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商如意又在心裡鬆了口氣。
她有些慶幸自己這一次毛遂自薦請纓出行夏州,若不是她施計引得阿史那朱邪來綏州,萬一他真的被王紹裘說動領兵援助洛陽,宇文曄那邊一定會面臨很大的壓力,勝負就真的難說了。
而看到她嘴角似有笑意,綠綃道:“你是不是在慶幸?”
商如意擡頭看了她一眼:“啊。”
“你在慶幸你把他們都引過來了,這樣,你的秦王殿下在洛陽就安全了?”
“……嗯。”
“可你要知道,你引來的也是危險。”
商如意笑了笑,道:“要說他在洛陽就一定安全了,也未必。戰場上沒有絕對的安全,但我的確是慶幸,慶幸我身爲妻子能幫到他,身爲秦王妃能爲國效一份綿薄之力,也不枉這些年來的錦衣玉食,呼奴喚婢的生活。”
“……”
“至於說危險,出發之前我就知道此行必然是兇險萬分的,現在看來,不過是多了一個王紹裘。”
說着,商如意轉頭看了看綠綃,道:“你,怕他?”
綠綃的臉色一沉:“我怎麼會怕他?”
“……”
“我只是,不喜歡這個人的眼睛。”
“眼睛?”
“他的眼睛,好像要把人身上看出一個洞,以前在江都的時候就是如此。”
“哦?”
商如意微微挑眉——她倒並不覺得王紹裘的眼睛有什麼不對,最多就是狡黠的光芒讓人不安,但綠綃的感覺其實也不奇怪,她生得國色天香,天底下大部分的男子,甚至不少女人看到她都會移不開眼;說起來,她應該早就習慣了自己被這樣那樣的目光審視,狩獵,甚至冒犯,也向來泰然處之,卻怎麼會獨獨對王紹裘的目光那麼在意?
商如意想了想,說道:“你放心,他們是衝着什麼來的?斷然不敢對你如何。”
綠綃不置可否,只道:“哦。”
可她仍沒有放心的樣子,想了一會兒說道:“你從一開始就是打算用左公疑冢爲誘餌把他們給引誘過來吧。現在他們來了,可只有這一隊人馬,夏州之危還沒解,但他們卻跟我們碰了面。如果得不到他們想要的,你認爲那位朱邪可汗會輕饒了你?”
說罷,她又擡頭往周圍看了一眼,商如意隨行的那二十多個侍衛已經分派完畢,正井然有序的做着他們自己的事,可每個人都臉上都是神情凝重,緊張的氣氛籠罩在這片野地裡。
綠綃道:“如果他要動手,你帶的人根本沒辦法抵抗。”
“……”
“你要拿什麼給他?”
商如意也往周圍看了一眼,卻並不接這話,只說道:“早點休息吧,他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從明天開始,我們只怕就很難有安寧的時候了。”
綠綃見她並不打算多說,只能帶着疑惑回了自己的帳篷。
正如商如意所說的,即便是這天晚上,聽着外面野地裡呼嘯的風聲,還有遙遠的山谷中間或響起了狼嚎聲,綠綃幾乎一夜未眠,睜大了一雙空洞的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帳頂漸漸被透進來的晨光照亮,然後風聲稍息,卻又有人開始走動說話。
她穿好衣裳,就着帳子裡的一些東西簡單的洗漱了一番,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商如意已經和雷玉坐在前方的空地上,臥雪將剛剛熬好的粥送到了商如意的手裡,轉身又去盛了一碗奉給雷玉。
兩個人正喝着粥,商如意轉頭看到綠綃走過來,道:“你起了。”
“是。”
綠綃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雷玉,雖然有些奇怪她明明是突厥那邊的人,卻到這裡來跟商如意一道用早飯,但人家兩個人都親親近近的,她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商如意又道:“我擔心你睡得不好,所以讓他們別叫你。粥是現成的,喝一碗吧。”
綠綃又點頭:“好。”
於是,臥雪也給她送了一碗粥來。
綠綃挨着商如意身邊坐下,一邊喝粥,一邊轉頭看着與他們毗鄰的那個營地,突厥人起得比他們還早,去前方山谷裡獵了一頭狼架在火堆上烤着,篝火熊熊,帶血的鮮肉被烤得滋滋冒油,陣陣肉香隨風飄過來,雖然令一些人垂涎,可雷玉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動容,反倒非常專心的喝着碗裡的清粥。
不一會兒,一個突厥士兵越過兩個營地中央無形的界線走過來,這邊的侍衛立刻緊張的看着他,卻見他一直走到雷玉的身邊,奉上一碗烤得油香四溢的肉:“可敦,這是可汗吩咐給你送來的。”
雷玉道:“我不想吃。”
