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她的聲音,宇文曄的臉色更陰沉了一些。
“……!”
商如意似乎自己也感覺到剛剛貿然開口不太對,可聽見他的安排,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只有兩百人,他只給沈無崢兩百人。
雖說對長春宮那種已經快要荒廢的行宮而言,兩百人守衛的確不算少,可這個地方畢竟處在潼關外,說到底,還不受大盛王朝的庇護,也不是絕對安全的地方,所以袁安部能孤軍深入,一直追擊宇文呈到蒼柏山附近,連翼城都不能救。
萬一,太原方面發現袁安一直沒有回去,又加派軍隊過來怎麼辦?
萬一,被他們找到長春宮怎麼辦?
兩百人的守衛,豈不是人家砧板上的魚肉嗎?
商如意咬着下脣,正想要再說什麼,可還來得及開口,宇文曄已經沉着臉,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樣,冷冷道:“現在就去點兵,天黑之前出發。”
沈無崢看了他一眼,道:“是。”
說完,拱手行了個禮,又直起身來,看向商如意。
他的目光仍舊平和,褪去對着周圍所有人慣有的疏離冷漠之後,看向商如意時,目光充滿了溫柔,雖然一句話都沒說,卻彷彿已經說了千言萬語,那溫柔的目光只看過人一眼,就撫慰了商如意心中的不安。
沈無崢對着她微微笑了笑,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商如意下意識追上一步。
可是,就在這一步剛要邁出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宇文曄冷冷的聲音:“你們,都退下!”
心跳被這冷硬的聲音一撞,險些漏跳了一拍,商如意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只見他受傷的那隻手緊緊的按在桌面上,不知是不是因爲傷口又崩裂開的關係,指尖纏着的紗布裡洇出了更深的血紅,可映在他那雙冷峻的眼瞳裡,卻沒有一絲溫度。
他冷冷道:“全部回你們自己的帳篷裡去,不準再出來。今夜休整,明天一早出發!”
衆人道:“是!”
說完,大家都紛紛起身,對着他行了個禮,然後退出了中軍大帳。
商如意也只能跟着他們一道走了出去,只是在帳子落下的一瞬間,她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宇文曄輕輕的擡起那隻受了傷的手覆在額頭上,而在指縫間,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商如意好像看見他擡起頭來,冷冷看向自己的目光。
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商如意的腳步一下子又變得沉重了起來,站在營帳的門口,有些走不動。
她知道,他是在跟她生氣,爲了沈無崢的事。
昨晚,不論他們兩個男人之間到底說了什麼,可動手的肯定不是宇文曄一個人,甚至,先動手的可能也不是他,但自己衝動之下的質問,令他憤怒不已,所以現在,他不僅一個字都不想跟自己說,甚至,連見自己一面,似乎都非常的厭煩了。
那……只給沈無崢兩百人馬去長春宮,也是他厭煩的表現嗎?
商如意有些難過,但更多的,是無奈,這裡畢竟是軍中,宇文曄一言九鼎,沒有任何人能違抗他的命令。
就在她沉默的時候,臥雪走過來,輕聲安慰了兩句,便將她引回了他們的帳篷。
很快,營地裡四處點燃了篝火,煙霧蒸騰中飯菜的香氣縈繞了整個軍營,而就在太陽剛一落山,伙頭兵們送來晚上的飯菜的時候,商如意聽見外面的喧鬧聲中夾雜着一絲馬蹄聲。
她立刻走到帳篷門口,遠遠的,看到大隊人馬走出了營地。
是沈無崢,和宇文呈。
他們帶着那兩百人馬,和那些需要療傷的重病的士兵,離開了這個軍營,往更西邊的長春宮去了。
引路士兵手中高舉的火把很快就被夜色吞沒,不一會兒,連馬蹄聲也徹底消失在了山嶺當中,只剩下寂靜的夜色如同濃墨滴落入水中,將眼前一切都漸漸染黑,夜色逐漸洇染上來,染得商如意遠眺的雙眼墨黑無光。
她輕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帳篷裡。
臥雪已經把飯菜擺好,雖然也不是太豐盛,倒也有菜有肉,在行軍途中是極難得的,可商如意看了一眼,卻不像往常那樣坐下來吃喝,反倒坐到一邊,帳篷裡明亮的燭光也照不亮她黯然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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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雪捧着筷子走過來,輕聲道:“王妃,吃一點吧。”
商如意默默的搖了搖頭。
臥雪也知道她心中憂慮什麼——其實,商如意本來就是個極看得開,更從不爲難自己的人,再困難的時候,她都會填飽肚子,再去思考破解困境的辦法,但這一次,事關沈無崢,也就是她最關心的親人,顯然這種難度超過了她的負荷,哪怕是勉強自己,也吃不下了。
臥雪想了想,輕聲說道:“王妃,雖然你吃不下,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
“如果王妃沒有體力,騎不得馬,會拖延行軍的。”
“……”
“可這一次行軍是——”
“……!”
