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
一睜開眼,目光所及之處便是那萬里無雲的高天和一望無際的草原,彷彿童年的景象又一次在夢中出現,一時間令商如意有些難以分辨,自己到底身處現實,還是虛幻。
但下一刻,一陣劇烈的顛簸和隨之而來的筋骨痠痛,將她的思緒從虛幻中拉了回來。
“唔!”
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她猝不及防的發出了一聲低呼,隨即,就聽到了頭頂傳來的那個低沉沙啞,彷彿粗糲的岩石擦過耳膜的聲音:“你醒了?”
商如意渾身一震,立刻清醒了過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坐在馬背上,靠在一具寬闊又厚實的胸膛裡,而一擡頭,就對上了那張在昏迷前,最後看到英俊又粗獷的臉——
阿史那朱邪。
緊接着,又是一陣劇痛從後脖頸傳來,商如意險些按捺不住又要呻吟,卻咬着下脣,死死的忍住了,而那一陣鈍痛也提醒了她——自己是被這個人打暈的,因爲她始終不肯安分,哪怕被這支隊伍帶離了祁縣很遠,仍然想要逃走,最終被這個阿史那朱邪打中後脖頸,昏了過去。
現在,周遭的景緻已經跟之前大不相同,他們竟然已經出關,到了草原!
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不要再想了,”
那個粗糲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平靜的說道:“如果在之前那些地方,你可能還能想辦法逃走,但現在到了草原上,沒有馬,沒有糧食,沒有方向,你根本寸步難行。”
“……!”
商如意的呼吸一緊,皺起眉頭。
這個人說得沒錯,而且——
阿史那朱邪望着前方,一邊策馬一邊說道:“而且,你已經昏迷了好幾天,都沒有吃東西,就算給你馬,你現在也逃不走的。”
他的話音剛落,肚子裡一陣如同刀刮一般的劇痛傳來。
商如意再一次咬緊下脣,卻是在忍耐那極度的飢餓帶來的虛弱和痛楚,即便她現在什麼都不做,也能感覺到身上筋骨痠痛和虛弱,隨着她清醒過來,這些感覺也越發的強烈,不一會兒便令她直冒冷汗,連呼吸都變得侷促了起來。
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感覺到懷裡的人呼吸微弱,冷汗涔涔,阿史那朱邪低頭看了一眼,突然道:“原地休息!”
他一聲令下,周圍那些如雷鳴一般的奔騰的馬蹄聲都紛紛停了下來,而他也勒緊繮繩,將座下的駿馬停住,然後翻身下馬,又對着馬背上的商如意伸出雙手。
“……”
商如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彎下腰,雙手抓緊了籠頭,慢慢的從馬背上滑下來。
阿史那朱邪看着她有些倔強的背影,和掙得青筋暴起的手背,不知怎的,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可商如意雖然順利的自己從馬背上下來了,但這個動作也完全耗空了她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兩腳一落地,立刻膝蓋一軟,猝不及防的跌倒下去。
“啊!”
商如意嚇得一聲驚呼,眼看着就要倒地,就在這時,一雙手臂從背後伸過來,緊緊的架住了她。
商如意心有餘悸的回頭看了一眼,正是阿史那朱邪。
他低頭看着她,那目光像是有些恍惚,又像是在探究,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你,好像——”
商如意一愣,詫異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而阿史那朱邪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立刻正了正神色,架着她的雙臂將她扶正站好:“能站穩嗎?”
“……”
商如意沒有說話,只咬緊牙,憑藉本能的站穩了腳跟,然後支起身子,滿頭大汗的道:“我沒事。”
阿史那朱邪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這支軍隊原地休整,開始煮水烤肉,他們的動作很快,不一會兒便蒸汽薰騰,烤肉在火焰上滋滋冒油,凜冽的寒風中也瀰漫着肉香。
坐在篝火前的商如意總算等到了一份烤肉和一碗熱湯。
從那個士兵的手裡一接過來,她立刻迫不及待的大口喝湯,大口吃肉,不知道餓了多少天的飢腸終於得到了一點油水的滋潤,刺激得她整個人都直哆嗦,而坐在一旁的阿史那朱邪透過火焰靜靜的看着她恢復了一點血色的臉。
半晌,他道:“我還以爲,你會拒絕。”
商如意嚥下一口肉,仍然覺得胸口悶悶的,便喝了一大口熱湯,總算把那股油膩壓了下去,這才擡頭看着他,道:“什麼?”
