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季重蓮的邀約,張太太風馳電掣般地趕了過來,可一進屋裡,見衆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她,且隱隱透着不善,張太太心頭“咯噔”一聲,漸漸有了不好的預感。
沈心悠與芳兒母女仍然跪在堂下,張太太瞥了沈心悠一眼,還以爲是季重蓮正在發落她,氣氛這才凝重了起來,忙不迭地勸道:“裴太太,有什麼事好好說,沈姑娘爲府裡操碎了心,當着這麼多丫環下人的面,你好歹也要給她留份顏面。”
季重蓮牽脣笑了笑,轉身對採秋道:“既然張太太說了,快去扶沈姑娘起來。”
張太太表情一鬆,沈心悠卻是倔強地咬緊了脣,動也不動,目光低垂,“不,太太,心悠做錯了事就該受罰!”
“心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太太不解地看向沈心悠,她原以爲季重蓮請她過來便是爲了化解這場矛盾的,可眼下看來卻好似不是那麼回事,她心中驟然升起了一股疑惑。
“張太太,您平日裡待我如同妹妹一般,我心裡自然是感激的,可有一件事情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
沈心悠神色複雜地看向張太太,張太太已經不年輕了,歲月在她的臉龐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讓她看起來比同齡人老了十歲不止,看着看着,沈心悠便覺着有幾分心酸,但到了嘴邊的話她還是問了出來,“您爲什麼會讓素心給我一包毒藥呢?”
“什麼?!”
張太太臉色大變,不可置信地跌退了幾步,好不容易纔回過神來,她顫抖地伸手指向沈心悠,“什麼毒藥?心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芳兒瞥了沈心悠一眼,知道眼下是她們主僕脫罪翻身的好機會,若是張太太能夠扛下來幾分,那麼這罪責往下面再數落時,沈心悠又頂在她前面,她們母女說不定到了最後根本攬不上這禍事。
想到這裡,芳兒搶着開口道:“張太太,素心姐姐前日裡便尋了來,說是得了您的吩咐來看望姑娘,婢子是親眼見到她將那藥粉交到咱們姑娘的手中,還說只要一點點,太太就會永遠昏睡過去,卻不想竟然是害人的毒藥!”
“張太太,若這不是您的主意,不是您在幫着咱們姑娘想辦法,素心一個丫環能有這樣大的膽量嗎?”
芳兒說着又情不自禁地抹淚,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你們……含血噴人!”
張太太一張臉漲得通紅,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心悠,“心悠,我這般對你,難道連你也是這樣想的?”
沈心悠搖了搖頭,目光黯然,“張太太,我也不相信您會這樣,可素心她……您將素心找來對質,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張太太頓時像是全身失了力氣,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若不是身後的丫環扶着她,此刻她已是跌倒在地。
“素心……”張太太的目光轉向了季重蓮,只覺得手腳發軟,好不容易纔吐出了一句話來,“素心已經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
季重蓮顯然是不會輕易相信張太太的說辭,一個婢子說不見就不見,這算什麼,畏罪逃匿,死無對證?
在場的人面色都變得古怪了起來,沈心悠與芳兒雙雙指出了素心有蹊蹺,反過來張太太便說人不見了,任誰都覺得其中的古怪。
“這是真的啊!”
張太太欲哭無淚,看着那一張張不信任的臉,懷疑的目光,像是將她從上看到了下,她面上一陣尷尬,忙拉了身旁的丫環說話,“素絹,你告訴裴太太素心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太太。”
那叫素絹的丫環皮膚白皙,但容貌平常,一雙眼睛清澈見底,此刻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季重蓮,這才輕聲道:“素心在前天便失蹤了,她只說出去買個尺頭想要做雙鞋面,但一早出了府後就再沒回來,她屋裡的細軟與平日裡穿着的幾套衣服也不見了。”
“素心不是你們府裡的家生子?”
