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多看你一眼?”
靳長空聽蔡淑芬這麼一說,就有點愣。耳畔不由得迴響起王菲的那句歌兒:只因爲在人海里我多看了你一眼……
靳長空趕緊甩了甩頭,把那股子詭異的感覺給甩開,“蔡淑芬,你什麼意思啊?”
蔡淑芬一不小心被刺激出真心話來,當着靳長空的面兒就很是囧,轉頭又看見靳長空在哪兒一個勁兒撥浪腦袋,蔡淑芬的失落感就更強。
——不過,卻也似乎鬆了一口氣。
這麼些年始終壓在心裡的話,終於能說出來;雖然現場情形有點囧,可是,終究還是說出來了啊……
蔡淑芬握着水杯去喝水,茶香氤氳,茶溫不散,點點溼了她的眼。
“靳長空,你從來沒想到過吧?”
蔡淑芬放下茶杯,轉身回望靳長空,“你只知道我恨你,你只記着我當年跟你的吵鬧,你只怨我徹底毀了你跟袁靜蘭的所有可能……你卻從來沒想過,我蔡淑芬爲什麼跟你那樣;你更都盡數忘了,你我當初是怎麼相遇,而我又曾經有多愛過你!”
人上了年紀,再去說什麼情啊愛啊,會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可是到此刻,蔡淑芬已經全然豁了出去。
“靳長空,這些年你也經常到香港來。可是你來這邊,也只是爲了妙妙,從來就沒說想要看我一眼,或者跟我說說話。”
“當年的事情早已過去了,那些愛呀怨呀的都過去這麼些年了,我蔡淑芬也早都清醒過來了,我也不樂意再跟你沒完沒了地吵;我就想着,不管怎麼樣,靳長空,咱們究竟夫妻一場,咱們究竟生下了聽琴,咱們究竟還有妙妙這一個孫女兒……所以,夫妻當不成,終究還能當朋友吧?老朋友似的坐下來,一起喝喝茶,回憶回憶舊日的那些時光。多好。”
靳長空也微微一愣。
人的心情都是有慣性的吧?他當年跟蔡淑芬互相怨懟,甚至吵鬧不休,這一個慣性就慣了這麼多年,再難拐彎兒;其實這樣說起來,人生百年也真的是短暫——短暫到,都來不及讓心情的慣性拐個彎兒。
“……你每次來香港,眼珠子就跟掉在妙妙身上似的,全然看不見妙妙身邊的我。你當我是空氣啊,還是覺着我會隱身術啊?”
蔡淑芬說着說着又來氣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我就想着,那就跟妙妙穿一樣的衣裳唄,你愛屋及烏,說不定就也能因此多看我一眼,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反正現在都流行親子裝,我跟我孫女穿一樣的衣裳也不算過分。”
蔡淑芬哀怨地瞪了靳長空一眼,“我要不是沒轍了,我至於想出這樣的法子來麼?你說我能不知道穿着妙妙的那種白紗裙,怪寒磣人的?”
這麼些年了,自從當初吵着離婚的那段時間到現在,靳長空就再也沒見過蔡淑芬這樣肯降低態度來跟他好好說話的樣兒。靳長空望着蔡淑芬也有點發愣。
“我是想跟妙妙穿一樣的衣裳,好讓你多看我一眼,所以我才帶着妙妙上了百貨公司。可是我也沒想到妙妙挑來挑去的,竟然選了一套白紗裙……”
蔡淑芬說起來,自己也有點臉紅,“看見妙妙選中的裙子,我當時就憋不住尿了……”
蔡淑芬紅着臉瞪了靳長空一眼,“不然,我哪兒至於讓你偷走了妙妙,惹了這麼大的亂子!”
“切!”
靳長空哼了一聲,不過面上的桀驁卻平和了許多,“就你那點毛病,我還不知道?你當年生聽琴的時候坐下的毛病,尿瀦留,把膀胱都給憋壞了,到後來一有點風吹草動,激動緊張興奮都能讓你憋不住尿……”
靳長空瞟了蔡淑芬一眼,“所以我就在百貨公司等着,你早晚有跑去衛生間的時候兒,我就守株待兔就行。”
靳長空本來是想用這個事兒來笑話蔡淑芬的,可是一提到當年蔡淑芬生聽琴的時候落下的這個病根兒,便也再笑不出來;最後只是黯然地垂下頭去,嘆了口氣,“……蔡淑芬,不管咱們當年的事兒是誰對誰錯,你這個毛病倒是我的錯。想想當年你懷着聽琴、再生下聽琴的這些事兒,倒是我對不住你。”
蔡淑芬也沒想到靳長空一副刻薄樣兒,突然變成了後來的唏噓。蔡淑芬也很是有些情緒沒剎住車,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靳長空,你知道就好!”