她的話沒說完,商如意一下子擡起頭來。
“是啊,”
她原本黯然的雙瞳彷彿一下子被點亮了一般,雖然愁緒未解,卻顯然比剛剛清醒了許多,喃喃自語道:“這一次出兵,是要拿下太原,是父皇親準我隨軍出征的,我不能成爲拖累,否則——”
說到這裡,她深吸了一口氣,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雖然仍然沒有半點胃口,但還是說道:“你去取點熱湯來,給我泡一碗飯,我能吃下一些。”
聽她這麼說,臥雪立刻歡喜的道:“是!”
說完她便立刻起身出去,可剛一走出帳篷,就感覺一陣冷風忽的從耳畔吹過,好像有什麼人剛剛從門口走過掠起的這一陣風似得,而她舉目四望,只在中軍大帳的門口看到一個高大身影一閃便走了進去。
看上去,有些像是……宇文曄。
臥雪眨眨眼睛,倒也沒覺得什麼,轉身便去取熱湯了。
之後,衆人早早的吃飽喝足,然後各自安睡休息,在寂靜的山嶺間度過漫長的一夜後,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們便按照宇文曄的吩咐收拾行裝,拔營出發!
而這一次的行軍,讓商如意吃足了苦頭。
從上馬開始,他們便一路不歇,疾行近百里,一直到入夜,周圍漆黑一片的時候纔在一處河邊停下,但也只休整了半個時辰,勉強吃了一頓飯。
期間,商如意看到有斥候模樣的人回來,稟報了一些消息。
但,那人也沒有停留,說完話之後便立刻又啓程上路了,而那之後,宇文曄簡單的就着熱水吃了一張又幹又冷的餅之後,便下令,又趁着夜色繼續趕路。
就這樣又走了四天,終於在這一天傍晚時分,到達了祁縣附近。就在看到祁縣界碑的時候,宇文曄突然下令,全軍停止行軍,就地休息。
衆人都大感詫異。
雖然能夠休息是一件好事,但他們這些天幾乎不眠不休的趕路,就是爲了不給太原方面任何反應的機會,達到突襲的效果,如今,已經到了祁縣附近,離太原也不過一天的路程,怎麼反倒要在這個時候停下休息了?
難道不應該一鼓作氣嗎?
不僅軍中衆人大惑不解,連顧忌自己“細作”的身份,向來不多嘴的臥雪,在扶着商如意從馬背上下來的時候,也忍不住輕聲問道:“王妃,我們就這麼停下,真的好嗎?”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並不是她不想理會臥雪,而是這個時候她根本沒有精力多說一句話,幾天的急行軍,軍中的男子都累得七葷八素,更何況是她,全身筋骨痠軟,尤其兩條腿,大腿內側被幾日不眠不休騎在馬背上的姿勢磨得破皮出血,連站都快站不穩了,伸手扶着臥雪的胳膊的時候,掌心也滿是被繮繩磨出的水泡,火燒火燎,痛得她直咬牙。
見她這樣,臥雪不敢多話,急忙扶着她走到篝火堆旁坐下。
這時,幾個士兵上前來說道:“請王妃稍候,我們幾個立刻給王妃搭帳篷,馬上就能休息了。”
商如意點了點頭,可再往周圍看了一眼,卻發現不對。
一般行軍途中,如果停下休息,士兵們應該立刻開始搭建營帳,尤其是中軍大帳,然後是他們自己睡覺用的帳篷,等弄好了這些再生火做飯;但此刻,周圍的士兵卻都只圍着各處點燃的篝火開始烤火做飯,並沒有其他人搭建帳篷。
連中軍大帳,也沒有搭建起來。
商如意忍不住皺起眉頭,問道:“怎麼回事,只搭我一個人的帳篷嗎?”
