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子,爲什麼要這樣!”
藺鴻濤辦公室,依舊是和室寧謐、疊席之上陽光幽轉。藺鴻濤面上已經恢復了從前的平靜。之前蘭泉奔赴香港時,藺鴻濤面上曾經出現過的一縷情緒波動已經平息。
杜仲皺眉望藺鴻濤。
以自己與鴻濤這麼多年的手足情,杜仲知道藺鴻濤的報仇之心又放下了。此時更是做出了這樣驚人的決定!
“老爺子現在已經到了彌留狀態,你竟然又在這個時候做這樣的決定,老爺子一旦知曉,還不被你活活氣死啊!”杜仲忍不住吼。
“鴻濤我知道你爲難。我老杜也跟你無數次說過,鴻濤你爲難的事情,既然必須要做,那就讓我來做!我杜仲這麼多年刀裡來血裡去,早已經學會了六親不認!”
杜仲說着閉了閉眼睛,“就算靳家是聽琴的孃家,我也在所不惜!大不了,如果聽琴不肯諒解,將來我將自己這條命還給她就是!”
藺鴻濤聽得心痛,緩緩閉上眼睛,“冤冤相報,何時了?”
陽光靜靜地投射在藺鴻濤辦公桌上,漾起琥珀一般的光華,“是不是將來老杜你的家人還要找靳家的後人報仇?”藺鴻濤疲憊地搖搖頭,“老杜,真的很累。何苦?”
杜仲也是被問得愣怔。
打小走黑道的人,最怕靜下心來捫心自問。一輩子習慣了的打打殺殺,其實也要給自己一個強大的心理支撐,想的是“義”,是“情”。可是如果一旦理智思考,便知道那所謂的義和情其實反倒有可能是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
逞強鬥狠,冤冤相報。直如鴻濤所問:何時了?
難道真的要永生永世糾結下去?
“所以濤子你還是決定放下?”杜仲坐下來,垂下頭去,“可是老爺子怎麼辦?”
藺鴻濤起身走到窗前,良久,輕輕一笑,“其實是蘭泉比我更早放下。在他的氣度面前,我縱然想要小氣,卻也小氣不起來。”
“他知道我們報仇其中之一便是要完全拿到東櫻集團。但是之前靳家運作的早,所以有泰半股份都在梅軒那裡。是蘭泉向梅軒要回了那部分的股權交給我,此次又運作將李淑蘭請來中國,這些事情所爲的其實也都是我藺家。如此,我藺鴻濤如果還不肯放下仇恨,我豈不小肚雞腸?”
“況且……”藺鴻濤站在窗前,披一身陽光,“如果我真的對靳家下手,我又如何對得起我母親?雖然與母親相處的時光不過短短五年,這中間還要除掉我年幼無記憶的兩年,所以這一生一共只有對母親三年的記憶——無緣報親恩,我又如何能傷害母親的家人?”
杜仲皺眉。濤子是被夾在夾縫中,一邊是父親的死於祖父的要求,一邊卻是母親與母親的族人,更何況這當中還有鴻濤與梅蘭竹菊四兄弟逐漸建立的友情——更重要,還有小桐……
這麼多年眼見着鴻濤被夾在夾縫裡苦苦煎熬,卻無法掙脫也不能掙脫,杜仲看着都心疼。鴻濤的苦,除了他杜仲,從無人知。外人眼裡他永遠只是神秘優雅的暗夜大亨,其實鴻濤心裡,何曾不是被拘禁在了五歲那年血腥記憶裡的、孤單而又無望的孩子?
“原來竟然是蘭泉將東櫻集團另一半股份交給你。”杜仲也是搖頭,“我也沒想到。那是龐大的產業,蘭泉這小子竟然這樣大方!”
“可是濤子,解散白虎團不是小事情。組織裡的兄弟們人數那樣龐大,更有許多是從上兩代就已經跟着老爺子,你這樣解散他們,他們會無處可去。”
杜仲哪裡能想到,藺鴻濤爲了感謝蘭泉,爲了投桃報李,竟然要主動解散白虎團!
藺鴻濤搖頭,“老杜,我不會不管這些兄弟。”他轉身回來望杜仲,酷似靳家的狹長眸子裡閃過一絲精芒,“不然我何必要將東櫻集團趕緊拿過來。”
杜仲微微一震,“濤子你的意思是,拿過東櫻集團來對於你不是爲了報仇,甚至不是爲了那商業利益,而只是爲了——安頓兄弟們?”
藺鴻濤聳了聳肩,“錢財這些東西,我已經擁有了,又何必再多?”藺鴻濤想起香港,想起那些青蔥銳意的少年歲月,“其實我很懷念小時候。雖然沒錢,可是活得暢快。想愛就愛,想恨就恨,多好。”
杜仲輕輕嘆息,“那你呢,濤子?是跟着兄弟們一起撤到日本去,還是回香港臺灣,或者出國?”
