身上,任辰喜滋滋的笑了,復把目光移回垂柳上,“嫂嫂和哥哥一般博覽羣書,剛剛聽你們說話時我一直在想,爲何柳樹也被叫做楊柳呢?”
拿起桃紅續的茶水抿了一口,顏如玉覺着茶水溫溫的並不燙,喝着倒也正好。她不願加入任辰這般無聊的話題中,只等着江浸月如何回答任辰的問題了。
任夫人慈祥地看向江浸月,任辰這些日子總是喜愛往清風苑跑,說是江浸月常常教她習讀古詩詞和說故事。“月兒,你看把辰兒給急的。快快說給辰兒丫頭聽吧。”
桃紅是不喜歡聽這些所謂說教的,但礙於顏如玉依舊安靜坐着,並未表現出任何的厭煩,便按捺了心煩聽着。
並不是要賣弄,江浸月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水,接過青荷遞來的手帕擦了手,“其實很簡單啊,辰兒。不過是隋煬帝開鑿了大運河後,爲了給運河增添景色,下詔說凡在運河兩岸栽活一棵柳樹者,即贈細絹一匹。聽了這樣好的事,運河兩岸的百姓紛紛在河岸上種植柳樹,不久之後便蔚然成景,千里大堤,柳色蔭蔭。隋煬帝看了極爲高興,遂賜名運河兩岸的柳樹爲國姓楊。這便是爲何柳樹也被稱作楊柳的說法,其實楊柳也只是柳樹而已。”
索然無味的故事和出處,顏如玉也不多探其中的虛無,放下茶杯側眼去看江浸月。她說話時,雙眼亮晶晶的,僅僅是隻言片語也能讓別人聽得津津有味。長篇大論的話,倒是有些老學究的樣子,但也不失生動活潑。她說話並非神采飛揚,手舞足蹈,可也是讓人聽着舒服。
任夫人笑問任辰可聽明白了,任辰乖巧地點頭。拿出放在素色錦盒裡的東西,任夫人笑着遞給江浸月,“月兒,你瞧瞧,我知道你不喜歡太過華麗的首飾。於是我讓環翠樓的工匠依了梅花的樣式簡單地打了這支簪子,你可還喜歡?”
接過任夫人手裡的玳瑁簪子,樣式果真是極爲簡單。左右不過是梅花的花瓣在質地極好的玳瑁上散了開去,開出了一朵素色的梅花來。
握在手裡倒是分量十足,讓人不敢輕易鬆了手,生怕掉在地上響了聲來碎了去,惹出不安。江浸月心裡也是歡喜,接過來看了又看,朝任夫人道了謝。
任夫人也笑道,“梅花冰清玉潔,一身傲骨尤其爲世人鍾愛。而梅花的花神相傳是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說是某年的正月初七,壽陽公主到宮苑裡的梅花林賞梅,一時睏倦,便在殿檐下小睡。正巧有朵梅花輕輕飄飄落在她的額上,留下五瓣淡淡紅色的痕跡。壽陽公主醒後,宮女都覺得原本嫵媚動人的她,又因梅花瓣而更添幾分美感。於是宮人紛紛效仿,以梅花印在額頭上,稱之爲‘梅花妝’。世人便傳說壽陽公主是梅花的精靈所變成,因此壽陽公主也就成了梅花的花神。”
聽了這個故事,青荷垂首露了笑。“梅花妝”是何樣子她倒是不曾見過,但任良卻是見過梅花落在江浸月額間和發上的情景。那時她便退到清風苑的長廊上,隔着紅色的柱子低頭去看。那漫天的梅花瓣隨風輕飛四處,仿若在任良和江浸月兩人周邊下了花雨,和着難得的好時光,翩然輕擦。此情此景,比起壽陽公主梅林間的小憩,還要多些溫暖情愫呢。
本就覺得任夫人先行拿了江浸月的禮物示人,又說了這麼些話,心裡早就替顏如玉抱了不平。這下又瞥見江浸月身側的青荷臉上的笑意,便認定青荷是在偷着樂,心裡更是不滿。
任夫人含了笑,隨手替江浸月把梅花簪簪戴到她的“金玉梅花”髮髻上。
芝蘭姑姑在一旁看了,不免道,“小姐,你瞧,少夫人今日挽的髮髻倒也是應了景,和這梅花簪倒是相得益彰了。”
難得見到江浸月如此粉面桃花的模樣,碧藍也覺得江浸月此時和花神無異。
任夫人再打開底下蓮色的狹長錦盒,顏如玉也不作他想,只當是和江浸月一般的簪子,左右是樣式不一樣罷了。
桃紅見任夫人拿出一隻玉釵,心裡一驚,偷眼去看顏如玉的反應,看到顏如玉眼裡一閃而過的驚訝。
顏如玉置於襦裙上的手緊了緊,手帕失了規整,臉上卻依舊滿面春風,“玉兒,你的生辰是六月,正好是荷花開放的季節。少時你喜愛荷花,總是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這隻髮釵同是玳瑁做的,工匠雕了好看的荷花在這一頭。你插戴在髮髻上,必定是極好看的。”
說話間任夫人傾身向前,意欲替顏如玉插戴釵子。顏如玉心裡雖不情願,同是玳瑁做的又如何?終歸不是簪子,而是釵。她配合着任夫人替她插戴,桃紅只見顏如玉的手帕此刻忽的全皺了。
桃紅心裡一凜,莫不是任夫人在說些什麼暗話,打了什麼啞謎?無端端送給顏如玉的禮物竟不是象徵正室身份的簪子,卻是通常送給妾室的髮釵,好巧不巧釵子樣式還是荷花。不會是夾着刺說顏如玉的出身吧?難道真的是因爲顏如玉的生辰是六月?
思慮間也來不及去計較青荷是否得意了,隱隱擔心顏如玉會否計較纔是。
任辰拍了拍手,桃紅心下一驚,這才緩過了神來,“娘,這個我知道。”
芝蘭姑姑被任辰逗了笑,“辰兒,你知道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