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傳來嫋嫋的米香,靜蘭坐在房間裡深深嘆了口氣。
她說要給長空去煮粥,結果還是長空自己起身去了,死活不讓她幹活。雖然此時都是半大老頭兒了,可是長空身上那股子屬於高幹門第的驕矜直到今天還沒盡去,所以能讓他老人家主動鑽進油膩膩的小廚房去煮粥,也着實爲難了他。
都不用靜蘭自己去猜,都足夠想到,這老哥平素想吃什麼了,即便只是一碗粥,他也肯定叫家裡的廚子做,或者直接電話叫酒店外賣,他才懶得這樣做。所以此時飄溢得令她眼眶潮溼的不是那米香,而是靳大公子這份癡情。
他對她一生情癡,她都知道,可是,又能如何?
這一生婚姻都可勉強,唯有愛不能。什麼都可退而求其次,只是情不可。
蘭州軍區坐鎮西北,轄區廣大,那個年代裡很多地區還是經濟欠發達,所以他們這幫城市兵真是吃盡了苦。
尤其靳家兄弟所在連隊是該軍區的一個英雄連隊,在那個年代裡越是有榮譽的就越是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所以他們所在的駐地的條件差不多是最艱苦的之一。
而且,就算從師長到下頭都仔細囑咐了要儘量照顧靳家兄弟,但是靳邦國可是親自發過話,絕不準搞特殊,要讓靳家兄弟必須訓練成績在全團進前二十,否則就不要到他面前去。
所以不管外人是否想盡了辦法優待他們倆,可是他們倆內心的那根弦卻是始終繃得緊緊的,絕不敢鬆懈。生性輕狂的長空還好些,壓力大了人家大少爺還能撂挑子不幹,當然冷靜下來還得回來加倍地訓練;可是性情相對穩重的萬海就不行,再大的壓力他也只能默默扛下來,一聲苦都不能說。
每每此刻,靜蘭就看得心如蘸滿黃連。
他們駐地周圍都是山區,地廣人稀。連隊裡的人手經常忙不過來,所以即便是靜蘭她們這些女兵也清閒不下來,平常也要跟着男兵們一起去巡邏。
靜蘭準備好了去巡邏,一出門就看見靳長空在門口站着。早春的太陽明晃晃落在雪上再反射回來,照得她眼睛生疼。
果然是仇人,看見他就沒好事兒。
兩個人扛了槍出去巡邏,靜蘭始終抿着嘴不說話。陪伴兩個人的只有腳步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聲。
越是這樣,其實靜蘭心底越是惱。大年夜晚上,靳長空不也這麼跟在她身後的嘛!那天見證了他的罪惡的,也有這雪地上腳步的咯吱聲!
走進山口,真是應了那句古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雖然缺少生機,卻有一股子遺世孤立般的清靜。靜蘭倒也鬆了口氣。不得不說她骨子裡是喜歡寧靜的,能夠在這廣袤的大西北,遠遠躲開家鄉那邊熱火朝天的所謂大革命,她只覺慶幸。
當然這一切,還要拜靳家所賜。
靳長空跟在靜蘭後頭,清了清嗓子。山谷空寂,他清嗓子的聲音都被傳得老遠。
“你……,跟萬海早就認識?”
袁靜蘭看見靳長空帶了點賊眉鼠眼地,想跟她說話半天了,卻也沒想到靳長空第一句話問的是萬海。
袁靜蘭沒說話。
靳長空有點懊惱,嗓音裡帶了點酸溜溜,“你這陣子總往他營房跑。一個女兵總進男營房,這是違反紀律的你知道不知道?”
袁靜蘭攥緊手指,告訴自己忍。
這是巡邏呢,是公事;再者四野無人的,激怒他恐怕對她自己沒有好處。
袁靜蘭還是沒說話。
靳長空就再也按捺不住了,“袁靜蘭你到底怎麼回事,你跟我裝得冰清玉潔跟白毛女似的,你怎麼能跟萬海眉來眼去那麼不自重!”
袁靜蘭真的忍了,可是她的忍沒換來他的收斂,他現在反倒變本加厲了!
忍無可忍,不能再忍。袁靜蘭霍地轉頭望他,“你管得着麼?我跟誰眉來眼去,那是我的自由。靳大公子你管天管地,可惜你沒資格管我!”
