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愷之一身碧青色的長衫,腰間繫了一條墨色玉清邊繡遍地纏枝紋的腰帶,削瘦的肩頭顯得整個人更加精壯練達。只是往日的白皙不再,烈日暴曬過的臉龐顯得黝黑粗糙,飛揚的英眉下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顯得十分傳神。眼神銳利威嚴,目視前方,手持長劍,揮劍破空,武動間衣袖於半空勾勒出筆直而剛毅的線條。一招擊中,抽劍退身,劍隨身轉,待他身影在空地站穩,三米開外八個稻草人全部草頭落地,乾脆利落。
看着英九吩咐奴僕把稻草人搬走,嚴愷之將佩劍放置一旁,抓起擱在牆角的紫藤木長棍。打磨得光滑油亮的木棍看似普通,用力揮出,掃出一陣棍風足以令人發駭。
宋煜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撥着茶盞裡的茶葉,輕聲啜了一口,露出一副陶然知足的樣子。看着嚴愷之練完劍術又耍棍法,打完長拳又練大刀,只差把十八般武藝都拿出來過一遍。只不過看似清雋秀雅的嚴愷之實打實鑿從軍營裡混大的,而人高馬大威武壯碩的宋煜卻是十足的手無搏雞之力,夏日路過池塘,看到青蛙跳過都會嚇得他失聲尖叫,被弘弋搖頭感嘆他是一丈木頭九尺空。
被皇帝取笑宋煜自然不敢反駁,只得傻傻地反問一句,那剩下一尺幹嘛的。被嚴愷之聽見了,揚起嘴角壞笑道:“剩下一尺不安在你腦袋上嗎?”弘弋聞言立刻捧腹大笑,宋煜茫然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嚴愷之是在嘲笑他木頭腦袋,不會轉彎。
“宋煜,你說你還是個舉人,我真得讓人去查查當年監考官有沒有徇私舞弊了。若經查實,我絕對嚴辦。”弘弋每次都懷疑宋煜肚子裡的文化摻了多少水,可是每次都如此說說,關鍵時候還是喊宋煜跑前跑後的出主意。
望着那一身碧青長衫被染成煙雨水墨,宋煜忍不住道:“你都擺弄一整天了,難道不累嗎?”他光是看着他飛檐走壁跳來跳去就覺得眼皮辛苦。
嚴愷之側過臉,掃了他一眼,見宋煜捧着一盤山楂嚼得正起勁,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肚腩又日漸增長。他嘴角微微顫了一下,收起長棍,轉身就要走出小院。哪知宋煜眼尖,看他身影移動,立刻把盤子放下,以最快的速度圓潤地滾了過去,才堪堪擋住了嚴愷之的去路。
“走開。”嚴愷之凜下眼神,把宋煜看得心裡一顫,忙嚥了咽口水壓驚。
“不是練得好好的嘛,怎麼不繼續了。”宋煜極大限度地發揮他的厚臉皮,誰讓他是奉職看着嚴愷之行動,哪怕他要上個茅廁,他都得跟在門外候着。想想宋煜覺得自己有些憋屈,他堂堂安慶侯家的郎君,竟然落得小跟班不說,還得寸步不離跟着上茅廁,要是傳出去安慶侯應該頭一個把他抹殺了,省得貽人笑柄。
“練完了。”嚴愷之想不通皇帝怎麼會讓宋煜來盯着他,幾乎從他早上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圓潤的身子在屋裡轉啊轉,一見他醒來,就忍不住興奮地聒噪起來。
若不是因爲他每每仗着皇帝撐腰,嚴愷之真想把他全身骨頭全部脫開再安回去,聽他哀嚎總比聽他囉嗦好。
“練完了,要不我讓人給你沏茶吧。”宋煜笑得一臉諂媚,“聖上對你可真好,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賞賜不說,連桌椅牀榻都給搬來,我看就差把御膳房的油鹽醬醋都湊齊了送來。”
自從皇帝下令讓人整理興勇伯府,順手一揮,讓人把以前沒用的摔壞的傢俱用品全都扔掉,差什麼直接從宮裡搬出去,銀子不夠就到內務府報。不知情的人還以爲皇帝是要建行宮,哪有給臣子整理府邸的同時,還附贈一起起居用品。不過興勇伯府其實沒太多東西需要丟,或者說興勇伯府本來就沒什麼東西,反正上頭有皇帝撐腰,負責的內監更是大手筆,誰讓嚴愷之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呢。
宮裡的人都知道,當初逆臣造反的時候,是嚴愷之以身擋劍,護住了先帝的性命,後來又負傷出宮捉拿逆賊。儘管先帝最終還是未能保住性命,可是嚴愷之的功勞卻是記在皇帝心裡的。整整一年的杳無音訊,所有人都在替他捏一把冷汗,所以當他重返復命時,那些跟着他的士兵們全都都雀躍歡呼,一個個大老爺們激動得熱淚盈眶。