那幾個士兵聞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不遠處升起的最大的一堆篝火,宇文曄已經坐到了火堆旁,只見他低聲吩咐了什麼,身邊的士兵立刻從包袱裡取出了一張地圖鋪在他的腳邊,他一邊喝水,一邊捏着馬鞭,在那張地圖上點了點,又蹙眉沉思,周圍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打擾他。
那士兵收回目光,輕聲道:“秦王殿下是這麼吩咐的。”
商如意又皺了一下眉頭:“他的帳篷呢?”
“不用搭。”
“你們,也不搭帳篷?”
“是。”
“……”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這只是她第二次正式跟隨宇文曄出征,實戰經驗並不豐富,可畢竟從小跟在身爲驃騎將軍的父親身邊,耳濡目染也熟悉了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說,如果軍隊停下休整,卻並不搭建帳篷,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
這支隊伍隨時要準備投入戰鬥。
但,宇文曄卻又沒有下令備戰,那麼很可能,他所要準備的戰鬥,非同一般。
他卻讓人來給自己搭帳篷,難道是隻讓自己一個人留下來?
想到這裡,商如意立刻擡起頭來對那士兵道:“我的帳篷也不用搭了。”
“啊?”
那士兵一聽,立刻愣住了,其他幾個已經開始拿了木樁往土裡打的士兵也都停下來,商如意道:“不必驚惶,有什麼事我會親自去跟秦王說的。你們都下去休息吧。今晚,恐怕有得累。”
幾個士兵見這位早已名揚軍中,但看上去仍舊是嬌嬌弱弱,並非英武女將模樣的秦王妃,一時間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領命,然後退下。
等到他們一走,臥雪立刻輕聲道:“王妃,你這是——”
商如意平靜的道:“別問那麼多,先去給我燒些熱湯來,我又餓又冷的,已經快要沒力氣說話了。”
臥雪一聽,不敢怠慢,急忙下去忙碌了。
很快,軍中四處的篝火上都架上了鐵鍋,沸騰的肉湯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引得人口水直流,雖然沒有什麼豐富的菜餚,可商如意還是大口大口的喝了一碗熱湯,又吃了一碗湯麪,再讓臥雪拿銀簪子挑破了自己掌心的血泡,上了些藥之後稍微包紮了一下,便起身,往宇文曄那邊走去。
這個時候,申屠泰等人也都圍到了這個火堆旁,衆人都盯着宇文曄手中的馬鞭,在那地圖上一點——
“今晚,我們要拿下這裡!”
商如意的心忽的一跳。
雖然還沒有完全走到他身邊,但從出發前到這些天,她也一直在看着那張太行附近的地圖,所以對於上面的一些標識十分的熟悉,而宇文曄馬鞭所指的方向,正是他們的前方。
祁縣,昭餘城。
衆人的目光也都聚焦此處,眼神頓時變深了。
他們面面相覷,似乎都有些遲疑,半晌,還是申屠泰開了口,他低聲道:“殿下,我們不是要直接攻打太原嗎?”
他一開口,另外幾個副將也紛紛開口——
“是啊殿下,我們的目標是太原。”
“這一路上,我們經過了多少縣城都沒有用兵,爲何要在此處攻打祁縣呢?”
“如果我們攻打祁縣,是一定會驚動太原的人的。”
這祁縣,離太原不遠,快馬行軍甚至用不了一天的時間,如果他們在此處對昭餘城用兵,很可能會驚動太原,一旦王紹裘和西突厥的人知道他們的人馬已經到了祁縣,他們就會嚴加戒備,甚至,可能反過來出兵來打他們。
這樣一來,他們之前數日急行,想要突襲太原的目的,不就落空了?
宇文曄道:“我知道你們的擔心。”
“……”
“所以,我要的,不是攻打祁縣。”
“……”
“而是,拿下祁縣。”
“……?!”
衆人更是詫異——這,有什麼不同?
宇文曄沉聲道:“拿下的意思就是——我一個人先進入祁縣,跟守軍聯絡,讓他們打開城門,再裡應外合,拿下祁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