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都有些訝異了。
原來這人,也是有人間的情感的。
只這麼一想,她立刻就在心裡覺得好笑——宇文愆再怎麼說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又怎麼可能沒有人的情感呢?
這一笑,她立刻又覺得不妥,非禮勿聽,自己站在這裡聽到人家的話就已經不好了,竟然還在心中非議,實在不是身爲秦王妃該做的事,於是忙要轉身退開。
可她畢竟身子沉,腳步也緩,一動就被人聽到了。
前方那位身形魁梧,看上去還算壯實,可臉上也多少透着幾分還未及褪去的憔悴病態的神武郡公立刻聽到了什麼,一擡頭,就看到了商如意有些遲緩的身影。
董必正神情微微一凜。
不過,畢竟說的不是什麼機密,只是舅甥二人的家常話罷了,倒也不是見不得人,他只蹙了一下眉頭,立刻就揚起笑容道:“啊,是秦王妃啊。”
站在他對面的那個清雋的背影微微一震。
這個時候商如意也不好再離開,反倒顯得自己“做賊心虛”,於是她整理了一下情緒,坦然的走過來見禮:“見過大哥,見過郡公。”
聽到“大哥”二字,董必正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旁邊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凝重的太子殿下,隨即又堆起滿臉的笑容,對着商如意行禮:“拜見秦王妃。王妃的身子,這一向可還好?”
商如意道:“多謝郡公掛念,還好。”
“那就好,只望王妃好生保養,若生下皇長孫,那是大盛之福。”
“託郡公吉言。”
商如意當然知道這是場面話,但他們這些人見面,誰又會真的與人交心呢?不過就是維持一點體面罷了,於是也關切的說道:“我觀郡公的氣色不太好,最近天氣多變,望郡公千萬要好好保養,將息身體纔是。”
“多謝王妃關心。”
宇文愆靜靜的站在一旁,不知怎的,他的眼中竟浮起了一絲笑意。
似乎是很高興看到眼前這一幕。
不過,秦王妃和神武郡公之間的這一點“場面話”也說不了多久,畢竟本就不熟,更沒有多餘的情分,等到該問的都問完了,該答的答完,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氣氛自然會有一瞬間的凝滯。而宇文愆也適時的開口,說道:“舅父既然已經決定要隨父皇聖駕出行,那就早些回去準備,也好好的休息,養精蓄銳吧。”
董必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商如意,便欠身道:“那老臣先告退了。”
商如意忙還禮。
跟上一次一樣,董必正下了千步廊,不急不緩的離開了內廷。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商如意這纔回過頭,卻見宇文愆正看着自己,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大哥見諒。剛剛,我只是無意中——”
話沒說完,宇文愆已經微笑着道:“看來,是難得天放晴,弟妹也出來散心了。”
商如意道:“是。”
她想了想,還是繼續解釋:“我剛剛——”
宇文愆又笑道:“對了,聽說弟妹的玉章書院已經開課了。”
“是的,”
提起這個,商如意倒是忘了剛剛那一點不妥,立刻笑道:“說起來還要多謝大哥之前的提議,辦成這件事,我不僅省了不少事,更省了不少的銀錢。”
宇文愆笑道:“我不過是閒話兩句罷了,弟妹能做成這些,還是你自己的功勞。”
他一邊說着一邊側過身,擡手示意,商如意便也順着他的手勢往前走,兩人並肩前行,彷彿一道散步似得。
商如意沒想過要跟這位大伯一道散步,哪怕這個時候天清氣朗,長廊屋頂上還有些積雨慢慢的滴落下來,晶瑩剔透的水珠映着陽光反射出七彩的光芒,讓這內廷的風景更多了幾分絢爛,也讓人被憋悶了數日的心情大暢,可宇文愆卻似乎心情很好,陪着她慢慢的往前走,圖舍兒無法,也只能跟在身後,臉上浮起一絲無奈和焦慮。
一邊走,宇文愆一邊說道:“可惜,我這邊的事情就沒那麼順利了。”
他開了口,商如意也只能順勢問道:“大哥不是在清理關中地區的田產和戶籍嗎?”