靜蘭嗓音清脆好聽,在無人的雪谷裡被山壁回聲,就更顯得發音清晰嘎巴脆,噎得靳長空直翻白眼。
“我,我就管得着你!”靳長空大少爺脾氣氾濫。
袁靜蘭只能冷笑,“你是法西斯麼?你說你管的着就管的着?真可惜,你越說我還越做……”
“你敢!”靳長空眼睛裡閃出火光來,一把扯住靜蘭的手臂。
袁靜蘭真不懂這位大少爺到底想幹嘛。他真的就那麼小心眼麼?只是因爲她非本意地得罪了他一次,他就這麼沒完沒了的麼?他們靳家那麼高的門第,至於跟她這麼個黑五類的狗崽子這樣計較?
“靳長空你到底想要怎麼樣?”靜蘭無奈搖頭,“我不想辱沒長輩們的交情,但是你現在給我的感覺讓我不得不去這樣猜測:靳長空,你是不是因爲知道我受了你們靳家的恩惠才能進那所學校,以及今日的參軍,所以你就覺得你可以隨便欺負我,而我只能跟條被你們豢養的哈巴狗一樣,對着你的所有舉動都只搖尾乞憐?”
靳長空被袁靜蘭問到啞口無言。
不是他不知道說什麼,而是他從小到大壓根兒沒遇見過這樣的事兒,一個小女娃簡直是指着鼻子罵他,還眼睛灼灼、紅脣不停,巴巴巴跟小機關槍掃射似的!
家裡的妹妹靳欣也算不好惹的了吧,可是他一立眉毛,靳欣都得乖乖躲一邊兒去;怎麼眼前這個丫頭還跟他卯上了,是吧!
怎麼就是她,怎麼總是她!
靳長空使勁吸氣。山谷雪地上寒冽的空氣一下子全都衝進他肺子裡,讓他覺得胸腔生疼。
“……袁靜蘭你給我打住!我告訴你我沒這樣想過!什麼恩惠不恩惠,我告訴你我根本就沒這個意思!”
“那你憑什麼管我?”袁靜蘭冷冷瞪着他,“你是我們女兵班的班長,還是你是咱們連長!或者你是我媽啊……”
靳長空趕緊一搖頭,他知道他都當不了:女兵班班長是女的,連長都幹了10年了,袁靜蘭她母親更是早就昇天了……這三個角色,都是袁靜蘭故意說來堵他的!
“那您靳大少爺就甭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靜蘭瞪他,表示結束通話。
靳長空哪裡肯這樣被打敗,咬牙切齒找到一條理由,“我,我當然有資格管。再說我根本不是管你這個丫頭,我是管、管我弟弟呢!”
“我是長兄,兄弟兩個在一處,我就是要管束弟弟的。我們家老頭子讓我們來參軍,是來接受革命大熔爐的鍛造的,可不是來跟小女兵眉來眼去的!所以我就該管!”
靜蘭閉了閉眼睛。
“靳大公子,今天跟我一班巡邏的男兵不該是你。”
靳長空也沒想到靜蘭突然說出這事兒來,臉上紅了紅,“小孟今天不舒服,我替他。”
靜蘭極爲認真地點頭,“可是靳大公子,你這樣做,如果被好事人知道了,會不會以爲你是故意藉機接近我?”
“我……”靳長空一下子就被戳中心事。他就是故意的,人家小孟不過被涼氣嗆着了咳嗽兩聲,結果他就說人家小孟病倒了不能巡邏,他主動發揚革命戰友精神替人家。
可是他如果不這樣辦,還能怎麼辦呢?營地裡那麼多人,他就算跟着她、瞄着她,卻也真不敢走到她眼前去跟她說話。那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他親了她,所有人當時都在場看着似的,他心裡一瞅着她就一片片長草,所以他只能找個辦法單獨跟她出來,單獨說說話。
單獨。是的,單獨。推開所有人,甚至包括萬海。
他就是想這麼單獨跟她待一會兒,讓她眼裡心裡沒有旁人。
“我故意接近就接近了,那又怎麼了?他們誰愛說誰說去,我不在乎!”靳大公子又發蠻。
“那你還有什麼資格管萬海?”靜蘭的目光越發冷寒,“靳長空,我告訴你流言就是這樣起來的。你自己既然也抹不乾淨,那你就沒資格管我跟萬海怎麼地了!”
“可是你們,你們,就不行!”看見靜蘭要走,長空急的扯住她手臂,“你給我聽着,你跟他,就不行!”
“憑什麼?”靜蘭扭頭瞪他。
長空也說不清自己心裡這股子懊惱是什麼,也只能胡亂找個理由,“……還有靜怡呢!我告訴你萬海跟靜怡的關係,兩家早就有這個意思了。我這個當哥哥的就得看着萬海,不能讓他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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