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淵的眉頭蹙了一下。
商如意立刻轉頭,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想了想,又停下來,只靜靜的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格外的平靜,更透着幾分乾淨到沒有一絲雜質的澄清,宇文曄的眼神雖然冷峻,但在對上她的目光的一刻,氣息還是有了一絲凝滯。
然後,商如意輕輕的對他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
宇文曄呼吸一沉。
他像是明白過來什麼,眼底倏地劃過一抹精光,一路上緊抿的脣瓣微啓,想是要說什麼,但沉吟片刻,卻又止住。
宇文淵看了看他們兩,然後道:“你先回去吧。爲父還有些話,要跟如意說。”
宇文曄也擡頭看了他一眼,沒多話,只行了個禮便轉身走了。
商如意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昏沉的夜色中,這才慢慢的回過頭來,只見宇文淵慢慢的站起身來走到她的面前,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邃的目光打量了她幾分,才又說道:“一直以爲,我那幾個兒子,能堪大任。”
“……”
“如今看來,他們的心性加起來,尚不如你。”
“……”
“如意啊,爲父對你,很是滿意。”
“……”
“也愧疚。”
商如意立刻道:“爹別這麼說。”
她很清楚宇文淵這種人的個性,他對自己這個兒媳也許真的有愧疚,但他可以說,自己卻不能去認領;一旦自己這個做晚輩的去認領了長輩對自己的愧疚,就相當於明明白白拿起了一個轄制對方的把柄。
哪個長輩,會高興這種情況的發生?
更何況,宇文淵將來,是會站上傲世天下的權力巔峰的,這種人的心性,更不能允許自己對別人產生情感上的愧疚。
一旦有,他消除不了愧疚,就會消除那個愧疚的對方。
商如意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清晰的說道:“如意自幼失怙,雖有舅父舅母照料,但生性駑鈍,不堪大任。爹卻不嫌棄如意,更不嫌棄如意在婚事上的任性,如意對爹,已是很感激了。”
“……”
“所以這一點——”
她的腦子裡動了一下,立刻便將那“委屈”二字撤回,只輕笑一聲抹了過去,接着說道:“不算什麼。”
宇文淵何等精明,怎麼聽不出,她吞下了那“委屈”。
心裡對這個兒媳在滿意之外,也更多了幾分欣賞,這一刻,他也忍不住認認真真的思索起一個問題來——
他對那個權力巔峰的位置,的確是渴求已久,也謀劃已久,甚至比身邊人知道的還要更早,如今離那個位置幾乎只有一步之遙,他必然不會後退,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也一定要再進這一步。
但,代價是這個兒媳……
他竟然也有了一絲猶豫。
雖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但有些人——他明白,是可遇不可求的。
看着自家兒媳那聰慧又得體的模樣,宇文淵沉吟半晌,終於嘆息了一聲,道:“話雖這麼說,但爲父還是覺得,我那兒子——我那兩個兒子,竟都是配不上你的。”
這話,倒是讓商如意驚了一下。
她也不敢再接這話,倒是宇文淵自己感到這話說得太露骨了,有些尷尬的訕笑了兩聲,轉身走回去坐下,然後對着商如意擺擺手:“你也坐。”
商如意告罪,坐到了另一邊。
這一下,才又有了談話的氣氛,宇文淵長嘆了一聲,道:“爹雖然對曄兒有些失望,但他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有一個最好的兒媳,哪怕我早就知道,我那故友的女兒一定品性非凡,也沒有想到這一點。”
“爹……”
“你可以放心。”
“……”
“不論明天的情況如何,將來的結果如何,爹都不會讓你受委屈。”
聽到這話,商如意的眼睛忽的閃爍了一下。
但她沒有立刻道謝,或者感恩戴德,而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輕聲說道:“爹,其實鳳臣剛剛有一句話也沒有說對——他並非,不是您的好兒子。”
宇文淵深邃的眼神微微一沉。
半晌,他道:“是。”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又嘆息着道:“你說得對。”
商如意這才笑了笑。
宇文淵又擡頭看向她,道:“不過,如意,你這一次是真的完全寄希望於那句讖言,和那場‘災禍’嗎?”
