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虛弱一嘆,“我一直以爲,我與旁人不同,我比他們聰明,我比他們看得通透,我比他們更有智慧,難道不是麼?我的爹爹,我的娘,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這般誇讚我的,難道不是麼?”她悽苦而笑,“原來真的不是,原來真的不是,我是世間上最爲愚笨之人!那麼多人擡舉我,討好我,取悅我,不是因爲我聰慧,不是因爲我得體,而是爲了我的身份,因爲我是項府的嫡女,因爲我是我孃的女兒!”
聞意遠緩步來到她的身側,俊目內含着一縷不易覺察的憐惜,柔聲道:“這些天以來,我陪同着雲楊守喪,留心你與往日大不相同。旁人都說你冷硬無心,竟不爲親孃流一滴眼淚。我卻曉得,你不是沒有眼淚,你的眼淚都往心裡流了,你把眼淚藏起來,也把希望藏起來了,你想要看到出路,沒有希望怎麼能如願?”
她心頭一震,始料未及地擡眼看向他。
聞意遠在她牀前的繡墩上坐下,平視着她:“這裡只有你自己,而我,只不過是一個過客,你只管放心讓你的眼淚下來,痛快地哭過一場後,才能安安心心地走往後的路。”
項庭真倔強地揚一揚臉,搖頭道:“哭有何用?我不會哭。”此話纔出口,她情不自禁地感覺鼻中一酸,一股熱潮涌上了眼眶內,她強自壓抑着,哽聲道,“從小,我娘便告訴我,不要輕易掉淚,事到臨頭,眼淚最是無用的……”言至此處,淚水再止不住漱漱地往下滾落,她心底的委屈及悲愴如缺堤的洪水般一泄千里,化成了聲聲痛哭。
她抱着膝頭失聲大哭,一發不可收拾。
聞意遠不言不語,靜靜陪伴在她身邊。
這樣一哭,便是良久。
最終淚盡之時,她一邊用手使勁地擦去淚水,一邊覷着他道:“這般失禮的模樣,被你瞧去了,可把人給羞煞了。”
聞意遠失笑道:“甚好,曉得知羞了,便是恢復過來了,不會尋死了罷?”
項庭真覺得胸臆間再不如先前那般悶得發慌,意緒也稍有好轉,兩眼雖哭得紅腫,眸子裡卻比先前添了幾分光彩。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痕,輕輕綻出一笑:“不會了,我會好好活着,好好兒地活着。”
待她行動無礙後,項雲楊方陪同她一起離開靈若寺。返至項府之時,已屆戌時,項庭真從朱輪華蓋車下來,回頭看向聞家的馬車,只見聞意遠已下車,正向她走近。
蒼茫夜色之下,項庭真朝他欠一欠身,輕聲道:“今兒若不是有公子出手相救,庭真早已性命不保。庭真再承公子一恩,不知何日方可報還。”
聞意遠深深注視着她,道:“如果姑娘非要把這視作恩情,那聞某隻好說,施恩莫望報。只要姑娘安好,雲楊安心,那便算是不負我的心意了。”
項庭真感激地點一點頭,轉身便往府裡走去。
他立在原處紋絲未動,目送着她的背影。
她行至府門邊,稍停了一停,不知何故,不期然地想要回頭看一眼。她驀然回首,唯見他已然轉過身去,走向自家的馬車。
她嘴角揚起一抹笑意,目送着他的背影,待看着他上了馬車後,方走進了府內。
聞意遠上了馬車,卻沒有當即離去,只挑着簾子看向項府門前,直至那府內下人前來將府門緊閉後,他方依依不捨地放下了簾子。
項庭真回到恰芳院內,只覺院內冷冷清清的,平素在門前便殷勤打點伺候的凌媽媽早已不見了蹤影,春英、桂蘭、素雲幾個小丫鬟也走了。自那日母親與她被父親言定了罪名後,父親便下令扣減她的月例,除了月錢削減,便是這些奴僕的定例減少。用父親的話說,這就是對她的小懲大誡了。
她走進正房內廳後,元香方迎了出來,一眼看到她頭上的包紮,元香便驚道:“姑娘,這是何故?怎的傷得這樣重?”
項庭真深覺疲憊,軟軟地在椅上落座,並不想多說,只懶懶道:“替我打水盥浴,我想早點歇下。”
元香眉毛挑了一挑,答應着下去了。
項庭真擡手撫着前額,正出神間,忽聽聞外頭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她循聲看去,兄見廳堂大門邊正倚着一個纖瘦的身影,遲遲疑疑地就是不敢進來。她支着倦極的身體勉強站起來,往前走了數步,道:“誰在那裡?”
門前的項庭秀攏着衣服袖子,畏畏縮縮地垂着頭,低聲道:“姐姐,是我。”
項庭真見着她這副模樣,不覺奇怪,纔想出言詢問,待得她走近,方察覺她兩眼通紅,左臉頰上竟有一道清晰的紅印子,一眼便知是被人掌摑留下的。
項庭真心頭一揪,忙把她拉了過來,沒想這一觸碰之下,項庭秀身子一抖,吃痛地驚叫了一聲,慌地把手收了回去。她動作間袖子往下滑去,露出了半截手臂,那上面竟是淤青斑斑,觸目驚心。
項庭真吃驚不已,急問道:“是誰?誰敢對你動手?”
