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立馬跪地,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我並非懷疑母后,但所有證據確實指向立政殿。因此,我纔來稟告。”
李世民神色稍微緩和,踱步到案几前坐下,才問:“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順藤摸瓜,揪出幕後之人。”太子回答。
“你不怕牽扯你母后?”李世民繼續緊逼太子。
李承乾神情自若,朗聲回答:“兒臣是母親教出來的,我相信我的母親不會牽涉其中。而那些用心險惡之徒,兒臣必定是要抓出來嚴懲。”
“即便那人權傾朝野?”李世民已平靜下來,冷眼看着整個局面。而今,他就當這是對未來繼承人的一次考驗。
李承乾沉默了。
該怎麼做,他心中早有決斷。然而,他唯一不確定的是自己的父親想要聽到的是哪一種答案。眼前的人不僅是自己的父親,更是天威難測的帝王。
“你該如何?”李世民聲音不知不覺威嚴了幾分。
李承乾不敢繼續沉默,便硬着頭皮,說:“回稟父皇,兒臣若是張司直,必定竭盡全力,稟告辦案,不管對方是誰。但兒臣是太子,所作所爲必定要慎重。一則是看朝堂是否動盪,二則是看這勢力可否連根拔除。若是不可抗衡,或會引起朝堂的大動盪。那麼,就暫且擱下,文火燉之,溫水煮之,待時機成熟,再一併拔除。”
李世民聽到此處,略微欣慰,神色稍微緩和。他也不想繼續逼迫長子,便說:“行了。你也辛苦了一宿,你帶張司直一併用了午膳,繼續順着這條線查下。”
“是。”李承乾不明白父親的安排,但也不敢反對,徑直應答,與張司直一併退了出來。
兩人退出來,正巧碰見長孫無忌覲見。李承乾還是很禮貌地向他行禮,親暱地稱他舅父。長孫無忌神色疲憊,對着張司直與李承乾點了點頭,便匆匆入了甘露殿。
李承乾就站在原地,瞧了瞧天上的日頭,有些迷茫地問:“張司直,你說我父皇是個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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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司直一怔,連忙搖頭,說:“臣愚鈍,不知天子何意。”
“李承乾掃了他一眼,嘆息道:“你這人很精明,卻也無趣得很啊。”
“是。認識我的人都這麼說我。”張司直假裝不懂李承乾的揶揄。
“嗨,你呀,還真無趣。”李承乾無可奈何,只得大步往前走。張司直小心翼翼地跟着。
李承乾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問:“擊殺房相國的賊子招了麼?”
“回稟太子,招了。”張司直回答。
“那麼,是誰?”李承乾很有興趣。他方纔在甘露殿裡很是緊張,甚至有點亂了方寸,忘記詢問那些賊子的審訊情況。
“回稟太子,口供指向是長孫四房。”張司直說。
李承乾聽到這個答案,哈哈一笑,恍然大悟地說:“原來如此。我說賊子們這樣猖獗,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當朝相國。”
張司直一愣,有點雲山霧罩。
李承乾看他一臉懵逼,笑着問:“張司直,你想不明白吧?”
“臣愚鈍。”張司直說得非常誠懇。
“他們本以爲毒殺一個獨孤思南綽綽有餘,卻不料獨孤思南早有準備,而臨時起意的計劃必定漏洞百出,被揪出來是遲早的事。與其全軍覆沒,不如學壁虎斷尾,捨棄一尾,保全自己。”李承乾緩緩地說。
張司直恍然大悟,對於先前想不通的事,也終於想通了。
“原來如此。本來他們計劃裡只有殺死獨孤思南,爾後進入張府、擊殺房相國都不過是引我們徹查的計謀。”張司直說。
“正是如此。”李承乾點頭,神色卻是凝重起來,隨後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不知太子爲何嘆息?”張司直看這少年人的神色,覺得其中有異。他越發想知曉這案情的來龍去脈,便顧不得對方是太子,徑直詢問了。
李承乾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張司直,你我查下去的結果,就是人家想要的結果。”
“太子的意思是說——,我們,其實,都已是別人佈局上的棋子?”張司直不可思議地說。
李承乾沒有說話,只瞧着藍天發呆片刻,爾後嘆息一聲,很是堅定地說:“先用午膳,吃飽了認真地查吧。即便只能斷了其一尾,也要讓對方刻骨銘心地痛。”
甘露殿中,李世民將犯人的口供丟給長孫無忌,語重心長地問:“輔機呀,你看吧,你長孫一族這是在做什麼?”
