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溫泉山莊,藺水淨想着往事,眯起眼睛。
“你不知道,那天我正忙着一宗大宗生意,夥計上樓來跟我通報,說下頭有個女人找我。我當時心裡就是一跳,手裡的毛筆跌到紙上,杵着好大一點墨。”
“那時候那皮貨商人正在跟我談價錢,用力扛價。那時候抗戰剛勝利,民生尚且凋敝,所以那個價錢幾乎註定我是要虧本的,所以我本來在絞盡腦汁跟他談……可是一聽夥計說那女人膚色很白、說話慢條斯理,有點日本人的樣子——我當時就什麼都顧不上了,甚至當對方問價,我竟然就直接點頭,只爲了趕緊奔下樓來看你。”
“跑下樓梯的剎那,我腦子裡還慣性地爲那價格懊惱,可是一擡眼看見樓下孤零零站着的你,我就忘了一切。”
“那天窗外在下雪啊,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濛濛的白色哈氣,你就站在門口,帶了點瑟縮,孤零零地看着門口來來往往的顧客。我的心,那一刻就彷彿當場中了一槍,疼得快要死掉。”
“小姐啊,那裡明明是掛着你的名號的產業,那裡明明只是爲了滿足你能近距離看北滿映畫那些明星的地方,可是那時你站在那裡,卻全然沒有了曾經主人的氣度,反倒像是客,手足無措。”
“我那一瞬就想,我絕不允許你那樣孤苦。我要帶着你逛遍整個長春城,花光我所有的錢,給你買最美的綢緞、最貴重的珠寶!所有隻要能讓一個女人覺得溫暖和幸福的事情,我都要立即就給你做,只要你不再露出那樣孤苦伶仃的神情……”
藺水淨閉上眼睛,眼角流下淚來,“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見你回來找我,我有多開心……”
“我帶着你去買綢緞,買珠寶,一方面是想讓你開心起來——另外一方面,其實是我私心作祟。我想讓全城人都認爲你是我的女人。我那樣的大肆購買,旁人只會認定我是要辦婚事了——而你,他們想當然就會認定你就是我的新娘!”
“你就是我的新娘……小姐啊,我知道那是我的迷夢。我這一生唯一想要的新娘,從來只是你,再沒有第二個人。”
“可是你卻一件都沒有選,你告訴我你只是臨時回來中國,將來只要梨本秀一召喚,你還會回到他身邊去……你說你這一生只能是梨本秀一的妻,你說你此時更是懷着他的孩子!”
李淑蘭望着藺水淨,也是難過地掉淚,不過依舊努力剋制着,小心地看護着藺水淨,唯恐他過於激動而出了差池。
“敬君,你的委屈我自然都懂。”
“當日回到本土去,我與秀一的婚約得以延續。可是梨本家並不十分看好我這個兒媳。當時梨本宮家被削去宮家的名號,但是他們家有些長輩的軍國之心卻沒死,他們想要利用手裡掌握的秘密,重新發動對中國東北地區的佔領。”
“可是身爲家主的秀一卻不贊成。他說日本已經戰敗,國內成年男子幾乎全都死掉,滿眼只是老弱婦孺。再看看廣島和長崎兩地可憐的災民……這就是上天對軍國主義的懲罰,不可再逆天而行。”
“爲此秀一曾經入鹿苑禪寺,在鹿苑禪寺的反戰碑下絕食靜坐,抗拒家族想要他繼續領導秘密計劃的動議。當時梨本家其他的子嗣都在戰爭中死去,只剩秀一這一根獨苗,所以那些長輩沒有辦法,只得妥協。”
“可是他們卻將怨氣全都傾注在我的身上。他們認定是我這個婦人令秀一隻知道沉浸溫柔鄉里,不務正業;再者我從小是在中國長大,所以他們認爲是我影響了秀一的決定……”
李淑蘭難過地搖頭,“而我過門之後遲遲沒有懷孕,他們便說我不能生育,急着爲秀一尋找側室。秀一情知如果再反抗,有可能會讓他們更爲憎恨我,甚至威脅到我生命安全,所以秀一隻能忍痛答應。”
“我雖然悲痛欲絕,可是爲了不讓秀一爲難,主動離開本家大宅。可是卻在那裡發現了有孕……”李淑蘭難過搖頭,“梨本家的長輩們已經公開對外明言說我不能生育,如果我再懷孕便等於打了他們的臉,所以他們定然容不得我們母子活着……”
“我便故作妒婦模樣,離開日本,讓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吃醋秀一另娶而離家出走。實則是爲了給我兒找一條活命的路……我慄原家雖然也曾經是名門大戶,但是在戰時全都死亡或失散,我無家可歸、無人可依,便只想到了敬君你……”