季重蓮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好似張太太對素心這個婢女的狀況都不是很瞭解。
素絹搖了搖頭,“素心是今年春天才進的府,籤的也不是死契,只是太太見她聰明伶俐,這才提了她做大丫環在身邊侍候,改了名字叫素心。”
“那她從前叫什麼名字?哪個婆子將她賣進張府的,人還找得到嗎?”
季重蓮神情凝重,雙手不覺在膝蓋上收緊,只覺得腦中有個朦朧的想法閃過,卻快得怎麼也抓不住,她知道事情的關鍵恐怕就出在這個叫素心的婢女身上,不然爲什麼所有人的矛頭都齊齊地指向她。
張太太顯然是被今天這場陣勢給嚇倒了,她根本沒有準備,也就不可能有預謀,看她那副震驚的模樣便知道。
沈心悠與芳兒也不可能異口同聲地污衊一個婢女,要知道剛剛她們可還爭執得不可開交,若非這是事實,她們何必要這樣說。
素絹看了張太太一眼,見她點了點頭,才又接着道:“從前好似叫關宜,是下大街的牙人邱婆子介紹來的,邱婆子倒是找得到,可素心……自從她失蹤後太太便讓人將她會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可一點也沒有跡象,原還怕她被拐子給帶走了,但如今……婢子想她或許已經不在樑城了。”
素絹猜得的確不錯,素心僱了馬車星夜兼程地離開了樑城,此刻已在幾百裡外的妥城了。
張太太苦着一張臉看向季重蓮,心下也有些惶惶,“裴太太,若早知道素心是這樣的壞胚子,我是怎麼也不會用她的,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季重蓮一雙眸子清冷似幽潭,倒映出張太太慌亂的表情,她略沉吟後,才道:“張太太所言若真是句句屬實,他朝可敢與我公堂對質?”
雖然張太太與素絹是這樣說,但季重蓮不可能想當然地就去相信,事後她定也要差人細細查探一番的,此刻這樣說只是要得到張太太的一個保證。
“雖然說這事錯在素心,可也怪我遇人不淑,若是裴太太需要我作證,我自然義不容辭。”
季重蓮的大度和明理讓張太太暫時鬆了口氣,這就是不追究她的責任了,謝天謝地,不然讓她家男人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數落她呢!
雖然張太太也對素心爲什麼要害季重蓮這事感到好奇,但她有種直覺,這或許是裴家的私隱,她如今已是理虧在先,若再探人私隱,她這張老臉都要掛不住了。
張太太看了一眼已經完全怔愣在那裡的沈心悠,想着她或許也是遭人利用,不由輕嘆一聲,又轉向季重蓮紅了臉道:“裴太太,我知道這話我不該說,可心悠還算是個好姑娘,只是一時被人矇蔽,裴太太心善,就給她條活路吧!”
沈心悠眼眶一紅便落下淚來,卻是不敢去看張太太,沒想到她竟然是被素心耍得團團轉,心裡還曾埋怨過張太太幾分,而此刻張太太卻還爲她求情,她只覺得羞愧難言。
“這事我自有分寸。”
季重蓮看了沈心悠一眼,目光又轉向了張太太,“既然素心曾在你們府上當過差,想必對她的樣貌性情都不陌生,還請張太太找畫師畫下她的肖像,我有用處。”
“自然,自然。”
張太太連連應允,心裡也有些後悔。
當初邱婆子將人帶來時,對素心的身份背景也說得很含糊,只她見着素心長相端麗能言善道,這才起了心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張太太出身本就不好,在那些太太圈子裡沒少受人埋汰和奚落,而素心對這方面似乎很見長,經常指導着她穿衣打扮,連與各家送的節禮也能安排得恰到好處,一度她還將素心當作了左膀右臂予以重任,卻不想素心竟然是個心狠手辣的騙子。
張太太心裡也憋着口氣,若是找不到素心,她也要讓邱婆子給個交待。
張太太離開後,沈心悠與芳兒母女也被帶了下去,季重蓮停了她們的差使,分別在房裡看管了起來,不能讓她們通了氣,直到這個事情有個定論了,再做最終的處置。
直到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季重蓮這才嘆了口氣,沉聲道:“安葉,我總覺得那個素心一定認識我,照張太太所說,素心到張府不過才半年的時間,她有什麼理由要害我?若不是受人指使,便是與我有仇……名字叫關宜,關……宜……”
腦中一個激零,安葉與季重蓮同時轉頭看向對方,驚愕道:“會不會是……鄭宛宜?”