項庭秀淚盈於睫,囁嚅着就是說不出話來。
項庭真想一想,道:“是庭茵,她一向視咱們爲眼中釘,眼下我失勢,她必會尋釁子挑你的不是。”
項庭秀落下淚來,掩下了手上的傷,道:“今日姐姐到靈若寺去,庭秀原想去正廳替太太守靈,才走到前院,便有四姐姐的人過來把我帶走。四姐姐問我,三姐姐你毒害大奶奶一事,我可有參與其中。我說沒有,她只說不信,便打我……”
項庭真心裡發疼,只牽過妹妹的手,靜默半晌,方咬牙道:“她們這樣對你,全因爲我。爲自保計,你從此不要再跟在我身邊,咱們在人前做一出好戲,你便與我決裂反目,咱們分道揚鑣,如此你纔不會受我所累。”
項庭秀抹一抹淚水,靜靜地看着姐姐,堅定道:“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姐姐義無反顧地把我救出生天,從那一刻起,我便暗暗立誓,此生決不會背叛姐姐。不管是爲了什麼,我都不會離開姐姐,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他們要打要殺,我都不怕。”
項庭真才經歷了項庭沛的誅心算計,不是不知人心難測,此時聞得此言,心下一時百感交集,只是緊緊地握住妹妹的手,良久,方嘆息着道:“現下我今非昔比,恐怕不能如以往般護着你,往後在這府裡的日子,還需你自己當心爲上。”
項庭秀點一點頭,“姐姐你不必爲我擔心,下回要是四姐姐再要爲難我,我自會想法子躲開,不與她糾纏。”
項庭真心底酸楚難禁,已無力多言,便由着項庭秀把自己扶進廂房裡歇息,如此一宿無話。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冷寂入骨的安靜。府中諸事已全不由項庭真作主,一應賬冊鑰匙都全數移交給了項雲柏。恰芳院內所剩的下人寥寥無幾,更是無需她費心打點,每日只是與項庭秀二人窩在房中做繡活打發辰光罷了。
如此過得數日,這一天早膳過後,白福家的竟親自前來通傳道:“三姑娘,晉王大駕光臨,老爺請您即刻到前廳去。”
項庭真聽得言溥博竟親自到臨了府中,大感意外,旋即又涌起了一股欣喜之情,忙對白福家的道:“我這就更衣,馬上過去。”
項庭秀眼見着姐姐的歡喜模樣,心頭一緊,面上只是不動聲色,上前替姐姐理着淺藍色齊胸襦裙的衣襟,未發一言。
因額頭傷重,爲了方便上藥包紮,這些天項庭真均是披散着長髮。眼下貴客到訪,她有心想要綰一個端莊大方的髮髻,然而取下了紗布後,始覺右額上的傷口尤其顯眼,映得花容失色。正暗自懊惱間,項庭秀已摘來一朵木芙蓉花,小心翼翼地斜斜插進了項庭真的鬢髮間,凝白如玉的芙蓉花瓣恰到好處地遮擋了那抹傷口。
打扮停當的項庭真來到前廳,果見言溥博正坐在主位的楠木圈椅上,與下首的項景天言笑晏晏。
她定一定神,緩步走了進來,盈盈福身行禮:“庭真拜見王爺,王爺萬安。”
言溥博站起身來虛扶了她一把,微笑道:“庭真妹妹不必多禮。”
待項庭真落座後,言溥博方道:“本王此番前來,除了向先沈夫人敬送祭禮外,還有一宗兒。本王知庭真妹妹琴藝精湛,有心想讓府中的琴娘隨在妹妹身邊,一來是拜學琴藝,二來亦可充作妹妹的侍婢,聽任妹妹差遣,以作報答妹妹的教習之恩。如此不情之請,還望大人接納。”
項景天聞言,忙道:“承蒙王爺看得起小女的琴藝,乃爲下官的福氣。只是王爺府中之人前來學琴可以,下官斷斷不能將其視爲侍婢,只能奉爲上賓啊!”
言溥博微笑着道:“大人言重了。若是大人和庭真妹妹不介意,那便如此說定了。”他說着,邊把兩名侍女喚了進來,又命她們向項景天和項庭真父女見禮。那兩名侍女遂恭恭敬敬地行禮如儀,又特地朝着項庭真欠身恭謹稱呼:“奴婢綠梅、奴婢白梅見過姑娘,姑娘安好。”
項庭真始料未及,擡頭看向他,接觸到他略帶關切的目光,不禁又有所明瞭,他這樣做,分明便是想要保護她。有溫心的暖意融融包圍了哀冷的心房,她感激得險些便要掉下淚來,只努力維持着平靜得體的姿態,將綠梅和白梅二人扶起,和言道:“二位姑娘既是王爺府中琴師,想必琴技亦是極爲了得的,日後咱們只管相互切磋,不必以奴婢自居,只當是我的妹妹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