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的人都知道。馮派提出的“三丁必抽一丁”;宋維德強徵所謂的“田租契地稅”;陸家大肆購買勞工開採礦石,皆因皇帝想當有道明君。
一夜間爆發的流言,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的應天府尹張大人當然知道這肯定是人爲的。羣情激奮的情況下,如果他把原告趕出去,或者強行扣押,一旦流言的始作俑者策劃一次“萬民請願”,那麼一心想流芳千古的皇帝一定會拿他開刀。迫不得已,他冷汗涔涔地收下了狀紙,雖沒下令開堂,但把原告帶進了公堂,也沒用武力強行驅散圍觀人羣。
身在官場,“拖”字訣誰不會?他一臉公正地聽了桂花列數罪狀,真誠地表示一定會還她一個公道,和藹地說,衙門有程序,案子要排期再審。
桂花沒去官衙告過狀,也沒聽宋舞霞提到這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反覆說,請大人爲她做主。
張大人見她沒有經驗,便暗示師爺把她拉去後堂。幸好人羣中有人說了一聲:胡三就在獄中,要求馬上拉他出來對質。
看審的民衆不一定多麼有正義感,但願意在烈日下站着看熱鬧的都是八卦心極強的。見有人說了第一句,大家異口同聲要求馬上開堂,還有人高聲提醒:案子應該在公堂說,怎麼能去後衙?去了也許再也回不到公堂了。
桂花立馬明白了,連連磕頭,高聲說:“請大人立馬開堂,民婦要當場與胡三對質!”她一邊哭,一邊磕頭,一邊大喊,很快額頭就腫了。
大家立馬動容了,一起喊着:如果當下不開審,他們就輪番去外面擊鼓喊冤。
純粹看熱鬧的人當然不會這麼齊心,這麼有條理,混在人羣中帶頭的是丁文長的手下。雖然宋舞霞只是要他傳播流言,他也沒問她的計劃是什麼,但他知道,關押胡三的應天府是關鍵,所以早就派了機靈的人在應天府外守着,見機行事。
張大人一看衆怒難平,便有些心慌了。他已經派心腹去請示了,可當下正值早朝時間,他最快也要到午時才能得到回覆。心中開始後悔,自己應該去早朝的,現在的狀態比迎面遇上宋家的人糟糕多了。
大楚歷來的規矩,每逢雙日大朝。在京九品以上的官員需在寅末(早上五點前)在宮門口侯着,卯初(五點左右)進殿,卯時三刻(六點左右)上朝;每逢單日小朝,四品及四品以下的地方府衙官員可不參加,自行在衙門處理公務。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適逢小朝。昨晚流言一出,張大人決定避一避,今日便沒去早朝,哪料到居然有人狀告胡三。
事實上,今日朝堂的氣氛比應天府更緊張,衆大臣垂首立在皇帝面前,沒有人敢說話,特別是風口浪尖的宋修文,他腳下的青石磚已滿是汗漬。以前他只是一個侍郎,連殿門都進不去,但此時他雖仍然是侍郎,但有郡王爵位,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皇帝不時瞟來的目光,宋維德的怒意,衆人看好戲的戲謔眼神。
昨晚他已經聽到傳言了,昌平郡王教子無方。縱容嫡長子貪杯好酒,大白天混跡酒樓,終日廝混不務正業。妹婿看不過眼,替他教訓了兒子,結果他仗勢欺人,硬是把人家當土匪送進了應天府,要求應天府從重處罰。
若是皇上問起,胡三的妹婿身份認還不是不認?衆人可都知道,是他和宋維德去碧琰山莊接宋舞霞的,如果他說自己不認識胡三,那明顯就是欺君了,如果他說自己不知道揍了兒子的是胡三,應天府在事發當日可是給他家送過信的。
“啓奏皇上,臣要彈劾昌平郡王……”
寂靜的朝堂上終於有人說話了。宋修文一看那人,眼睛一翻,暈了過去。說話的不是馮派的人,而是太后一派的,是陸家的人。難道陸家想得漁人之利?