藺鴻濤輕輕搖頭,“老杜你爲何認定了我會走?我想我更願意留下來。”
杜仲明白藺鴻濤的話,點頭,“那我這就開始安排兄弟們分批離境。”
藺鴻濤點頭,望着杜仲離開的背影,輕輕嘆息。因爲靳欣的搗亂,靳青山主持的警方已經不得不重新啓動調查滾子和燕兒的死,並且已經牽扯到了他和白虎團的身上;雖然他都已經想到,靳家爲了這片土地未來的安寧,定然不會允許白虎團這樣龐大的黑道組織的尊在。即便洗白也不行,畢竟有黑底,這是中國政.府最不可容忍的事情之一。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刑警大隊長劉毅竟然再度登門造訪。主題便是:如果白虎團離開中國大陸境內,那麼警方自然便也不會追究。
這就是靳家,秉公執法卻又重情義。當初靳家暗中借重白虎團搗毀東櫻集團在大陸的分部,靳家是默認了白虎團的功績,所以纔有此時的法外施恩。否則白虎團縱然再洗底,黑道做得久了,屁.股上終究有洗不乾淨的污垢。靳家此舉已是盡了情義。
可是藺鴻濤卻如何看不見這件事情裡,蘭泉的影子?
蘭泉在這個時候將東櫻集團全部拿給他,讓他有地方安置白虎團的兄弟,並且讓整個白虎團自願離開中國大陸境內;這是蘭泉的情義所在,可是其實又何嘗沒有那小子的計謀?
藺鴻濤想着也只能搖頭一笑。這一層他都沒對杜仲說,可能他也不會對人說。
如果沒有這次靳欣這樣突然抽風了似的鬧,本已經被列爲懸案而不再追查的燕兒與滾子的死,不會被翻出來重新再啓動偵查,那麼白虎團也不會暴露在警方的目光之下,白虎團更不會這樣主動撤出大陸境內——至少目下白虎團沒有給大陸警方留下太多的把柄,他們想查其實也查不到什麼切實的證據。
反過來說,正是有人爲了這片土地未來的安寧,爲了將所有有潛在危險的黑道組織都趕出這片土地,所以那人才想了這樣的辦法。從靳欣那裡開啓一個小小的端口,蝴蝶效應便隨之啓動,直到達到今日的目的。
蘭泉果然還是靳家人。靳家人重情義,卻從來都將民族大義擺在個人情義前頭。蘭泉這一串看似荒腔走板的行事,爲的不過是兵不血刃、而且又能不傷害他藺鴻濤地,將白虎團請出中國境內。
香港方面給了他情報,說香港某徵信社正在暗自打聽他當年的事情。藺鴻濤便注意了這條線,後來更是發現了蘭泉也在與之接觸……所以藺鴻濤便不難得到答案:靳欣拿到的一切、靳欣如今忽然抽風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蘭泉安排好的。蘭泉寫好了劇本,靳欣便已經不自覺地按照蘭泉設計好的情節演了下去。
表面是靳家內部的一場窩裡鬥,實際上蘭泉四兩撥千斤,已經將他的白虎團輕易“消滅”。
藺鴻濤不由得笑起來。此時多虧不是戰爭年代,蘭泉也多虧不是軍人,否則他如何敢預估那小子的作爲?縱然當初與靳老爺子下棋,他藺鴻濤也沒有這樣膽戰心寒!
膽戰心寒,卻也難掩,心中淙淙暖意。
那小子暗中整治了他,卻也幫他找好了退路,恩威並施。
藺鴻濤起身再度走回窗邊,釋然一笑。他此時有點在暗中揣度當初的梅軒之心。剛開始小桐跟蘭泉在一起的時候,梅軒實則從未放棄;直到去了j國,實際上梅軒還在堅持。可是就在臨回國之前,藺鴻濤驀然發覺梅軒終於放下了——他一直很好奇,梅軒是出於什麼心情,肯放下小桐了?
此時的他似乎也隱隱明瞭。面對這樣的蘭泉,面對這樣天縱的少年,自己就算同樣對小桐有那樣的熱愛,可是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終究是敗下陣來。
不是自己不夠好,不是自己不想再努力,而是——永遠比不上那少年的彩羽閃耀!
所以,他從此放下。
心悅誠服。
陽光從窗外來,靜靜落在鴻濤右耳銀環上,清澈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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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泉將資料給靳欣,讓靳欣反倒有據撒潑大鬧,親們之前擔心這不是得不償失麼?現在瞭解了吧?o(∩_∩)o。稍後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