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荷色褙子的婦人跟丫鬟小藕交代了幾句後,小藕醒目地點頭告退,婦人才掩了大門,快步走回屋子。
“太夫人,小藕走了。”一腳剛邁進門,擡眼便可看到嚴夫人一手執佛珠,一手翻着經書,表情莊嚴肅穆,讓人不敢高聲驚擾。纖長的指尖從鑲邊暗紫紋雲團花錦圓領衫的袖口露出,慢慢撥動手中那串由五十四顆烏金色菩提串成的佛珠,每一粒狀如金蟾,大小均勻,色澤鮮豔。似乎沒聽到婦人的輕喚,嘴脣微動,目光隨着那娟秀靈巧的字體直落到最後,她道了一句佛號,纔算完整。
“有讓小藕盯着點嗎?”嚴夫人眼眸狹長,微揚的眼角讓人看上去不敢親近,殊不知她笑起來,那眼角卻也溫柔得飛揚起來。
站在嚴夫人面前的婦人是她的陪房林氏,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馬伕,上了年紀以後,便呆在外院馬廂給嚴愷之養馬。林氏雖然作爲嚴夫人的陪房,可不常跟她待在一起,在她印象中,嚴夫人不是進宮就是一個人躲在屋裡唸經,莫名讓人有些敬畏。
林氏恭敬地給嚴夫人報完信,看着她淡如清風的眉眼,猜不透她的想法,擔心地問道:“太夫人,您看夫人能行嗎?”
嚴夫人在想事有些走神,“什麼能行嗎?哦,你是怕她解決不好徐勇家和龐丁家的事啊。”
林氏認真地點了點頭,“恩,畢竟夫人才剛過門,兩邊都不是好對付的。”也不是她看不起韶華,實在是這鬧事的兩人都不好動。就算是嚴夫人出面,也只能當個和事佬,若要把她們都罰了,牽扯出來的事只怕會更不好收拾。
嚴夫人輕輕笑了起來,對上林氏戰戰兢兢的表情,悠然笑道:“就是不好對付讓丟給她。”林氏聽她忽然收住笑聲,聲音漸冷,“當初是看在徐勇老子的份上,對他這個獨子也算高看。若不是年紀太大,還打算讓他放到愷之身邊去,這幾年放他出去四處跑,他的心都給跑野了,真當我不敢動他了。”
林氏忙不迭狗腿似的跟着答應:“太夫人,您是菩薩心腸,這混小子目中無人不就仗着他老子的面嘛。”誒,怎麼她才一年沒跟在主子身邊,她情緒的變化又快了幾個節奏,她都快跟不上了。
嚴夫人並不搭理她的敷衍,冷冷笑道:“菩薩心腸,呵呵,要不是看在愷之四處奔波還需要他的份上,我早收拾他了。還有他那媳婦,我記得一年前還是個厚道老實的人,怎麼就跟變了天似的。”
見嚴夫人轉過探詢的目光,林氏有些無奈,主子們不在的一年裡,他們根本不是在一處生活,怎麼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興許是覺得龐丁家的是總務府撥來的人,怕被壓下去,所以才野了膽子吧。”林氏小心翼翼地猜測。
怕被壓下去?只怕不是這麼簡單吧,嚴夫人目光落到經書上,忽然變得溫暖起來,“讓她去練練手,若能解決那是最好,否則也得給她提個醒,嫁給愷之不是她想象中那麼輕鬆的事。”衝着她願意爲愷之這麼費盡心力,她也值得她提點栽培。
韶華一路走,一路聽着幼菡的彙報,心裡堵成一團,忽然明白嚴夫人爲什麼要讓她來處理了。這麼個燙手山芋,居然還說是小事,就不怕燙死她。一邊是家生子,一邊是仗着皇恩,那要這樣下去,她從李家帶來的人可怎麼活下去。韶華忽然有些慶幸沒有答應辛夫人的話,把大寶小寶和寶兒都接過來,否則這裡非得亂成一鍋粥。
踏進僕院,一羣人正圍着聽兩個婦人在尖聲爭吵,有些識趣的人看到韶華過來,急忙忙地讓出道,偷偷躲一邊圍觀。
幼菡站出來,雙手叉腰,大聲嚷道:“都別吵了,沒看見夫人來了嗎?”
兩個婦人這纔不情不願地閉上嘴,一個身着華青色褙子的豐腴婦人緊上前,給韶華恭恭敬敬地做了個大禮:“夫人萬福。”
可沒等華青褙子的婦人直起腰,旁邊白底紅花的女子看上去大約不過三十五歲,她一臉淚眼婆娑地撲過來,捶胸跺足狀,對韶華高呼:“夫人,您可得爲我作主啊。”韶華險些被她撲到,還好有幼菡站出來,擋在她前面。
一聽對方先下手爲強,她也不甘示弱,偷偷掐了大腿一把,硬是擠出幾滴眼淚出來,“夫人,夫人,我纔是委屈的。”
“你委屈,那我就比竇娥還冤了。”
“哼,什麼好都讓你佔了,你居然還有臉說委屈!”
