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濃,靳欣又坐在堂屋裡那盞二哥從甘肅買回來的羊皮檯燈下,翻一本善本古籍。這樣好的善本,國內已經少見,這是身在舊金山唐人街經營古董字畫生意的菊墨在海外發現,特地託人迴流給她。這樣獨自等待譚耀鬆回家的寂寞裡,善本墨香才能撫慰她心頭的孤寂。
是孤寂啊。要強的她從不肯向人顯露自己的孤寂,可是自己又何嘗能欺騙自己?
她親手將自己的丈夫捧上商業局長的高位,卻也等於從此將丈夫從自己身邊推離。每天說不完的應酬,每晚回來都是一身的菸酒氣,靳欣只覺對自己的丈夫越發陌生,倒不如這一盞燈光、一片墨香來得親近。
門口月影一轉,靳欣下意識擡頭。卻見梅軒正握拳站在門口。
“梅軒?這麼晚了怎麼過來?”
“媽媽,您去找過簡桐的母親?”梅軒努力壓抑着心中的澎湃。簡桐那樣哭着用拳頭砸他,他心裡已經疼到了極點!
靳欣眯了眯眼睛,“她跟你說的?曾經以爲她是個明.慧的丫頭,原來也是這樣背後告狀的!”
“媽媽,原來您真的去過!您爲什麼要去找簡桐的母親?您對我和小桐的關係不滿,您完全可以對我和小桐來,何苦爲難人家母親?!”梅軒只覺心痛如裂。
“爲什麼我不能去找她母親?簡桐從小沒有父親,她至少還是有娘教的吧!孩子犯了錯,難道身爲母親的不應該擔責?”靳欣眯起眼睛來,“不要對我說國外如何如何,這是中國,中國人就永遠脫離不了家庭,所以我就應該去找她的母親說道說道!”
“退一萬步說,兩家的孩子要結婚,還要雙方父母會親家,才能定下婚事的吧?我是你母親,怎麼就不能去見她媽?雙方的父母本就應該保持溝通,難道不是?”
梅軒絕望地攥緊拳頭,“好,就算您說的也有道理,可是簡桐的母親身體有病,她根本經不起打擊——而您,害得她老人家當日暈倒;近日又復發而入院!”
靳欣冷冷望着梅軒,“梅軒,有病又怎麼樣?有病就可以不對自己的過錯負責,有病就可以違背當年的諾言,有病就可以爲所欲爲了麼?”
“我很高興你還分得清語言的時態——我當日去找她,她當日暈倒了;她近日又入院——這當中隔着多少日子,虧簡桐也好意思還拿這件事找你去說?!”
靳欣嘆了口氣,“梅軒啊,你是我兒子,媽媽當然明白你此時的心情。乍然聽見簡桐添油加醋的描述,你當然會氣憤。可是梅軒,媽媽相信你有基本的判斷能力——我是去找過她母親,可是所說的話無非是希望她好好管束她的女兒。”
梅軒深深吸氣,“媽媽,我只問您一句:您說伯母要遵守當日的諾言——您說的是什麼?伯母要遵守什麼當日的諾言?難道您與伯母根本不是初次相見,而是過去就曾相識麼?”
靳欣冷笑起來,“梅軒,媽媽知道就算你當面沒說過,私底下也是埋怨媽媽的。你認定了是媽媽持着門第之見,所以故意攔着你與簡桐交往——沒錯,媽媽是有門第之見,但是媽媽畢竟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如今又是做教育的,基本的是非觀我還有——如果簡桐真的是個好女孩,如果她的家庭不是那麼不堪,我想我願意讓我的兒子幸福。”
“有些事媽媽一直不願對你說,不是理由不充分,而是媽媽想要保護你,不想讓你知道過去那些不堪的事情——開始既然今天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媽媽看你的神情,如果媽媽今天不說清楚,你都有可能跟媽媽斷絕母子關係似的——那好吧,媽媽就說給你聽。”
靳欣緩緩坐下,回頭望了望書案上那盞羊皮檯燈,“梅軒你也長大了,許多長輩的心情你也可以描摹和理解了。難道你從來就沒好奇過,你大舅舅當年爲何會與你大舅母離婚?”
“媽媽!您難道是說——”
靳欣清冷地笑,“靳家是什麼家庭?嫡長子離婚這已經算是一大丑聞——更何況是被一個不要臉的女人給硬生生攪散的!這樣的女人生出來的女兒,就算那女兒也許無辜,可是你覺得我們靳家還有可能跟那個女人結爲姻親麼?難道你讓社會上的人都指着咱麼家人的脊樑骨罵?”