鄭字拆開來便是“關”與“耳”,關宜,很可能是鄭宛宜給自己起的名字。
“太太先不要着急,是不是鄭宛宜,等張太太送了畫像來一看便知,婢子觀張太太神色有惶恐卻沒有心虛,應該不是在說謊。”
安葉沉着一張臉,她的任務便是保護季重蓮,若是季重蓮有個什麼萬一,她萬死難辭其咎。
季重蓮點了點頭,漸漸陷入了沉思。
鄭宛宜打掉了自己的孩子,並且捲了一筆錢從馬家逃跑,馬太太在官府立了案,四處都在通緝她,她自然只有隱姓埋名地過活,心裡肯定恨裴家的人,更恨她!
若是鄭宛宜借了沈心悠與芳兒的手想要置她於死地,這件事情便不難解釋了。
一切,還是等張太太送來素心的畫象便能真相大白了。
裴衍是入了夜纔回的府,季重蓮聽到動靜,趕忙披了衣服起身迎了上去,隨手脫下了他的外衣,笑道:“今日可還順利?”
裴衍便向季重蓮點了點頭,“還好。”
裴衍早上出門的時候與她交待過是去商談公務,或許還要到燕王府走一趟,季重蓮並沒有過問是什麼事,男人的大事她向來不管,只要顧好這個小家,讓他在外沒有後顧之憂便是她該做的。
所以等裴衍洗梳完後脫鞋上榻,季重蓮還在猶豫着要不要將今日的事情告訴給他知道,可轉眼便見到他眉間的倦色,話到了喉間便卡住了。
反正張太太的畫象還未送來,若真是鄭宛宜,又犯了這樣的事情,一定知道大家都在找她,就算她沒有出樑城,短時間內應該也不敢有所動作,她不若等等再說。
裴衍翻了個身將季重蓮擁進了懷裡,輕聲呢喃道:“今日去王府裡,王爺說起要辦個宴會,這兩日帖子就該發到府上了。”
季重蓮眨了眨眼睛,“我也要去?”
“你自然是要去的。”
裴衍笑着親了季重蓮一口,“你是我的太太,是裴府的女主人,這樣的場合怎麼能夠不參加?”
若是說從前他還未娶親,這樣的宴會他當然是單獨出席,可如今成親了,夫妻便是一個共同體,同進同出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說到這裡,裴衍有些歉疚地看向季重蓮,“請封誥命的摺子回到樑城後我便遞了上去,燕王那裡是準了的,快馬送到上京城後卻沒有了動靜,我想多半是被壓了下來,咱們樑城軍營裡好幾個同僚的也遇到了這樣的事……委屈你了。”握緊了她的手。
“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季重蓮失笑,胸中卻覺得暖暖的,“太太與夫人不過是一個稱謂罷了,難道不被人稱爲夫人我便不是你的妻子了嗎?”
“當然不是。”
裴衍趕忙搖頭,表情嚴肅,“這可不能亂說。”
“那就是了。”
季重蓮嬌聲笑了起來,反圈住了裴衍的脖子,一雙水潤的明眸閃閃亮亮,“只要我們心裡有彼此,這稱謂又算得了什麼。”
“傻丫頭!”
