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布順達,她異於一般的北地女子。不管什麼時候,她看人的眼總是柔柔的,說話也是輕聲細語,不疾不徐。
布順達笑顏溫婉,眉眼溫柔,一點,都不像你。
說到底,還是因爲我不夠勇敢,不夠果決。我沒有勇氣,接受自己沒了性命,不可以去見你。
你一早便知道我們沒有結局的,對不對?所以,你纔會嫁給他,纔會嫁給我們即將要消滅的王朝的臣子,是不是?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我們真的並沒有以後。我生來就是爲了他們的目的而活,從沒有一件事,可以隨自己的意願去實現。
在這一點上,我倒是無比地羨慕子矜。子矜自小就可以呆在娘身邊長大,爹也會嚴格地教導他,子佩會依賴他。他可以去做一切他想要去做的事情,他可以去任何他想要去到的地方。無論如何遙遠,如何艱險。
這些,我都沒有,也做不到,更加沒有機會去得到。
我一個人,在這亂世裡,沒有人問我想做什麼,想去哪裡,想要過何種生活。
只有布順達,被我喚作喬木的溫婉女子,會問我,是不是想要去見你,是不是想要不顧一切地隻身奔赴江南,只爲擁你入懷?
我不知道,喬木會這般寬容,會這般隱忍。這一點,倒是和你很相像。
於是我帶着滿身風雪,一心一意地歷經萬水千山,本只爲在繁華落盡的瞬間,可以在歷經千辛萬苦之後,遇見你。
我要帶給你最美的“何處難忘酒,瓊花照玉壺。”儘管我知道,你已經嫁作他人婦。而我,也已經另娶她人女。可爲何,我卻不信我們是那些“羅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婦。”
我的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你的深情,終究還是錯付了我。
看到你把我送給你的明珠玉釵連同那朵風乾的芍藥一併放在冰冷的盒子裡,還給我。我才願意相信,我們之間,真的是沒有以後了。
我還來不及和你一起經歷幸福,和你遠走,就已經離開了你的世界。離得那樣遠,那樣遠,你如何看得到?
果不其然啊,時光牽住了所有的繁華哀傷。你不過一彎眉,便已然命中註定,我們之間,會成爲過往。
他對你該是極好的吧?不然你在他懷裡,怎麼會如此安心地哭泣?
對不起,我果真不能再做你的王大哥了。而你,已不再是我的浸月。
我們,果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子矜來盛京時,和我一同坐在高高的屋頂上,望着黑壓壓的天空,喃喃地道。大哥,你可知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的下一句是什麼嗎?
極爲大口地喝了一口清酒,嗆得我一直咳嗽。子矜也不管我,轉身看着我眸光暗淡。大哥,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大哥,你說你該拿她怎麼辦呢?
子矜說的對,你這樣的女子,實在是不該讓我遇到。如若沒有遇到你的話,我便不會想要得到那些本不屬於我和你的美好了。
這樣的相遇,來如飛花輕似霰。最後不還是,消失不見了嗎?
如若我的命運,可以自己主宰,那該多好。這樣我便不會害怕,爹會出動他的死士,把這世間僅有的一個你,從我的世界裡,清除乾淨。是,我是太害怕,所以纔會妥協。
我那樣肯定地以爲,你會等我回來。我那樣有信心,才以爲,你會如同我放不下你一樣,放不下我。
要是我一早就知道結局,我肯定不會把下了念奴嬌的天山雪蓮花交給你。你不過一個緊握,我便再也牽不到你的手了。
如同子矜和我說的,我註定,再也握不到你的手了。
子矜比我適合去完成那些所謂的大業,他夠果敢,夠狠心,夠決絕。他這樣的作風,果真讓王爺對他青眼有加。
抱歉,我不能攜了你的手一起去遠行了。所以,我還是得回去,回到那個地方去。
回去之後,喬木並不在家裡。我原本以爲,喬木明白我,就同我明白她會嫁給我一樣。
我並不着急去尋找喬木,布順達很簡單地便可以找回來。只是,喬木,在我去找你之後,便跟着那白茫茫的雪花,一起不見了。
王爺自然大發雷霆,對我的責罵,是前所未有的狠決。他親自用粗大的皮鞭抽打我,我跪在雪地裡,和立在塞外的黃沙上一樣,一動不動。
我咬着牙,垂眼可見白色的雪地,透着刻骨的寒冷,生生地受了王爺的十大鞭子。
我知道,王爺還是怪我不夠勇敢,就如當初的他一樣。一切終是要到木已成舟,要到覆水難收,纔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所謂堅持,都是藉口。
