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如同一頭蠻牛,饒是令長史磨破了嘴皮子,他也不肯點一點頭,活像是不肯喝水而強被按了頭的牛,說的急了,竟還一口鮮血噴出來,噴了一帳子,星星點點的像是那人家畫好的桃花圖,驚了伺候的人並令長史一跳。
要說起來,恭王自小就健壯的很,同太子彷彿兩個極端,在封地上常年都要去跑馬打獵,封地上的府衛訓練,他也要跟着,天長日久的,從未拋下,可自從在廊坊,錦衣衛來了之後,這就病了,一病不起。
令長史坐在他牀邊的小杌子上,知道他爲着什麼跟自己過不去,嘆一聲氣,苦口婆心的繼續勸他:“我曉得王爺心氣高,可是您也別怪閣老他想的法子損。如今除了太孫殿下,還有誰能在聖上跟前說的上話呢?這事兒原本就叫聖上壓了下來,只當家事來處置。既是家事,斷沒有外臣插嘴的道理,誰不要命了敢管天家閒事?您現在就算是想想別的法子也不能想,誰要替您說句話,就是個死字。”
他見恭王咳嗽的越發的急,越發垂了眼睛:“實不是小的跟閣老不顧您的臉面,而是這會子顧不得什麼臉面。您好生想想,性命固然是不要您的,可要是拘着您一輩子在京城,高牆圍起來當個前朝忠順那樣的王爺,您願意麼?”
前朝哀帝的哥哥謀反,就是被廢了庶民,從此被圍起來,關在南苑可憐巴巴的過了一輩子,連棵遮蔭的大樹也被哀帝給伐了,子女盡數都陪着他老死南苑,極爲悽慘。
當初恭王也就是知道自己不給自己打算,若是等建章帝跟盧皇后一旦去了,他也免不了就是這個下場,新仇舊恨加起來,再加上爲了前程,才一咬牙開始籌謀將來。現在聽見令長史提起忠順,眉毛動了一動,到底沒有點頭。
他對太子是恨的,從小他就習慣在太子跟前退讓,好吃的好喝的,盡數都在父母面前讓他一籌,可這份退讓也沒換來兄弟情,太子忌諱他,簡直都擺在了明面上,弄的建章帝跟盧皇后早早的就決定打發他去封地就藩。
就藩也沒什麼,他原本也沒什麼遠大的理想,想着到時候跟表妹一成親,娶了表妹當王妃,天長路遠的當個逍遙王爺也就是了。
誰知竟連這一點小小夢想也被太子哥哥和母親給剝奪,太子和表妹成親,百官放了假,京城的煙花放了三夜,他像一條被遺棄了的沒主的哈巴狗兒,縮着尾巴在恭王府裡病了整整半月。
病好了,什麼留戀也無,渾渾噩噩的等着臨時被塞來的王妃,趕在太子後頭成了親,又急急忙忙的出了京城往太原去就藩-----他簡直一天都不想在京城多呆。
後來......後來的事其實已經不用再想了,太子不仁在先,他就是真的搖尾巴的哈巴狗兒,也是有牙齒的。
可成王敗寇,他輸了就認,哪裡還有去找盧太子妃求情的道理?他做不出,想起當年那個打着鞦韆,笑的無憂無慮的姑娘,眼睛一熱,連帶着胸口都疼起來。-----從他決定殺了這個姑娘的兒子那天起,他就沒想過她能原諒他。既不奢求她的原諒,現在還妄想着人家伸手來拉你一把,哪裡有那麼厚的臉皮。
令長史見他犟的真似一頭驢,終於忍不住急了:“您也不想想,就算是聖上不要您的性命,那位太孫殿下呢?!他跟您可不過是叔侄,連太子殿下宋六小姐尚且能勸皇后娘娘下的了狠手,何況您呢?!退一萬步說,您就算不爲自己想想,難不成也不爲小王孫想一想?!”
恭王終於沉默下去,房門外就是重重的帶着繡春刀的錦衣衛,他伸手捂住頭,有些想要作嘔。
他早已不是那個對着表妹說這一生一世都只有她一個王妃的少年,盧太子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巧笑倩兮的表妹了,他有了一堆兒子,盧太子妃也有了太孫。
他沉沉的嘆了口氣,就聽見令長史再接再厲的又道:“您被太子殿下壓了一輩子,難不成要看着小王孫也落得跟前朝忠順一樣的下場?”
令長史很知道如何勸自家這位王爺殿下,他只是放不下臉面,可心中其實早已不止放了盧太子妃一個人,天長日久的陪伴,血脈的延續,他早已不自覺的從當初那個少年變成了一個父親,一個野心家。
氣氛有些僵,令長史還待再說,外頭就響起敲門聲,吳峰在外頭叩響了門,提醒恭王跟令長史:“王爺,王妃已經進府了。”
恭王妃楊氏是後頭才進京的,現在纔到,令長史站起身來:“殿下您再想想。”
等稍晚些,楊氏帶了兒子來瞧恭王的病,坐在牀沿捏了帕子細細的替恭王擦手臉,等奶孃抱了恭王最小的兒子進來,就把小兒子放在了恭王身邊。
小兒子是側妃生的,楊氏抱在身邊教養,如今才一週歲多,連路也還不會走,咧着沒牙的嘴朝恭王笑,口水滴答滴答往下流,眼睛亮的出奇,帶着小孩子特有的不諳世事和天真。
恭王伸手碰一碰他的小手,小孩子的手軟的出奇,一碰到他的手就攥的緊緊的。他看着兒子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妻子低首間露出的酒窩,終於低低的嘆了一聲氣。
他如今已經不是孤家寡人,他不止有自己的性命前程要顧,他已經輸不起了。
小兒子伸手抓了恭王的手就要往自己嘴巴里塞,楊氏忙伸手拉住了,刮一下他的小臉蛋,笑罵了一聲:“真是個小饞蟲,什麼都敢往嘴巴里塞。”
小兒子嘴巴一癟委屈的哭出來,恭王揉了兩下他的頭也沒哄住,又咳嗽起來。楊氏忙招了奶孃進來帶着孩子下去,自己靜靜的坐在恭王身邊,服侍他喝了水潤了喉,等他咳嗽止了,什麼也沒問,替他掖了掖杯子,放了帳子,低頭替恭王做起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