兩人互不相讓,無視韶華一臉盛怒,擺出一副準備繼續開吵的架勢。
本來被嚴愷之不能早點回來陪她,心情已經低落了,竟然還有兩個不怕死的來挑起她的暴躁。韶華扯開嗓子,厲聲怒吼:“都給我冷靜點!你們真要吵的話,就給我吵夠兩個時辰,一刻都不能停。初荷,給我搬凳子來,我就坐這裡聽。”
“是,夫人。”對韶華的性子熟到不能再熟的幼菡立刻揚聲答應,掃了一下面面相覷的兩人,一臉看好戲的樣子跑去搬凳子。
摸不清這新主子的底,原以爲新媳婦都是嬌滴滴的,特別是李家那種書香世家出來的娘子,興許一着急就沒了主意。哪知韶華竟然爆出這麼一句話,讓她們吵也不是,不吵也不是。
幼菡不知從哪裡搬來一條春凳,擺在韶華身邊,掃了掃乾淨,小心翼翼地扶着韶華坐下。
坐定心緒也冷靜下來,韶華看着兩人年紀加起來都超過一甲子的婦人,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繼續啊,我可是很捧場,特意來聽你們吵架的。”
華青褙子的婦人首先開口了,她整了整衣裳,聲音顯得清亮一些,“夫人,話可不是這麼說,誰樂意跟她這種人吵。好歹我們是總務府撥來的人,是皇上御賜給侯爺的,可不跟這些人一般見識。”說着還不屑地朝徐勇媳婦瞥了一眼,氣得她差點又爆出口了。
韶華故意揚了聲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原來你是二爺欽賜的人啊。”
龐丁媳婦以爲韶華是要給她長臉,立刻搬出自家的關係出來,“是啊,夫人,我們原本是給總務府當差的,我男人的乾爹是……”
可沒等她說完,韶華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
龐丁媳婦一愣,“在興勇侯府啊。”
韶華露出人畜無害的甜美微笑,讓初荷和幼菡不約而同地爲龐丁媳婦暗暗同情一把,“那你現在和誰在說話。”
然而龐丁媳婦猶然不知何事,理所當然地回答:“自然是夫人您啊。”韶華聞言,滿意地點點頭。
就在她露出愉快微笑的時候,韶華表情驟然一收,立起眼眸,開聲溫柔卻不帶停頓,字句直指龐丁媳婦,聽得她頓時大汗淋漓,不敢大聲出氣。“既然你知道你現在在興勇侯府,在跟我說話,那你搬出皇上,搬出總務府,搬出你什麼乾爹,到底想幹嘛?是讓我把你供起來,早晚三柱香嗎?”韶華隨着把話頭一轉,“我不管你們之前是什麼身份,我要你們記住,現在這裡是興勇侯府,你們的主子是興勇侯。要是心裡有什麼個不服,隨時可以來和我說,我讓侯爺把你們送回去,不必來這裡受委屈。”
“夫人,我……”如果一開始只是讓她覺得震驚和憤怒,那後面的話便是讓她渾身一顫,聽得她汗流浹背。
明明只是個小姑娘,這說話竟是這般犀利,可是轉念一想,誰都知道,興勇侯和夫人的感情極深,夜夜歡歌。這個時候她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要是惹怒了她,真的被興勇侯遣送回總務府,只怕他們上頭的人就沒面子了。
趁着龐丁媳婦在作爲有難的時候,韶華轉過頭,打量着一臉小人得意的徐勇媳婦。不像對龐丁媳婦那樣,開聲溫柔,她平淡地問:“你不是哪個府送來的吧?”
徐勇媳婦笑眯眯地搖頭擺手,開口那一個溜啊,攔都攔不住。“不不不,夫人,我是這家的家生子,我公公和老伯爺打過仗,死在外面,是太夫人和侯爺給我們的體面,我們也是真心真意伺候侯爺夫人。”
“原來是一家人。”韶華點了點頭。
“對對對,夫人,咱們可是一家人。”徐勇媳婦笑得那個一臉燦爛,諂媚巴結地眨着眼睛望着韶華。
韶華微微一笑,看着她眼中似乎略有期待,於是甜甜地開口道:“既然是一家人,你和別人在這裡吵得滿府上下雞飛狗跳,你是嫌我太無聊,還是存心給我添亂。”一字一頓說得徐勇媳婦臉色一變,拼命搖頭。
“夫、夫人,我沒有。”徐勇媳婦心裡暗自後悔不該太過得意,還以爲韶華數落龐丁媳婦是給自己長臉,沒想到她兩邊一起開刀。
不過,看到徐勇媳婦也被韶華責罵,龐丁媳婦心裡也好受一點,不免對她一臉沮喪的表情嗤之以鼻。
韶華掃了在場所有人一眼,各懷心思,顯然對韶華的做法褒貶不一。她也不在意,緩了一口氣,定了定眼神看着衆人。“現在,誰來跟我說,你們到底是爲什麼而吵?”
“這……”不知怎麼地,所有人竟然都默契地沉默,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好似早有約定。而兩個當事人更是心懷鬼胎,低着頭,怎麼都不肯開口。
“都不說是吧?”韶華心中冷笑,果然是有貓膩,“你們誰有知道的,第一個說的人賞銀十兩。”
一提到錢,衆人立刻像炸開鍋一樣,紛紛議論起來。
“夫人,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