桃花開了,我一個人去到樓閣上,站在欄杆處,看着院子裡的花朵出神。
近來我剛讀到了陸游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風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最終,我還是成爲了回憶,退出了你的生命。
我知道的,我怕是和陸放翁的感受是一樣的了。
終究是,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我還是去找布順達了,在慢慢地恢復了綠意盎然的大草地上,我站在布順達的蒙古包外面,隔着厚重的布簾,看不到她那溫婉的表情。
布順達不肯見我,我便站在那裡,不肯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爺說了,若是我不能把布順達接回盛京,那我也別回去了。
風吹的那般急,那般急。我孤身一人站在大風裡,身形穩定。而心,卻早已經,沒有了感覺。
想來,我還是做不到的。因爲,匪我思存。
我奢望看到那些北風捲地白草折,等到那些忽如春天風來的喜悅。
清晨的大草原,露珠滴在草尖上,一點一滴,搖搖欲墜,彷彿在訴說別人也不知道的前塵往事。
聽到布順達在帳內讀漢詩: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唸的是李煜的《相見歡》。我擡眼去看草地上開出的白色小花,一叢叢地連在一起,慢慢地蔓延開去。看着,竟也是美的。
是啊,花兒謝的那樣快,誰會去惋惜愛憐?
就連布順達都知道,林花是春日最美好的事物,春紅是春日最美麗的顏色。這樣美好的事物、美好的顏色,突然間竟自“謝了”,該是多麼令人惋惜感嘆。
隔着厚重的布簾,我喚了一句。喬木,我來接你回家。
蒙古包裡一時沒有了聲響,我忽然着急,提腳掀開簾布走進去,看到的便是布順達在銅鏡前梳洗。
惹得我一個慌神,這個場景,這般熟悉。
好似便是在昨日,布順達也是坐在銅鏡前梳妝。我淡淡地問她,“你喚做什麼名字?”
布順達溫婉地抿嘴而笑,“你莫要唬我,你怎麼會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時訕訕,這該怎麼說纔好?我就是不知道啊,於是她淺笑着道出自己的名字。
她還說,如若我記不住,以後她再說給我聽就是了。
我自作主張地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喬木——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要是足夠勇敢該多好,敢於逆流而上,去追尋那位在漢水上搖船而行的女子。
多麼遙遠了啊,你對我說的那句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怎會不知道?我怎捨得不知道?我也一樣地想要知道,我可否一直只做你一個人的“悅己者”?
或許我自己都在怪自己吧,如若能夠回到最初起點,我還有沒有勇氣敢於錯過你?我可不可以在那些年與你一起錯過的大雨裡,守望寧靜的呼吸?
那些年,這些年,都沒有你,和我在一起。
陽光溫暖而淡然,而你我的歲月,依舊各自靜好。
就算忘不了,愛到最後,只剩下我手心殘留的溫度。我也依舊會在黑暗之中,期盼和等待。
偶爾我還是想知道,該怎麼做纔可以,與你共度此生?
罷了,罷了。我一路跌跌撞撞,一生兜兜轉轉,就這般踏過了一去不返的流年。
如若有一日我放得下尊嚴,放得下個性,放得下固執,也都只是因爲放不下你。
我記得那夜黑漆漆的,在遙遠的盛京這裡,子矜冷着眸色和我說,“大哥,你只不過是江南城池裡的一個過客,並不是歸人。”
子矜說的對啊,我不過是一個誤闖了禁區的遊人,看到那些美好,果真一如唐?韋莊寫的《菩薩蠻》一樣: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是啊,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這般思念你,原來是因爲我已經那般老了。
你可知,有一種花,名喚素馨花。聽說素馨花生性喜溫暖溼潤和陽光充足的環境,極其不耐寒。而屬黃色素馨花,最是優美文雅。
你這樣一個淡淡的女子,一如素馨花馥郁的清香。你素雅溫馨,在暖陽下,永遠都是倔強冷清又不失燦爛的光亮。
我還是時常會夢到那片煙雨迷濛的江南,因爲,那裡有三秋桂子,有十里荷花。
最重要的是,那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