“你若稀罕,就都搬走。”嚴愷之知道宋煜絕對不會放他離開視線,忿忿地走回來,坐在宋煜的位子上。
見唯一的座位被嚴愷之霸佔,宋煜撇了撇嘴,只好站立在旁,高大的身軀正好爲嚴愷之擋住了太陽。“我可不敢,這可都是御賜。”雖然他心裡稀罕得要死,可也只能沒事過來蹭蹭。
“二爺可說了什麼時候能讓我出去?”嚴愷之覺得一肚子窩火。
這一年自己在外餐風宿雨爲皇帝東奔西跑,好不容易剛在除夕前把他的東西全都呈上,滿心以爲能得到一個如願的獎賞。結果獎賞不說,皇帝讓他在宮裡小住幾日,讓他待除夕夜便知分曉。聽聞太后詔令臣女進宮,心裡正竊喜,心想皇帝原是這般體諒他,竟能讓他提前見韶華一面。哪知,等不來伊人蹤影,卻聽到太后寢宮的一句驚雷:李五娘自願和親替蘭芝回朝。
嚴愷之頓時就傻了眼,好不容易等來母親的回話,見她也是搖頭嘆氣,心裡一時像是打翻五味瓶。一拳擊在石柱上,嚇得興勇伯夫人急忙拉過來察看,一邊責罵他衝動用事。嚴愷之心中苦笑,正是因爲明白自己的無能爲力,眼睜睜地看着父親受人誣陷致死,還險些背上千古罵名。而後又爲了保住自己,妹妹選擇代嫁和親,好不容易他豁出生命,替皇帝打拼江山,想用功勳換佳人一生相許,沒想到竟然被太后輕巧的一句擺佈就攪了他一盤棋。
好不容易纔放他們出宮回家,可是,又派了宋煜隨身盯着他,不許他踏出興勇伯府一步。其實宋煜也是個肉盾,他只是聽旨,想打皇帝笑眯眯地跟他說,只要不讓嚴愷之出府,他想幹嘛你就陪着他幹嘛。
皇帝說得輕巧,要是嚴愷之讓他跟着習武練劍,那他的小命不得搭上了。
宋煜訕笑道:“沒說,讓你等聖旨。”
嚴愷之眉頭一皺,“等什麼聖旨?”
宋煜想了想,“自然是封爵的聖旨。”
他知曉嚴愷之這一年奔波的事,這筆功勞皇帝絕對不會少的,可是嚴愷之並不領情,“我已和二爺說過了,請他撤去興勇伯府牌匾,我不稀罕這爵位。”
嚴愷之不稀罕,可是宋煜替他稀罕,連忙着急道:“你傻啊,你真當爵位是饅頭,想要就有。就算老伯爺當年是受屈而死,但你有這爵位,將來你的子孫也能得益啊。”
“我可不想讓我的子孫來坐享他祖輩用屈辱換來的東西。”嚴愷之對當年的事十分記恨,始終不願襲承爵位。
宋煜見說不過他,嘆了口氣,“你不就是因爲聖上沒給你和李五娘賜婚而已,至於嗎,太后是說李五娘自願和親,可沒說非要讓她和親。”
嚴愷之怒目一瞪,嚇得宋煜立刻閉嘴,“我不會讓她去和親的!”若皇帝真狠得下心,他不介意帶着母親和韶華遠走高飛,反正蘭芝都已經在多羅,這裡也沒有什麼人能留得住他。
“那你還打算搶親不成?”弘弋的笑聲把兩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嚴愷之一愣,立刻起身把位子讓出來,宋煜狗腿地笑道:“聖上您怎麼來了,怎麼這副打扮?”打量着弘弋一身樸素的衣裳,身後連一個人都沒帶。
“我以前不也常常這樣跑來。”弘弋笑眯眯地看着他們,“順便看看你有沒有偷懶。”
“聖上的口諭,我只差連睡覺都給他暖牀了。”宋煜的話引得弘弋哈哈大笑,也讓嚴愷之瞪直了眼睛。
“我怕他家的牀會被給壓垮了。”弘弋的一句玩笑容宋煜窘紅了臉,拼命吸氣,想把肚腩收回去。越過努力憋氣的宋煜,目光落在一臉冰霜的嚴愷之身上,“你看上去好像不歡迎我?”
“臣不敢。”嚴愷之冷冷地說。
弘弋嘆了口氣,一個勁搖頭,“我阿孃說得對,我們母子都就被你們母子給吃死了。”這句話終於讓嚴愷之有些動容,他立刻低了低頭,但仍一言不發。“得了,你也別給我擺這幅死人樣,我欠你的,一定都會還給你。”說着,從袖裡掏出一卷聖旨,丟給嚴愷之,“接着,自己看。”
嚴愷之被弘弋的舉止嚇了一跳,幸好眼明手快雙手接住了聖旨,打開一看,前半段就讓他皺起了眉頭。宋煜見他遲遲不語,也好奇地張望過來,這一瞧把他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勁地拍打着嚴愷之的手臂,驚呼道:“天啊,這、這這也太那什麼了,興勇侯啊!天啊,愷之,這不是伯爺,是侯爺了。”宋煜看得眼紅,自己的爵位還得等老子百年,嚴愷之直接就被封侯了。
“二爺,我說過,我不想襲這爵位,請收回成命。”嚴愷之嚴肅地收起聖旨,雙手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