長孫無忌頓時跪地,口稱惶恐,一臉不可思議地說:“臣不知竟是如此,臣不知。臣一定徹查,給陛下一個交代。”
“荒唐。徹查有大理寺與東宮一併合作。你作爲嫌犯,你去徹查合適嗎?”李世民不悅地說。
“臣糊塗了,請陛下見諒。”長孫無忌還是跪在地上。
“輔機,你我之間必須要說這些。”李世民命內侍退下,親自將跪地的他扶起來,說,“你我一併平定天下,發誓要讓百姓過好日子,我們一併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了。你與皇后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與你們兄妹的情誼,旁人不可知,你卻該是知曉的。”
“陛下,在臣心中,陛下是臣的摯友,是臣的天,是臣最敬重的人。也是臣願拿生命守護的。”長孫無忌低聲說。
李世民想到往日,心中略惆悵,對他說:“你且先坐吧,我們該談談了。”
長孫無忌一臉惶恐,在一旁坐下。
李世民嘆息一聲,在案几前坐下來,才說:“多少有功之臣都是居功自傲,忘了規矩。可我的輔機呀,卻是要低調到塵土裡去。”
“這是臣應該的。作爲外戚,必須避嫌歷朝歷代都有禍患,臣必須避嫌。”長孫無忌回答。
李世民似笑非笑,說:“輔機這份兒心,我與皇后都銘刻在心。然而,你是有才之人,在朕的朝廷裡,唯纔是舉,從不避親嫌。因此,你就該到你該去的高度。”
長孫無忌心裡打鼓:皇上這什麼意思?不是來責問四房的事麼?怎麼反而像是要升他的官似的?
眼前這人即便是他多年的好友,他也看不透他的心思,而今他貴爲天子,心思跟是深如海,手段也越發高明瞭。
“臣覺得就在這個高度剛好。陛下聖明,四海賢達皆從之,有才之人如過江之鯽,臣就不湊這份兒熱鬧了。”長孫無忌即便不知天子意,但低調的態度與恭維的話是沒有誰抵擋得了的。
李世民一時沒有說話,只是將那些口供仔仔細細地整理整齊。甘露殿裡安靜極了,屋外的鳴蟬已被內侍們抓乾淨了,周遭靜悄悄的。有風從門口的屏風處繞進來,吹得殿內帷幕沙沙作響。
李世民將那些口供整理齊整,才說:“麗質是我與皇后的愛女,是我最喜歡的公主。衝兒也大了,等過兩年他們完婚,我們也算更親近了。”
長孫無忌不明白皇上怎麼忽然扯到衝兒的婚事,他只能的附和着說是皇上厚愛什麼的。李世民擺擺手讓他打住,不要說這些套話。
“是。”長孫無忌恭敬地長身而坐。
李世民緩緩站起身來,捶着腿在殿內踱步。長孫無忌也立馬站起來,很恭敬地站在一旁,詢問:“陛下這腿疼的毛病又犯了麼?臣認識一些很有名的醫者。”
李世民眸光一沉,想起先前李承乾說舅舅總是往母后宮裡送醫者,那些醫者真的有奇效嗎?舅舅是關心母后身子和腹中皇子,但這似乎不妥帖。
當時,他還斥責李承乾,說你舅舅與你母親相依爲命,兄妹情深。你母親身子不好,你舅舅關心一番,這有什麼不妥帖?
李承乾只稱自己錯了。可昨日皇后親自前來干涉承乾的婚事,暗示國舅太嚴厲,總是盯着皇子們,很是不好。
當時,李世民驚出一身冷汗。他知曉皇后說話做事極有分寸,斷然不會隨意地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暗示話語。皇后這麼說,一定是國舅做了什麼事讓皇后覺得不得不說,而且事關重大。皇后還刻意提到了國舅盯着皇子們。
這盯着皇子們什麼意思?