蔡淑芬一想起當年來,眼淚就控制不住了,“當年我懷着聽琴,大老遠地從雲南來找你。靳長空,你說你給了我個什麼!”
時間打開了閘門,蓄積已久的洪水便再也阻擋不住,萬馬奔騰一般宣泄出來,“靳長空你好歹可還記着,你當年跑到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場上,受了傷,是誰照顧的你!結果你讓我懷了孕,那可是違反部隊紀律的,不光你,我都得挨處分!”
“你說讓我放心,你就算拼了命也得那個戰鬥英雄的獎章,然後跟首長換個情面,好名正言順地娶了我;我就等啊等啊,一直等到聽琴出生了,你還沒回來……”
“等我自己跑到了你們靳家去,看見的又是什麼?——袁靜蘭挺着個大肚子,而你口口聲聲說要用你戰鬥英雄的身份去換一個媳婦兒,而這個媳婦兒就是要袁靜蘭!”
“你別說了,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說及當年,靳長空也難過地垂下頭去。
他也不知道事情會演變到那個地步,他也不知道他披掛着軍功章回家的那個剎那,看見的卻是萬海跟於靜怡要結婚,而靜蘭已經大了肚子;萬海還口口聲聲說靜蘭的孩子是他的……他又豈能眼睜睜看着靜蘭被趕出去?
可是這些事情就算對蔡淑芬解釋,也無法補償蔡淑芬當年所受到的傷害;所以他寧願這多年都不解釋,否則恐怕只會讓蔡淑芬更恨靜蘭。
——當年他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場上邂逅了蔡淑芬,實則就是因爲蔡淑芬跳起舞來的樣子極有幾分像袁靜蘭。都是窈窕的身段、倔強的眼神、兩根長長的大辮子油光水滑……
別看今日的蔡淑芬脾氣壞、身子胖,當年身爲軍隊文工團演員的蔡淑芬,可是當時的軍旅一枝花。老山的一場戰役裡,他所在連隊的戰友幾乎全軍覆沒,只剩下他。戰後他親手一個一個找到戰友的屍體,去翻戰友們的衣兜,想要找到戰友們未了的心願——就曾經在戰友的衣袋裡找見蔡淑芬的演出照片……
身在戰場上,死神如影隨形,一個姑娘的笑靨與舞姿,有可能成爲一個戰士無畏衝鋒的最大精神動力;相信戰友臨死之前,一定能看見蔡淑芬甜美的微笑。
靳長空不由得溼了眼睛,擡眼再去看蔡淑芬。那曾經以甜美的笑靨鼓舞了無數戰士的姑娘,如今早已在年華里老去,變成肥胖憤怒的老婦人;而將那美好毀掉的,不光是歲月,更是他靳長空。
如果沒有他靳長空,相信蔡淑芬當年一定會遇見一個對她更好的男人,蔡淑芬的這一生也一定不會再有當年對着他的那些憤怒和委屈。
走過時光,回首往昔,原來,終究還是他虧欠她。
靳長空的目光緩緩悠長下來。從前的桀驁與激烈,終於在時光的沉澱之後,變成了寧靜,“淑芬,我想我這麼多年始終忘了對你說一聲:謝謝;還有一聲:對不住。”
蔡淑芬原本還有千言萬語,這一下子便全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無盡無盡地流淌。
“我靳長空活了這麼大,也不知道什麼對於自己來說纔是最重要的。當年年輕,覺得靜蘭就是我的全部,我只想要她,別的什麼都可以捨棄;現在卻忽然懂了,除了靜蘭之外,我還有那麼多重要的擁有。”
“我是靳家的兒子,我血管裡流着靳家的血,我有使命保家衛國,我也用我的軍功章告慰了靳家的祖宗;”
“還有——聽琴啊。”靳長空的目光越發溫柔,“我現在才明白,聽琴對我而言的意義有多重要。如果沒有聽琴,我這一輩子也許就是一場空;而且如果沒有聽琴,我又到哪裡能擁有妙妙這樣的孫女兒。”
“而這一切,淑芬,都是你給我的。原諒我混賬了這麼多年,老來老來只能給你一聲遲到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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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