商如意想了想,並不回答,只輕聲道:“爹,如意有一事相求。”
“哦?你說。”
“明日,不管結果如何,希望爹都不要插手。”
“……”
“這件事,請交給我來解決。”
“解決?”
這兩個字立刻引起了宇文淵的注意——他和兩儀殿中那兩個沒經歷過多少世事的皇帝長公主不同,他很清楚,商如意的那番話,幾乎每個字都在給這兩個人挖坑。
看似是以災禍作爲引誘,但,背後卻大有深意。
可他沒想到的是,商如意竟然也真的對這個“災禍”有別的想法,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瞳深深的看着自家兒媳,若有所思的道:“你是真的認爲,會有災禍出現?”
“……”
“你要去解決災禍?”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道:“是。”
宇文淵的眉心微蹙,道:“你爲什麼這麼肯定?”
商如意看着他,幾番猶豫,終究還是沒有再說什麼,只輕聲道:“爹,有些事情,如意沒有辦法跟你解釋清楚——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既然剛剛,爹那樣稱讚瞭如意,那就請爹也給如意同樣的信任。”
“……”
“這件事,請交給如意解決。”
“……”
這一次,宇文淵的眼神更深了幾分。
若是普通的家事,比如商如意當初要悔婚改嫁;又或者,更大一點的,比如之前她堅持要陪同宇文曄出征扶風,他都能一口答應,可這件事不同,不是家事,不是戰事。
而是關係着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的,天大的事。
沒有任何人可以輕易的答應這種事,尤其處在他這個位置上,就好像揹負着家族使命,更揹負着無數人的命運走着懸崖峭壁上的鋼索,一個細微的錯誤,哪怕一聲不合時宜的嘆息,都足以讓他墜入深淵。
可是——
他看着商如意,這個兒媳從嫁入宇文家,也許不像其他的世家女,甚至,宮中那位自幼便傾心於宇文曄的公主殿下,能給他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但他從不後悔爲次子選擇了這個門第沒落的兒媳。她的智慧和堅定,不爭不搶卻又柔中帶剛,不僅令整個家族受益,更令他驚喜。
他幾乎可以放心這個兒媳的任何作爲,任何選擇。
所以現在——
宇文淵沉默了良久,終於慢慢的擡頭看向商如意,鄭重的道:“爹可以答應你。”
商如意頓時欣喜的道:“多謝爹!”
宇文淵擺擺手,道:“好了,你回去吧,今天跑了那麼多地方,一定也累了。明天早朝還有一場……需要你全力以赴呢。”
“如意明白,如意告退。”
說完,商如意便站起身來,行了個禮,匆匆的退出了書房。
等到她一走,宇文淵卻又有些虛晃的長嘆了一聲,似乎覺得自己剛剛的決定有些草率,這麼天大的事,卻交到這麼一個小女兒身上,未免有些託大。
不過——
他正沉思着,就看到薛道彤已經站在門外,立刻問道:“愆兒回來了嗎?”
薛道彤聞言,立刻走進來幾步,俯首道:“回國公,世子還沒回來。”
“還沒回來?”
宇文淵眉頭緊鎖,沉沉道:“家裡的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他這幾天,怎麼就一直不着家呢?”