先前,他只以爲長孫無忌對恪兒有意見。怕恪兒威脅了承乾的地位,所以作爲舅舅維護外甥,作爲大臣維護大唐未來繼承人的尊嚴,他覺得很正常。
可皇后如今的意思,長孫無忌還盯着他的親外甥承乾和李泰,但又對皇后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兒關懷備至。這真是細思極恐的事。
所以,漫漫長夜,李世民讓內侍召了相關人員,查了查長孫無忌送進宮裡的那些醫者。無一例外都是爲了確保小皇子降生的好手。
李世民搖搖頭,一顆心如墜入冰窖。早朝發了一通脾氣,剛回到甘露殿,就接到了張司直連夜審訊的口供。
長孫無忌呀,難道你也要走所有外戚的老路麼?
李世民只覺得四月底的長安竟然如同冬日一般讓人心涼。
可是,長孫無忌是摯友,是知己,是皇后的兄長,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無論於情於理於天下,還是有必要挽救一下。
於是,他召來了長孫無忌,要與他長談一番,做一些事,削弱一下長孫一族。
“醫者?醫者是尚藥局的事,你爲臣子,可不要逾矩了。”李世民不悅地回覆。
“臣惶恐,是臣考慮不周。”長孫無忌心一驚,敏銳地覺得陛下這是話中有話。他嘀咕:難道皇后說了什麼?
想到此來,長孫無忌只覺得汗涔涔溼了貼身衣衫。
李世民也不計較,只說:“輔機,你我認識多年,你的境況我亦知曉。你與皇后幼時,因父母不在,各房侵吞你們的財產,將你們趕出來。你們居於山中,艱難度日的這段往事,我是親歷者。”
“是,當日陛下來接臣與皇后時,我們正居於山中。”長孫無忌聽見皇上說往事,暗自鬆了一口氣。對於陛下的平行,他還是知曉一二,如果還願意說往事,那麼事情就不會壞到哪裡去。
“長孫各房不乏才能者,然而,朕是瞧不上各房品行的。大唐初定,他們就來巴結你和皇后。然而,那時,我並非太子,他們有意無意想要做牆頭草,這些事想必輔機你比誰都清楚吧?”李世民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臣,清楚。”長孫無忌不敢多說什麼,只能儘量地減少話語。
“秦王府與建成一黨鬥得最厲害的時候,你親自斬殺七房叛逆的事雖沒告訴朕,朕卻是清楚的。長孫七房想要投靠建成,置朕於死地。你先下手爲強,讓賊人伏誅。朕心裡感激啊,你是寧願揹負上弒殺同族的罪,也要護着朕的周全。”李世民說到此處,也是溼了眼眶。
那一段艱難的歲月,他想起來,就覺得艱難,就覺得異常感動。那麼多的人跟隨他,實實在在地爲他着想。作爲一個帝王,他念着他們的恩情。
可是,如今一切太平,他更想的是保住這些願意追隨他,曾與他出生入死的人。
“陛下,那是臣應該做的。”長孫無忌連忙說。
李世民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淚,轉過來瞧着長孫無忌,朗聲問:“可是,輔機,你可知爲何朕初登大寶後,會提攜長孫各房嗎?”
“臣,臣一直想是因陛下愛護皇后與臣。”長孫無忌回答。
陛下重用長孫氏的原因,陛下不曾說,但他卻是知道。這是對他和皇后的愛護。作爲長孫家的後人,他掌控了長孫家,成了長孫一族的族長。而皇后也需要一個強大的孃家。
“是。雖說歷朝歷代外戚專權干政者不少,但沒有強大的孃家作爲後臺,最終悽慘而去的皇后也不在少數。再者,那些歷史的事是別人,不是朕,也不是輔機和皇后。”李世民語重心長,將當初的心思說了出來。
他當時對自己,對皇后與長孫無忌充滿了自信。可如今的事讓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自負。
“臣多謝陛下厚愛。”長孫無忌躬身行禮。
此時此刻,他也是內心激盪,爲自己這兩年的所作所爲以及各種打算充滿愧疚。
“輔機,我想,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吧?”李世民問道。
長孫無忌只覺得這問話有千斤重,而且自己接下來的回答無疑就是對陛下許下的承諾。而這一次,陛下與自己談這麼久,回憶了那麼多往日的情誼,或者就是陛下給自己最後的寬容。
這一瞬間,長孫無忌知曉長孫一族暫時度過了難關,終於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他也明白陛下對自己已起了疑心,而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