其實陸家倒不是想從中得到什麼好處。昨晚,碧玉雖沒把宋舞霞的事告訴陸博濤,但她對魯蒼南提起了自家主子想要救胡三的決心。陸博濤聽說了之後只說了一句話:“那就把事情再鬧大一點吧!”
朝會並沒有因宋修文的暈倒而結束。大楚開國也有五十八年了,太平盛世下誰家沒幾個紈絝子弟呢?有一人開了先河,宋允琪的遊手好閒馬上升級爲二世祖,三世祖們玩世不恭,導致國家人才凋零的理論高度。
這邊,御史們把京城的名門子弟排排坐,列數罪狀,應天府那邊,胡三與陳二狗剛剛被帶上了朝堂。在胡三的心理,世界只有五個女人。他的寶貝女兒佔兩個名額,像神仙般漂亮的已故老婆,嘴硬心軟的小姨子宋舞霞,剩下一個就是居然敢拿着菜刀砍他,對他女兒卻千依百順的桂花了。
“你這醜婆娘……”
胡三見到桂花太過驚訝,他本意只是想問桂花咋這幅慘兮兮的模樣跪在公堂上。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爲陳二狗上前撞了他一樣。他們已經收到了碧玉傳進來的話,要他們除了土匪的罪名,其他一律承認,態度越誠懇越好,甚至還說,如果胡三控制不住自己,莽莽撞撞亂說話,他們就會害了雁翎和雀翎。
因爲在酒樓沒攔住胡三,陳二狗一直在自責中。入獄至今,他一直暈乎乎的,沒搞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不過他也知道公堂不是幫他解惑的地方,他只能照指示辦事。至於胡三,他雖魯莽,但不衝動的時候都是無條件照宋舞霞的指示辦事的,從不問緣由。所有收到陳二狗的暗示後,他急忙閉上了嘴。
其實有時候衝動也不一定是壞事。至少胡三那句“你這醜婆娘”不是壞事。因爲短短五個字已經完全印證了桂花的控訴。大家一致認定,原來胡三真的是因爲要找人照顧女兒。所以才和桂花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之後又嫌她醜,對原來的老婆念念不忘,藉着探望女兒的機會在京城滯留不回,對桂花始亂終棄。
桂花並不會演戲,本來她還在擔心自己會不會露出破綻,但當她聽到胡三喚她“醜婆娘”後,她彷彿看到了那個真正對她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見到本官還不下跪!”張大人一拍驚堂木,嚇醒了因爲看到桂花太過驚訝的胡三、陳二狗兩人。
宋舞霞要他承認罪名,但沒要他下跪,所以胡三梗直脖子,桀驁地說:“你小子憑啥讓老子跪你!”他說得理直氣壯。因爲手上戴着鐐銬。只能用身體撞開焦急對他使眼色的陳二狗,不滿地嚷嚷:“他孃的,還不給老子解開這鬼玩意!”他指的是手上的鐐銬。
若是在平時,衙役一棍子就往胡三的小腿招呼過去了,哪容得他放肆。可滿京城的人都說,他是宋太傅的女婿,而他自己也說老婆是宋墨黛。雖然張大人看着他的人,實在不覺得他像宋家的女婿,可人家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難道是真的?雖說宋修文好像很高興他被抓起來,可宋家還有一個孝和郡主呢,她的未婚夫可是皇后的弟弟,太后的侄子。
在張大人的錯愕中,衙役的糾結間,胡三認爲自己有理了,再加上他從不認爲打架是犯法的,所以不滿地說:“你憑啥把老子關起來,老子不過是揍了他幾拳。你若不放了老子,老子把你一拳打扁!”房子沒買着,女兒沒見着,還在監牢被關了一天一夜,他非常的火大。
“大膽!”張大人又一拍驚堂木,氣勢上已經比上一次弱得多了,因爲胡三說得太順理成章了。不過他畢竟是四品官,官威還是會擺的,厲聲說:“你盡然敢威脅朝廷命官……”
“命官你個頭!你一個芝麻狗官,作威作福……哎呀!”他跳了起來。
桂花知道胡三魯莽,但她不敢相信,他居然敢在大堂上對大官叫囂。雖然宋舞霞沒交代,但她自認不能讓雁翎、雀翎的父親送死。反正自從發現自己被騙財,騙色之後她死意已決,所以也不在乎官府會治她什麼罪。
聽到胡三大罵“狗官”,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衙役手中的棍子,朝他身上招呼過去,一邊打,一邊罵:“我打死你個負心漢,讓你始亂終棄。讓你忘恩負義,我要和你同歸於盡!”