薛道彤陪笑道:“想來,世子擔任兵部侍郎時間不長,公務繁忙吧。”
宇文淵輕嘆了一聲,只揮了揮手,薛道彤便退下了。
宇文府的夜色,更深了幾分。
離開書房,商如意但也沒有立刻回屋,而是先去沐浴,畢竟今天去了地牢,又跟圖舍兒交代了一些話之後,才帶着一身溼潤的氣息回到房中。
屋子裡只剩下牀邊一盞光線微弱的燭臺,而宇文曄早已經上牀休息了。
一走近,就看到他側臥在牀上,面朝裡,似乎早已入睡。
呼吸沉沉的。
商如意看了他一會兒,一言不發的上了牀,躺在他的身邊,想了一會兒,又側過身,朝着他挪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又挪了一些。
房間裡安靜得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
所以,她清清楚楚的聽到,除了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聲之外,還有那隻隔着一層單薄的衣衫的,清醒而沉重的呼吸聲。
商如意頓時明白過來。
可枕邊人卻一直朝裡側臥着,完全看不到此刻的表情,也就更不會知道他此刻的心情——雖然,商如意多少還是能猜到一點,但她清楚的知道,今天雖然去了那麼多地方,見了那麼多人,但最難過的一關,一直都是在這裡。
於是,她輕輕的低下頭,將額頭抵在了他厚實的背上。
然後輕聲道:“鳳臣。”
只這兩個字,她立刻清楚的聽到那具胸膛裡的心在此刻沉沉的跳了一下,連帶着連商如意的心跳也在此刻有了一瞬間的紊亂。
她立刻深吸了一口氣,想要穩住自己的心神。
可面前的人,卻好像已經按捺不住了,發出了低沉的,沙啞的聲音問道:“說啊。”
商如意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又道:“你說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哪樣?”
“……”
“你讓我相信你,你說,最終的選擇權在我。”
“……”
“可是,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說話的的聲音,其實還算平靜,但那是一種壓抑的平靜,商如意清楚的感覺到他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不少,而且,緊靠在他的後背聽着他的心跳,也像是擂鼓一樣。
此刻,他的心情,也許並不比當初自己擊鼓爲他助戰,對峙薛獻的時候更平靜。
商如意想了想,輕聲道:“我想的,其實很簡單。”
“……”
“就是你和我的未來。”
“……!”
感覺到宇文曄的身子彷彿震了一下,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沉沉說道:“我知道,爹是一定會成功了。”
“……”
“那,爲什麼不能讓他因爲我們而成功呢?”
“……”
“你去王崗寨之前就曾經說過,你需要那個功勞——但現在看來,這些功勞怕是還不夠,你還需要更大的功勞。”
“……”
“這一次,也許就是我們的機會。”
“……”
宇文曄沉默了良久,用一種古怪的口吻道:“一定,會成功?”
這“一定”二字,他說得很重——雖然看眼前的局勢,所有人都明白,宇文淵離那九五之尊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可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止在了這最後一步上,又有多少人倒在了那一步上。
誰能這麼篤定的說“一定”?
況且,立功是一回事,但成爲被“出賣”的代價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清楚自己對楚若胭只有兄妹之情,沒有男女之情;如今,要讓他迎娶一個從小到大都只當成妹妹的女子,而且,已經沒有了楚暘對他們提防又拉攏的危險關係,他的確不願,但並非不能;可是,一想到是商如意在這件事裡推波助瀾——這種不能,就立刻變成了怒意。
宇文曄咬了咬牙,冷笑道:“怎麼,你會未卜先知嗎?”
“……”
房間裡安靜了下來。
雖然他這話,本來就是要堵商如意的嘴,可是,這隨之而來的鴉雀無聲卻好像並不是商如意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反倒像是,沉默中有千言萬語,在那緊貼着自己的,柔軟的身子裡涌動着。
宇文曄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慢慢的轉過身,低頭看向商如意。
屋子裡的光線仍然很暗,可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這個小女子神情凝重,額頭仍舊抵在自己胸膛上,好像,真的在思索着,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也就是說,她的回答,不是幾乎所有人都能篤定的——不是。
宇文曄皺着眉頭低頭看着她:“怎麼?”
“……”
商如意沉默了良久,突然道:“鳳臣,你還記得當初我們聽姜愚說的那個故事嗎?”
“姜愚?是誰?”
“哦,就是那個,在半巖寺的半山腰上,給孩子講故事的那個老爺子,我上次在大巖寺法會遇到他,他說他叫姜愚。”
“……”
宇文曄蹙起眉頭,這個時候,好好的提一個陌生人做什麼?
但下一刻,他的呼吸就緊了一下。
因爲他想起來,姜愚說的那個故事是——
借屍還魂?!
宇文曄深吸了一口氣,一雙明亮的眼眸灼灼的盯着懷裡的人,沉聲道:“你,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