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商如意跟往常一樣起身，才發現來服侍她的宮女中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臥雪。
她沒有立刻說什麼，等到她們爲她洗漱梳妝完畢，坐下來用早膳的時候，才問道：“你，傷好了？”
臥雪正盛了一碗熱湯給她，聽到這話，手頓了一下。
可她立刻恢復神色如常，輕聲道：“多謝少夫人關心，奴婢，沒事了。”
話雖這麼說，可商如意還是看出她臉色有些蒼白，而且剛剛做事的時候，行動也比之前更遲緩了一些，但她沒多說什麼，只點點頭，接過碗準備用膳。
再低頭看向桌上的碗碟，卻又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她這些日子的胃口不太好，吃的不多，可廚房那邊每天送來的飯菜卻足夠幾個人吃的，光是這一頓早膳早擺了滿滿一桌，就有兩樣粥，四種藥膳湯飯和七八樣菜，還有清口的果品和糕點，她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商如意道：“下次跟廚房說一聲，我一個人用膳，用不了這麼多飯菜。”
臥雪輕聲道：“這是陛下親自交代的。”
言外之意，不能改。
程橋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少夫人，從第二次徵遼東開始，兄弟不能同期服役的規矩已經名存實亡了。”
程橋道：“兄長陣亡後，家中二老無人照應，二公子知道後，便讓我回了老家。而且，還特地安排了我到江都宮守衛。這樣一來，我還算在軍中，也就不必再被徵調了。”
她一看到程橋的臉色，就知道不必再問。
商如意又想了想，道：“我一個人吃飯沒胃口，你陪着我，我能多吃兩口。”
一頓飯默默的吃完，雖然有臥雪陪着比平時多吃了不少，可還是剩了許多，商如意想着這些東西拿下去都是丟掉，心疼得牙疼，卻也沒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臥雪和其他兩個宮女將碗碟收撿下去。
她對歌舞百戲從來興趣就不大，更何況這個時候，她更沒有這樣的閒情，想了想，說道：“我來這裡這麼久，還沒出去逛過。你陪我出去走走？”
商如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橋的父親，不管怎麼看，他的年紀也絕對不應該在徵兵之列啊！於是道：“令尊，那他——”
商如意只覺得心口一陣又一陣的鈍痛。
臥雪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急忙搖頭：“奴婢不敢。”
太原？盛國公的軍中？
商如意一聽，立刻來了精神：“你跟過國公？”
也就到了皇帝的所在。
此人比起周圍南方的軍士來皮膚更黝黑粗糙一些，眼睛又圓又大，嘴脣微厚，看起來氣質很敦厚，但怎麼看，也都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臥雪道：“陛下讓人準備了百戲藝人，還有歌者舞姬，若少夫人悶了，可以隨時傳他們過來爲少夫人解悶。”
已經相識這麼長時間，商如意也知道楚暘的剛愎自用不僅僅是在國家大事上，連同這些小事也是如此，他根本不會聽任何人的勸諫，所以，只能嘆了口氣。
商如意的呼吸微微沉了一下，心裡一陣疑惑，又一陣不該有的心悸，但她還是勉強保持着神色如常，道：“沒有。”
沿着這條長廊往前走，再拐一個彎，下臺階，便能進入正殿前方巨大的廣場。
那一次征伐勾利國是三次征伐中最慘烈的一次戰役，四十萬人馬奔赴遼東，最終只有不足八萬回到故國。商如意聽說，只是在最後大潰敗的時候，勾利國的士兵趁着大業王朝的兵馬渡河時在後面追擊，就淹死了近十萬士兵！
十萬，在過去聽說的時候，覺得慘烈，但再慘烈，也只是數字。
但他又立刻擡頭對着商如意道：“少夫人若有什麼需要，可隨時派人來吩咐在下。”
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商如意轉頭一看，是一支巡邏的隊伍走過身邊，其中領頭的那個青年男子大概二十來歲，中等身材，兩眼閃着光的看着她。
提起這個，程橋的眼睛卻是一紅。
臥雪仍然搖頭。
思及如此，商如意又看了他一眼。
這江都宮的守衛，分作左宮軍與右宮軍兩支隊伍，各自掌管東西兩側的宮門及宿衛，最高統帥也是兩位，分別是左右宮軍將軍，而副統領則是兩支隊伍的二把手。
“是。”
程橋立刻點頭，又小心的看了看商如意：“二公子，沒提過在下？”
“……？！”
想了想，又道：“那你也吃些。”
商如意嘆了口氣。
商如意立刻感覺到了什麼，問道：“怎麼了？”