裴衍笑着含住季重蓮的鼻尖,她忙縮身躲開,咯咯地笑個不停。
氣氛就在這樣愉悅中進行下去,夫妻倆又笑鬧了一陣,便相擁而眠,一夜無夢到清晨。
第二日一早,素絹便送來了畫像,季重蓮見裴衍睡得正香,並沒有吵醒他,讓採秋帶了素絹去隔壁的花廳等着,她梳洗穿戴好了便趕了過去。
素絹將畫交到了安葉手中,又道:“裴太太,素心平日裡不愛出府,與府中衆人接觸不多,也就咱們在太太身邊侍候的幾個人見過她的模樣,對其他人她都是低頭不語,從前大家還以爲她清高自持,如今看來她是不想人別人看清她的樣貌,額頭的流海還刻意梳得長長的擋住了自己的眸子……”
素絹說話間安葉已經抖開了手中的畫紙,季重蓮略微掃了一眼,目光便凝住了,照這畫像上看,倒是與鄭宛宜有幾分相像,但她還是不能確定,遂又擡頭看向素絹,“那你見到過她的眼睛嗎?是長什麼樣的,杏眼、圓眼、還是細長的?”
素絹好像在努力回想着,季重蓮所說的她都一一搖頭否定,突然,她目光一亮,“是單鳳眼!”
“你確定是單鳳眼?”
季重蓮表情變得凝重了起來,沒錯,鄭宛宜就生了一雙單雙眼。
“是,婢子從前聽人說過單鳳眼嫵媚,也見過畫里人生了這樣的眼睛,很是勾人……但素心的眼睛雖然也是一雙單鳳眼,但看着卻有些陰冷,讓人滲得慌!”
素絹說到這裡都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零,像是不敢再往下去想。
“好,你回去吧,替我謝謝你家太太,若是需要我會再請她幫忙!”
季重蓮淡淡地揮了揮手,素絹福了福身便跟着林桃退下了。
季重蓮又看了看安葉手中的畫像,沉吟道:“這個女子十有八九就是鄭宛宜。”
只是從前的鄭宛宜孤傲,單鳳眼一挑不是嫵媚的風情,反倒帶出一種矜貴端莊,可經歷了這些磨難和挫折,想來這些東西在她身上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季重蓮在感嘆的同時,也不得不認真地對待這件事情,鄭宛宜既然可以事先蟄伏在樑城,落腳的地方竟然與裴府還是斜對門,這倒真應了聖人之言,大隱隱於市,原本以爲最危險的地方,恰恰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裴衍又怎麼會想到那個捲了馬家錢財落跑的表嫂竟然會進了鄰居家做了婢女,再說他又時常不在府中,這些女眷的來往更是不會摻和進來,沈心悠也不認識鄭宛宜,見着了更不可能巴巴地來與他說道。
所以說事實就這麼巧,似乎又是一種冥冥中的安排。
可這種安排卻像在季重蓮的心中扎進了一根刺,這刺一天拔不出來,一天便梗着她胸口疼。
時隔這麼久,這隻潛藏的毒蛇終於露出了它的爪牙,就算鄭宛宜的計謀沒有成功,那也是一個警告,她在告訴季重蓮,她隨時可能出現,並且在別人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給對手致命的一擊。
這樣的敵人談不上有多可怕,卻又不得不提防。
安葉捏了捏拳頭,也是一臉氣憤,早知道養虎成患,她當初就應該將鄭宛宜給廢了,若是鄭宛宜手腳都殘了,還有什麼本事跑出馬家,還有什麼本事在外作惡?
“這事……我要和阿衍商量一下。”
季重蓮垂了目光,鄭家與裴家交情匪淺,據說當年裴家人離開上京城時若不是鄭宛宜的父親相助,恐怕還有風險在裡面,鄭家對裴家也算有恩情,所以她不想將事情做絕了。
可如今鄭宛宜想要的是她的性命,她絕對不會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