宇文愆道:“是啊,可長安這邊的戶籍田地才理了一半,父皇就要巡遊,偏偏舅父還一定要伴駕出行。還是弟妹你說得對,人就是越老越固執,剛剛勸了他半日,還是沒用。”
商如意沒想到,他還會繼續跟自己說起這些,而且口吻中,多有抱怨之意。
可這種抱怨不讓人反感,因爲並沒有什麼太沉重的沮喪情緒,反倒是年輕人對於老人,長輩的縱容和無奈,最多也就付之一笑罷了。
商如意便笑道:“郡公本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啊。”宇文愆的臉上突然浮起了一抹蒼涼的笑意。他道:“是啊,我記得小時候體弱多病,慧姨就熬了很苦的湯藥來給我喝,說是良藥苦口,但那個時候哪裡懂這個,只覺得苦就不肯喝,怎麼勸我都沒用。慧姨心疼我生病,更心疼我怕吃苦,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我,就抱着我一起哭。”
“……”
“但是,不吃藥也不行,父皇又經常出兵在外,實在不行,她只能請了舅父來。”
“……”
“舅父來了,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捏着我的鼻子就往我嘴裡灌,經常是一碗藥有半碗都灑了身上。不過因爲他這樣,我也怕了,下次再生病要喝藥的時候,慧姨只說要找舅父來,我就不敢再犟,自己就乖乖把藥喝了。”
“……”
商如意靜靜的聽着,一言不發。
她的安靜,不僅是出於禮貌,更是因爲心中的驚詫——上一次在這裡見面,宇文愆跟她“抱怨”老人家的固執,已經讓她覺得很奇怪,但這一次,他更是毫不避諱的跟她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了!
他們倆,是這麼親近的關係嗎?
一時間,商如意都快要開始懷疑,懷疑太子和秦王之間的對立,到底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麼劍拔弩張。
否則,宇文愆怎麼會對自己的態度如此親近,還跟自己說這些話。
這些,難道不應該是他跟親近的人,比如樓嬋月,或者另一位良娣,更甚至,應該是和成爲他太子妃的某個女子,爲了拉攏彼此的關係,爲了加深情分,分享自己的經歷的時候該說的嗎?
但,她還是清醒的。
就算不是劍拔弩張,就算宇文曄和他見面的時候也是兄友弟恭,可想要奪取太子之位的宇文曄,和已經拿下了太子之位的宇文愆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親近,跟和平,而自己身爲秦王妃,也一樣。
所以,商如意清醒的想要用一些場面話應付過去。
可開口之前,心頭卻不由得一軟。
有的時候,人的心是有缺口的,能拉近彼此的不僅僅是血脈親情,可能聽過同一支歌,念過同一首詩,甚至,受過同樣的傷,心靈就契合了。而宇文愆的這些話,不管是閒話也罷,拉攏也罷,甚至別的什麼目的也罷,可其中包含的真實的感情卻擊中了商如意心中那一段柔軟——
想到這裡,她還是輕嘆了一聲,道:“長輩的態度可能有千萬種,但疼愛的心,卻只有一種。”
“是啊,”
宇文愆揹着手,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笑着看着商如意道:“我突然想起來,弟妹小時候好像也是在你的舅父身邊長大的。”
商如意道:“是。”
宇文愆道:“那難怪,弟妹能懂我……的心情。”
商如意又看了他一眼,越發覺得,他身上那一股煙火氣好像更重了一些。
不過,他身上的煙火氣重與不重,跟自己的關係都不大,商如意只是本能的因爲這句話而又生出了一絲戒備之心——她和宇文愆,不是那種可以交換心事的關係,所以有些話,聽聽也就罷了。
於是,她微笑着說道:“所以有的時候,對老人家也只能哄着,不要緊的就隨他們去了。幸好這一次不是上戰場,不過是跟着父皇去巡遊龍門渡而已。”
說到這裡,商如意又看向他,目光微微閃爍:“大哥會隨行嗎?”
宇文愆沉默了一下,道:“當然。”
“大哥也要去啊。”
“父皇已經下旨,讓我伴駕隨行,明天就要出發。所以今天我纔會趕着要整理手上的一些文書。只是沒想到,舅父堅持要隨行,纔會到這裡來商量這件事。”
“哦……”
商如意的心裡咯噔了一聲,沒想到這件事已經這麼快就定下來了,不知道宇文曄會不會隨行。
大概,要等他今天回來了之後才知道。
看着商如意目光閃爍的樣子,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宇文愆的眸子微微一黯,道:“弟妹大概是在擔心二弟會不會伴駕隨行吧。我聽說,二弟已經拒絕了。”
“啊?”
商如意一愣,睜大眼睛看着他:“爲什麼?”
宇文愆也看着她,眼神中有一點說不出的黯然:“這,恐怕就要問問二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