商如意道：“是。你是——”
感覺到商如意眼中的陌生，這程橋輕聲道：“在下曾在太原軍中效力。”
於是，她告罪坐到了商如意的對面，陪着她吃起來。
臥雪嚥下去一口溫熱的湯，只覺得那熱氣又從眼中冒了出來，一時間溼潤了眼眶。
商如意的腳步也有些遲滯。
商如意道：“那，就在宮裡走走？我想看看江都宮的樣子。”
她又道：“那你是怎麼會到江都宮來的？”
“什麼？！”
而看着她驟然蒼白的臉色，那程橋也自悔失言，急忙說道：“唉，在下本是想要問候少夫人的，怎麼說起這些事讓少夫人不開心。請少夫人見諒。”
臥雪看了看她，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低着頭，輕聲道：“是。”
於是，他們二人便一道出了門。
商如意聞言，仍舊搖頭。
“……”
可現在，那十萬人中，有一個很清晰的身影，也許就是眼前這個人的父親。
商如意突然感到心口一陣沉痛，幾乎說不出話了。
商如意忍不住想，難道，那人是有什麼對不起人家的地方？
程橋一陣落寞之後，又擡頭對上商如意疑惑的眼神，立刻笑道：“少夫人不要誤會，其實，是我受了二公子大恩，欲報無門。”
臥雪道：“少夫人，我們不能出宮的。”
等到一切收拾完畢，臥雪問道：“少夫人今天要做什麼嗎？”
正在她有些遲疑的時候，旁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很輕的男子的聲音：“宇文……少夫人？”
不過奇怪的是，一般人介紹自己，應該是將職位放在前面，可他卻先說自己的名字，再說職位，好像他本人的身份比職位更重要似得。
其實昨天已經去了內宮一趟，也見識到了一些風景，但今天商如意不想再去那邊，於是出了門往反方向走去，離開這座宮殿，又沿着一條甬道走了一會兒，出了一道門，便踏上一條長廊。
商如意道：“沒人知道，我讓你吃的。”
程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落寞的神情，隨即，又輕輕笑道：“二公子向來如此。”
程橋澀然道：“其實，就在我回鄉的路上，朝廷已經開始徵調第三次征伐遼東的兵馬……我爹，被徵調了。”
商如意看着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程橋沒有提宇文曄的名字，但只是提起這個人，也像是對她一遍又一遍的刺傷。她只能裝作神色如常，輕輕道：“嗯。”
那人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回頭對着身後的那一隊人馬揮揮手，這些人目不斜視的繼續往前走去，而他則幾步走到商如意的面前，對着她拱手行了個禮：“在下程橋，左宮軍副統領。”
似乎，也不好再往前走了。
她雖是出自宮中，聽命於皇帝，但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麼豐盛又精緻的菜餚，加上這些是專門爲商如意準備的有滋補藥用的東西，她吃着，對身體是有極大好處的。
商如意搖了搖頭。
程橋這才告訴商如意，他曾在太原從軍，一直跟在宇文曄的身邊，可就在幾年前，朝廷徵調兵馬第二次征伐遼東，他的兄長被迫隨軍出征，而且後來戰死遼東。
說起來，她從來到江都宮這些日子，大部分時間都是癱在牀上休養，然後是恢復體力練習走路，還真沒做過其他的事，也才發現有些無聊。
“……”
“……”
程橋有些失落的嘆了口氣。
商如意鬆了口氣，道：“這樣也好。那你家中長輩也算有了依靠。”
商如意輕輕的搖了搖頭。
商如意還是第一次見到宿衛江都宮的統領。
再看向他，眼神中多了幾分沉重，而程橋已經恢復如常，又說道：“雖然兄長和父親都——但我跟母親如今也算是安定了下來。在下心中一直想要報答二公子，聽說這一次陛下率領百官及其家眷巡遊江都宮，原本以爲會有機會，可又聽說，二公子好像被派去攻打王崗寨了。”
“……”
所以，這裡的守衛要比之前那些地方多得多，眼前的長廊上每個幾步便站着一個高大威武的侍衛，那些人看到她，臉上都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商如意道：“怎麼了？”
商如意皺起眉頭道：“你們兩兄弟，都在軍中？這不合規吧？”
她跟宇文曄的關係——就算談不上破裂，但至少現在，她連聽到他的名字都會難受，自然不會想再沾惹與他有關的任何人和事。
更何況，是代替他來享受別人的報恩。
於是淡淡搖頭道：“我，我沒……，總之，你不必如此記掛……好好保重自己。”
說完，便要轉身離開。
可程橋卻在她身後輕聲道：“少夫人……也，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