梅軒驚得倒退數步,“媽媽,您說的,是真的?!”
靳欣冷笑,“既然說了,那麼便再說一件給你聽。你的小桐很能喝酒是不是?聽說你們第一次見面,就是拼酒認識的?”
梅軒眯了眼睛。
靳欣緩緩握回那捲善本古籍,“這也是繼承她母親的優良基因。你大舅父就是在那些混亂的酒吧裡認識她母親的,而她母親當時正在做的工作是——陪酒女!”
“梅軒,好好清清你的腦子吧!難道你會認一個這樣的女人做你未來的岳母?你又如何讓我敢相信,你的小桐不會跟她母親生就同樣的水性楊花!”
週一早晨,簡桐跟打仗一樣,先起早煲了湯,趕了早班公車去醫院喂媽吃了早飯,然後才又從醫院搭了公車去學校上班。
坐在公車上,蘭泉的電話急急響起,“小老師,我來抓逃妻了。你跑哪兒玩去了?”
簡桐握着電話緩緩笑開。那死孩子說話總是吊兒郎當,卻會讓她在心情緊張裡獲得一絲放鬆,“既然要做逃妻,自然不能告訴你我在哪兒。有本事你自己來找啊。”
“嘁……”蘭泉站在鳳鳴街口笑起來,“找到的話,有獎勵沒?”
簡桐點頭,“嗯~~,你說想要什麼獎勵?”
她大清早來醫院,蘭泉一定找不到她,心裡有了這層篤定,簡桐就也放心跟他打賭。
“我還有九張紙條呢……”蘭泉嗓音沙啞地說,簡桐閉着眼幾乎能想象到他的壞笑。
“去!還敢提那紙條,我不理你了!”說起那壞孩子的壞主意,簡桐坐在公車裡,只覺臉紅。就彷彿身畔的乘車人都能聽見那裡面的內容是什麼。
“那我要想想——該要個什麼獎勵纔好呢?”蘭泉故作沉吟。
簡桐靜靜地笑,心想這傢伙一定會出壞點子。比如讓她吻他,或者是答應他親密……只是她現在只能拒絕他。並非不想他,只是,心情很沉。
“我想到想要的獎勵了!”蘭泉忽然一聲歡呼,繼而緩下嗓音來,“你要告訴我,爲什麼你家的酒坊窗子上貼着‘轉讓’。不許隱瞞,告訴我實話。我是你男人,我要知道。”
簡桐本來還在微笑,等着聽那壞孩子的壞主意——他的話卻像兜頭猛然砸來的一記拳頭,直讓簡桐鼻子又酸又痛,眼淚便撲簌簌落下來……不不,她的形容其實不對,心上不是痛,而是——說不出的感動。
那個孩子,她以爲他又會提出壞主意來欺負她,卻哪裡想到……
“說吧,就算天掉下來,也自然有個子高的人扛着。很不幸地,我比你高那麼多……”蘭泉在電話裡斂去了笑謔,柔聲緩緩地說。
簡桐深深吸氣,心裡有溫暖泉水流過,“蘭泉我現在在公車上,不方便說話。待會兒到了學校我再說給你聽,行麼?”
蘭泉又緩緩笑開,“小老師,看你窗外。”
“嘀——嘀……”車喇叭聲在耳畔響起,簡桐連忙轉頭望向窗外——
敞篷軍用破吉普拉風地行駛在公車左邊的車道上,那手握方向盤的少年一邊開車,一邊正含笑望着她。半長的髮絲全都被迎面的風向後吹去,露出他完美的五官,再加上那深情凝望的目光,惹得簡桐公車上好多女乘客尖叫起來!
“天,那男生太帥了?”
簡桐驚得趕緊衝電話裡喊,“你轉回頭去小心開車啊!”前方下高速是一條四並二的車道,蘭泉那條車道前頭就是死衚衕!
簡桐戴着藍牙耳機邪佞地笑,“說愛我!”
“……”簡桐說不出話來。
“說愛我,我就併到公車後面去!”那死孩子邪氣風發地笑,彷彿完全不拿前面的並道當回事兒!
簡桐驚得只能朝着電話裡大喊,“我愛你!趕緊並道啊!”
“哈哈——”蘭泉一聲輕笑,猛地一個急剎車,在公車上一車人的驚呼聲裡,瀟灑打輪併入公車身後的車道上去。
簡桐忍不住尖叫出來,在電話裡罵他,“靳蘭泉,你神經病啊!”
那孩子在公車後頭悠哉開着車,“小老師,車到山前必有路。更何況,有我陪在你身邊。別愁眉苦臉,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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