“我以爲,你不會吃敵人的東西。”
“爲什麼不?”
“你們漢人不是講究什麼——骨氣嗎?”
商如意低頭看了一眼湯碗裡漂浮的油花,冷笑了一聲,道:“是講究氣節風骨,但這和我吃你的東西,不衝突。”
“……”
“再說了,你剛剛不是還說,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就算給我馬,我也逃不掉。”
阿史那朱邪微微挑眉:“這麼說,你還想逃?”
“當然。”
“……”其實商如意也感覺得到,從抓到自己後不久,這個人就開始在探究自己,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不過,她倒是聽說過這個阿史那朱邪的來歷,知道他性情陰鷙沉穩,能謀善斷,不是個容易被激怒的人,就算自己擺明了要逃跑,他也未必會因爲這句話就生氣。
但沒想到,聽到自己的話之後,他突然笑了起來。
商如意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而笑過之後,那雙狼一般的眼睛又一次微微眯起來,透過火光,閃爍着一點沸騰的溫度,道:“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怎麼在我的手上逃走。”
“……”
“再說,你難道不想去見故人嗎?”
“……!”
商如意的呼吸一沉,安靜下來。
其實她也明白,在這裡和阿史那朱邪做口舌之爭沒有任何意義,況且,她現在也還沒有完全恢復體力,更不知道他們具體的位置在哪裡,要說逃走,的確是太早了些。
更何況,他說得也沒錯。
看他們一路向北,已經到了草原,應該就是要往突厥的牙帳走了,如果是這樣,那麼她也許真的可以見到……
這麼一想,她定下心來,也不再多說什麼,安安靜靜的吃完了手上的東西。
雖然吃飽喝足,但體力沒那麼快恢復,商如意便安安靜靜的坐在遠處一邊烤火,一邊休息,又擡頭往周圍看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全都是篝火和人羣,幾乎將這片草原整個覆蓋住了。之前被他們抓走的時候,因爲天色太暗,加上自己過於緊張,一直沒弄清楚這支隊伍到底有多少人,可現在晃眼一看,至少上萬的人馬。
這麼多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擡頭看向篝火的另一邊,正低頭吃東西的阿史那朱邪,道:“你們,原本是要去太原的對嗎?”
阿史那朱邪擡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而商如意卻眉心微蹙,又想了想,接着說道:“但你們卻去了祁縣,而且現在,一路向北。”
“……”
“你們沒有去增援太原,那太原現在——”
阿史那朱邪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微微的閃爍:“你一個女流之輩,竟然會關心我們出兵和太原的戰事?”
商如意道:“女流之輩,就不能關心戰事了?”
“……”
“我已經被你們抓來,若再不關心,就連逃走的餘地都沒有了。”
聽到她仍然要逃走的話,阿史那朱邪仍然沒有被激怒,那張抿成一條線的薄脣反倒微微一抿,似乎露出了一絲笑意,道:“你果然有點像——”
“什麼?”
“沒什麼,”
阿史那朱邪一口將碗裡的肉湯喝乾,然後放下空碗,說道:“既然你這麼關心戰事,那我也可以告訴你。”
“……”
“沒錯,我們本來是要增兵太原的,但因爲遇到了一些意外,所以,我們沒能按原計劃趕到太原。而太原現在,已經失守了。”
“失守!?”
這兩個字,令商如意一下子睜大了雙眼。
阿史那朱邪看着她驚愕中又帶着一絲惘然的神情,平靜的說道:“不錯,太原城已經不在我們手裡了。”
“……”
商如意的呼吸窒了一下。
但她沒有立刻說什麼,而是有些僵硬的坐在那裡,周身原本就痠軟的筋骨這個時候莫名的痛得厲害,痛得她狠狠的深吸了一口氣,才找回了一點心跳,然後她擡頭看向阿史那朱邪,低聲道:“我能問問,那場仗,是怎麼打的嗎?”
阿史那朱邪看着她驟然又變得蒼白的臉,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當然可以。”
“……”
“我也派人去打探了消息,那天晚上——就是我們抓住你的那天晚上,太原城內突然發生了動亂;有人在城內打開了城門,而早就埋伏在城外的人馬趁着那個機會,跟裡面的人裡應外合,殺了進去。”
“……”
“現在,太原已經被宇文家的人收復了。”
說着,他又勾了勾脣角,看着商如意蒼白的臉,惘然的眼神,說道:“只是不知道,攻下太原的人,到底是在受陽伏擊我的那批人,還是你的夫君——宇文曄。”
“……”
“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