說完,又看了一眼周圍,然後道:“放下吧。”
那士兵將碗放到旁邊,又行了個禮,然後轉身回去了。
雷玉擡頭對商如意道:“你如果不想吃的話,就賞給手下的人吃吧。”
商如意笑了笑,她也知道這算是阿史那朱邪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便讓臥雪端下去分給下面的人吃,那些侍衛自然不會客氣,一個個大快朵頤起來。商如意又道:“你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麼?” 她說的自然是生活的習慣,因爲上一次到突厥牙帳她就發現,在伊阿蘇的寵溺呵護下,雷玉過着和在中原相差無幾的生活,就連喝羊湯想要放胡椒,伊阿蘇都會去草原上攔下過往的胡商爲她購買。
雷玉沉默了一下,輕輕的“嗯”了一聲。
商如意笑道:“那,就好。”
說起來,從第一次見到雷玉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就並非一個溫柔可親的女子,更不是常人所想的賢妻良母的樣子,但這樣的她,卻偏偏享受了最多的丈夫的呵護,甚至在她不知曉的地方,還有人爲了她情絲難斷。
這世間的事,就是說不清的。
一旁的綠綃沒說話,卻用那雙格外機敏的眼睛看着雷玉,又時不時看着突厥營地的狀況。
不一會兒,大家的早飯都用完了。
臥雪接了幾個人用過的碗碟拿去清洗,突厥的營地那邊,篝火也被踩熄,濃煙被一陣風捲着掠過了他們的營地,商如意剛咳嗽了兩聲,一轉頭,就看到阿史那朱邪高大的身影跨過中間無形的界線,走進了他們的營地。
周圍的護衛立刻緊張了起來,一個個目光灼灼的緊盯着他。
可是,他走過來,卻是直接走到雷玉的面前,低沉的聲音溫和的說道:“回去了吧。”
雷玉擡頭看了他一眼。
阿史那朱邪道:“你要過來吃早飯,我也應了你,但你還是得回自己的地方纔是。”
“……”
“況且,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事情要做,就不要打擾他們了。”
聽到最後幾個字,雷玉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又看了商如意一眼,神情複雜的慢慢站起身來。
就在這時,商如意的臉上浮着一點笑意,看向阿史那朱邪道:“可汗好像知道,我來這個地方是要做一些事情。”
阿史那朱邪低頭看着她,道:“你昨晚不是說,夏州戰事正酣,本汗會到這個地方來是好興致。那洛陽戰事正酣,你卻到這個地方來,若不是有事要做,難道也是好興致?”
商如意有些意外,不是意外他知道自己“有事要做”,而是意外這位突厥可汗的口舌竟然如此鋒利。
之前怎麼沒發現?
她想了想,勉強做出一個笑容來,正要說什麼,阿史那朱邪淡淡道:“如今天頂山就在眼前,本汗也跟你開門見山吧。商如意,你此行的隨從並不多,若你有意隱匿行蹤,本汗的人未必能發現你們。”
“……”
“就算本汗的人發現了你的行蹤,若你有心隱瞞,本汗的人也未必能知道你們此行來綏州做什麼。”
“……”
“今天本汗丟下激戰正酣的夏州過來,就是因爲你放出的消息。”
“……”
“也就是,左公疑冢!”
聽到這四個字,商如意雖然不算意外,但心跳也劇烈了起來,而站在她身邊的綠綃,和站在阿史那朱邪身邊的雷玉,兩張美麗的臉上都露出了意外,更有些惶恐的神情。
他們也都沒想到,昨天晚上見到他們還一聲不吭的阿史那朱邪會在這個時候把話直接說開,這樣一來,就再無轉圜餘地。
商如意說道:“可汗,倒是個爽利的人。”
阿史那朱邪冷笑道:“你若要跟本汗玩什麼陰謀詭計,本汗也能奉陪,只是這一次,本汗沒有這個心情。”
“……”
“所以,既然你用左公疑冢把我們引過來,那麼最好能拿得出左公疑冢的東西。否則——”
商如意道:“否則,怎樣?”
阿史那朱邪道:“本汗是不會入寶山空手而回的。若找不到本汗想要的東西,那麼帶一些人回去,倒也不失爲補償。”
“……”
“畢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去突厥了。”
聽到這話,周圍那些侍衛都感覺到了危險,立刻上前一步,神情緊張的盯着他們。
商如意一擡手,阻止了他們有所行動。
阿史那朱邪雖然只一個人來到他們的營地,此刻卻是巋然不動,平靜的盯着商如意同樣平靜無波的眼睛,道:“又或者,洛陽激戰正酣,不知那位大盛王朝的秦王殿下想不想在戰場上,看到他的秦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