“以梨本家的勢力,若我留在日本國內,天涯海角他們都能找得到我;只有離開日本,所以便只能依靠你。”
“生下孩子之後,我知道秀一在國內發瘋了一樣地找我,並且一病不起。我沒有辦法,只能將孩子託付給你,自己先回日本去。想着也許等梨本家族的長輩們亡故之後再將孩子接回去。”
“可是誰能想到,剛剛經歷了二戰之後的長春,那麼快就迎來了國共內戰……我不放心孩兒,便再度回到中國來。那時你的生意已經越做越大,你常常長春和s城兩邊跑。我在長春找不到你,便只能再到s城來找你。兵荒馬亂裡終於找到你的下落,便託人約你到梅山來見……”
“我就站在這間房裡,一直一直望着那條通向山莊的大路,盼望着你帶着流風來。剛剛滿月我便離開了他,在日本的每個日夜我都在想着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是在流淚……那時候我想,終於要帶回自己的孩兒了,此後無論多苦多難我也再不跟孩兒分開……”
李淑蘭輕輕搖頭,狠狠嚥下心內的疼,“我等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肯進。直到暈倒……卻終是沒有等來。”
“都怪你啊,都怪你!”藺水淨目色盡赤,一把掐住靳邦國,“都是你!”
靳邦國保持冷靜,靜靜凝望藺水淨,“聽了你們講述,我想我可能已經想起了你是誰。藺兄,你這雙眼睛裡噴射的怒火,我記憶猶新。”
靳邦國緩緩閉上了眼睛,“當年遼瀋戰役,就是從長春打響。城內老蔣軍隊裝備精良。城內守軍十萬人,城外我軍同樣是十萬人。十萬人對十萬人,我們的裝備卻又無法與城內軍隊抗衡,所以我們只能圍而不攻。”
“當時的政策,上級的意思是要爭取守軍投誠。所以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聯合各條戰線的力量。”靳邦國說着睜開眼睛望向敬重,“藺兄,如果我沒記錯,藺兄當時就是我們爭取的重要對象吧?雖然你只是商人,但是因爲你個人魅力,所以當時與蘇聯方面、國軍方面的關係都極好,而且在民間也極有威望。”
“是。”藺水淨咬牙,“我被你們的政策所感動。因爲你們說不強攻就是爲了保護城內百姓,你們想和平解放長春。這樣的仁義之師,我想,我願盡綿薄之力。”
“可是後來你非但沒有做到承諾,反而戰到我們對立面上,參加了老蔣的部隊!”靳邦國虎目之中忽然迸射出寒光來,“藺兄,我想起來了,後來的解放戰爭的戰場上,我們兩個曾經無數次對敵!——透過望遠鏡,雖然我看不清對面陣地上你的全貌,可是我記得你那兇狠的目光!”
“兩軍對敵,彼此仇恨,這很正常,但是藺兄,你對我靳邦國的仇恨已經超越了戰爭——我今天倒想問問你,我究竟做了何事,令你仇恨得刻骨銘心!”
藺水淨聽着便激動起來,“你還有臉問我!靳邦國,你言而無信!”
“我當時答應與你們合作,我答應去策反自己相熟的守軍將領,我甚至願意搭橋幫你們兩方建立溝通的橋樑,我還願意將你們的政策暗地裡在民間傳播……我願意爲你們做一切事情,只要你們答應,保護城內百姓!”
“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啊?靳邦國你說!難道你此時還能夜夜安枕,難道你沒有夢到過那滿城的死屍?!”
靳邦國顫抖起來。歷史其實從未遠去,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每一個軍人其實都不得不在軍功章上再面對無法抹去的血色。
“你說的是——長春圍城?”一提那件事,靳邦國這位戎馬倥傯的老將帥,登時面如死灰。
那滿山滿谷的死屍,不是軍人,而是——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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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