“你這婆娘瘋了,你打我幹什麼!”胡三一邊避,一邊罵。他的手被綁着,他從不打女人的,所以逃得有些狼狽。
“打的就是你!你不是愛打架,愛教訓人嗎?老孃揍的就是你!”
……
“成何體統!還不把他們拿下!”
在胡三與桂花的鬧劇中,張大人終於爆發了。他是四品官,他的公堂上居然上演夫妻打架,自己還被人指着鼻子罵狗官,傳出去他還要不要在同僚間混了?
一陣手忙腳亂,衙役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抓住了胡三。可他一點都不服氣,他的手被綁了,五個人抓一個,太不公平,他罵罵咧咧,“孃的,你們算什麼好漢,有種把鐐銬解了,老子把你們打得滿地找牙!”
在他使勁掙扎間,桂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大人,你要爲民婦做主啊!民婦一介女流,只能指着相公過日子,可是他把我丟下,一個人跑來京城。人家根本不認他,可是他還替人家教侄子,現在還被老爺您抓了起來。這讓民婦以後怎麼活啊!”
一個罵,一個哭,還有一大羣看熱鬧的,張大人頭痛欲裂,若在往日,每人先打個三十大板再說,可這又不是普通的案子,只能說:“你先不要哭,你要本官爲你做主,總要讓本官把事情問清楚。”
胡三掙扎得沒力氣了,終於記起桂花控訴他始亂終棄,他有些迷糊,他連她的一個手指都沒碰過。當下,他忘記了碧玉找人傳進監獄的話,吼道:“他孃的,老子哪裡始亂終棄了?”
“雁翎,雀翎!”在胡三的怒吼聲中,陳二狗尖聲大叫。他有些明白宋舞霞的意思了,所以不能讓胡三亂說話,情急之下只能喊出這四個字。
桂花知道這四個字是胡三的軟肋,見他住了嘴,知道他不會再反駁自己,擦擦眼淚,悲悵萬分地說:“你敢說沒有?我知道,我比不上宋小姐漂亮,也比不上她有學問,但是她已經死了。你不想想我,也要想想她留下的一雙女兒。宋家高門大戶,從沒認過你這個女婿,你又何苦去管人家的閒事?你若被判了罪,你讓我們娘三怎麼活下去?”
她的話一說,張大人馬上明白她根本不是來告狀,而是來替胡三脫罪的。胡三沒有其他人想得那麼多,他只想到了已死的宋清霜,他一直覺得是自己逼死了她,還有自己的女兒,她想起宋舞霞總是說,他的脾氣不改改,遲早會害了女兒。
他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害了女兒,但是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既然小姨子派人對他說,只要他認罪,才能不害了女兒,他就認罪,反正掉腦袋也不過碗大的疤。
想到這,他發狂似地推開拉扯着他的官差,“噗通”一聲跪在地下,怒吼:“我認罪,老子認罪,啥罪都認了!”
按照宋舞霞的設計,劇情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了。事情能不能成,接下去就要看流言對宋修文,宋維德的影響。但桂花早已決定要爲宋舞霞,爲第一個說自己漂亮的雀翎做點事。
她擦乾臉上的淚痕,整理了一下頭髮,上前兩步跪在案桌前,不疾不徐地說:“大人,宋大人雖不認相公是他的妹婿,但是相公耿直,又對宋小姐一往情深,這才忘了自己的身份。宋允琪是名門公子,郡王府嫡子。他終日飲酒作樂,聽曲賞花,不學無術哪裡輪得到相公去管,所以相公理應認罪。可是大人,民婦無能,如果沒了相公,民婦自認無法撐起一個家,所以民婦願意替相公抵罪。既然相公傷了宋公子,不管傷得如何,反正民婦命賤,民婦就用自己的命賠他!”
說完一頭撞向了張大人身前的案桌。
(還有一章,生死時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