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轉首看去,只見一身月白色長衫的項雲楊簫然立於門前,風過處,薄綢的下襬飄飄然然,益發顯得他形銷骨立,容神淒冷。
項景天看到他,怒意卻未減,只道:“你娘爲了爭寵,竟命人毒害你,我斷斷不可輕饒了她!”
項雲楊紋絲未動,鎮聲道:“我娘爭的不是寵,她爭的是您的心。”
原本跪在地上僵化了神情的沈氏這時回過頭來,看向兒子的眼眸裡是滿滿的震驚,凝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滑落了下來。
項景天無意跟他說下去,揚一揚手道:“此事與你無關,你下去!”
“服下毒藥的是我,爲何與我無關?”項雲楊往前走了一步,面容間透着一股堅執,“爹爹在二孃回府之前,曾經問我,可曾怪罪二孃,我當日沒有回答,今日可以給你們答案。”他慢慢地跪了下去,“我不怪她,因爲我早知下毒的人並不是她。我也怪她,倘若不是因爲她,我娘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倘若爹爹一碗水能端平,倘若爹爹明白妾不如妻,倘若爹爹能體會孃的苦心,便不會有今日。”
沈氏默默地垂淚,項庭真始未及地注視着二哥哥,心內五味雜陳。項景天臉色變了又變,握一握拳道:“你這個不通詩書的蠢飩兒,哪裡曉得分辨是非?休得再顧左右而言他!趕緊下去!”
項雲楊重重地叩了一下首,碰得額頭青淤一片,平靜道:“正如爹爹所言,雲楊只不過是個蠢鈍癡兒,不曉得孰對孰錯,只知道親情爲重。當日鄭媽媽向我下毒,我早已知情,只是爲了助娘成其事,所以才甘心吃下毒物,倘若我這一死,能讓爹爹你的心回到孃的身上,那也是值得。”
項景天大驚失色,沈氏亦是震動有加。只聽項雲楊又道:“所以若要論是非對錯,我也有錯,事因爹爹您而起,難道您沒有半分錯處麼?”他輕淡一笑,“是了,爹爹是堂堂一家之主,自然不會有錯,那就讓兒子代爲受罰,在此向當日受冤的二孃叩足一百個響頭,以抵母親的杖責之刑罷。”言罷,他也不管父親答應不答應,自顧地叩起頭來。他的每一下叩首都使盡了十足的力氣,磕得青石地板“嗵嗵”作響,纔不過五、六下,額頭上便滲出了鮮血來。
沈氏淚如雨下,低哭道:“我的好兒子……”
項庭真掙開了鉗制自己臂膀的那幾個婆子,來到兄長身旁跪下,陪同他一起叩首,嘴裡不停地道:“求爹爹饒恕娘,求爹爹饒恕娘……”
莊氏和項雲柏母子目睹這一幕,面上泛起一抹鄙薄,再回頭看向項景天,卻見纔剛還暴跳如雷的他此時已然安靜了下來,面沉如水地注視着底下一雙兒女,看不出他的心思,卻也可知他必是被打動了,並沒有再堅持命人把沈氏押下去。莊氏心暗自不甘,只冷冷地與兒子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說話。
項景天靜默半晌,似乎是經過了一番內心交戰,垂一垂嘴角方道:“罷了,你們都給我起來。”他目帶厭惡的看向沈氏,“你自個兒瞧瞧,你把兒女們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你這輩子的罪孽能洗得清麼?你還配爲人母麼?”
沈氏怔怔忡忡的,滿臉悽惘,喃喃道:“我不配,我不配……”
項景天閉眼長嘆了一口氣,壓一壓心頭紊亂的意緒,冷聲道:“杖責之刑免了,可咱們項家絕對容不下你這樣心狠手辣的毒婦。”他下定了決心,沉沉道,“來人,取了筆墨來!我會給你備下一封出妻書,只是乃念孩子們在外的名聲,我暫且不把出妻書公諸於從,倘若日後你再有不端之行,我必會毫不留情將你攆出府去。”他頓一頓,又道,“從今日起,在這府裡,你再不是我的大夫人!”
已經不知是怎樣返回的長春院,只覺得每踏出一步,都是虛虛軟軟地無力,眼前遍處的昏昏暗暗看不真切方向,就連各路人面也是模糊不清,不知是人是鬼,是哭是笑,是憐是嘲。
項庭真扶着母親跌跌撞撞地在炕上坐下後,外頭鄭媽媽手底下的一個小丫鬟秋鶯,便哭哭啼啼地衝進來道:“都往死裡打,他們都往死裡打,鄭媽媽只捱了三十板子,便受不住了……臨去前,只說了一句,留得青山在。”
沈氏聽聞鄭媽媽竟慘死在杖刑之下,整個兒抖了一抖,那最後緊繃着的一根弦似乎也斷裂了開來,再無以繼。
項庭真強忍着心頭的痛楚,握緊母親的手道:“娘,留得青山在,是鄭媽媽勸誡您的。”
沈氏的神情卻慢慢平靜了下來,眼裡並沒有波瀾,她注視了女兒半晌,方輕輕道:“雲楊在哪兒?我想見他,讓他來。”
項庭真忙去把二哥哥尋了來,項雲楊才進了屋門,沈氏便朝他招了招手,柔聲道:“雲楊我的兒,到娘跟前來。”
項雲楊來到母親身邊,低低地喚了一聲:“娘。”
沈氏滿目慈愛地端詳着親兒,擡手心疼地撫上他血跡斑斑的額頭,指尖顫抖不已,切切道:“傷有點重,蔣大夫那有他祖傳的化淤消腫藥,藥效比什麼都好,你回頭去問他要,曉得了嗎?”
項雲楊點了點頭。
沈氏拉着他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側,脣邊泛起一抹笑意:“娘把你叫來,沒什麼要緊的事,就想跟你說說話。你能不能告訴娘,你爲什麼喜歡算卦?”
項雲楊道:“小時候覺得,可以洞察先機。長大了,才發現裡邊大有學問。”
沈氏頷首微笑,道:“原來這對你來說,是一門大學問,你有你的志氣,只可惜娘往日鼠目寸光,愚癡之人行愚癡之事,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場。”
項雲楊只是默然不語,神情間有幾分哀傷。
沈氏愛憐地撫一撫兒子的鬢髮,道:“你喜歡的事,只管去做罷,娘再也不阻止你了。”
項雲楊淚盈於睫,哽聲道:“多謝娘。”
沈氏把項庭真也拉了過來,讓一兒一女都伴在自己身側,她神情滿足而欣慰,含淚笑道:“瞧瞧,上天待我不薄,我的兒子,我的女兒,都是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