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重蓮等了很久,因爲不敢驚動了沈家的人,所以她只說裴衍去會一個朋友,這點季崇宇也可以作證,雖然他對畢焰非常看不順眼。
採秋與林桃見過那場面,但沒有季重蓮的吩咐,誰也不敢亂說。
更深夜漏,一燈如豆,季重蓮半掩在桌面上,半夢半醒之間好似聽到門被人推開了,她倏地一驚,坐直了身子。
採秋快步進了進來,面上似有焦急之色,季重蓮趕忙問道:“可是阿衍回來了?”
“是。”
採秋矮身一福,又湊近了季重蓮幾步,這才低聲道:“太太,姑爺身上見了紅,他怕你看出來,先去了淨房收拾,說是一會兒再回房。”
“這人……”
季重蓮咬了咬牙,倏地站了起來,對採秋吩咐道:“給我準備金創藥和紗布,我去淨房瞧瞧。”
“是。”
採秋不敢耽擱,連忙下去準備,不一會兒,季重蓮便提着個小藥箱轉去了淨房。
在淨房外便聽到了嘩嘩的水聲,季重蓮腳步一凝,讓採秋在外等着,這才獨自推門進了去。
淨房的燈光很黯淡,和着氤氳的熱氣更顯得朦朧,隔着竹製的插屏,隱約可見一個男人站在浴桶邊上,舉起一盆水便迎頭衝下。
季重蓮腳步一動,剛好碰到一旁的小杌子,裡面男人的動作倏地停了,連嗓音都帶着幾分逼人的冷冽,“誰?”
“是我!”
季重蓮輕聲應道,人已經轉了進來,裴衍心中一驚,可卻也來不及收拾地上的血衣,只能狼狽地轉過身來,頂着一頭溼發愕然地看向季重蓮,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蓮兒,你怎麼來了?”
“傷哪裡了,給我看看!”
季重蓮刻意地忽視了地上的血衣,屏閉了心中的痛感,麻木地將小藥箱放在一旁的高腳方几上,動作利落地取出了藥瓶和紗布出來。
這一晚上她想了很多,從西北想到朝堂,種種局勢、陰謀、爭奪、權術……裴衍會怎麼樣,他能敵得過畢焰嗎?
越想越心驚,越想越擔憂,爲了不讓沈家的人發現,她甚至不敢派人去看上一看,只怕那個結果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也許私心裡她也不想沈家的人捲入其中,她姓季,季家和裴家結了親,他們便成了一線,這是不能更改的。
但沈家不一樣,他們已經多年沒有走動,沈家的人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只是手臂上劃了一道,不礙事的,那傢伙傷得重些,怕這一兩個月都不能出來做怪了。”
裴衍只着了條褻褲,露着上半身精壯的肌肉,左手臂上一條寸長的血痕和着沖刷後的水滴落入了浴桶中,一滴一滴都透着赤紅色。
畢焰的長鞭只是撣在了他的手臂上,可他的軟劍卻是實實在在地穿透了畢焰的肩膀,扎出了個血窟窿,這傷誰重誰輕一目瞭然。
季重蓮“嗯”了一聲,沉默地處理着裴衍手臂上的傷勢,然後又檢查了其他地方,確認再沒有其他的傷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只是擡眸時,一雙眼睛已是赤紅,那想哭又不哭的樣子看得裴衍心裡直髮酸。
“蓮兒,是我不對,讓你擔心了。”
裴衍輕嘆一聲,雙臂一攬便將季重蓮擁入了懷中。
今日的一切也是他沒有想到的,他原以爲與畢焰也算是多年的朋友,就算不是至交,但好歹也惺惺相惜,卻沒想到昔日的友人早已經投向了敵方的陣營,也許從他回到彭澤的那一刻起,畢焰對他的監視便已經無處不在了,如今更是跟着他來到了廣陵,其心思之細城府之深讓人不容小覷。
若是畢焰一直躲在暗處,或許裴衍還無法確定,但是他自己走上了明面,這也就註定了倆人將要針鋒相對。
或許這層面皮早晚都要被撕落,只不過這一天比他想像中來得要早。
季重蓮嚶嚶地哭了幾聲,在裴衍懷中悶悶地搖了搖頭,半晌後,才略帶哽咽道:“我不管你來到這裡是爲了做什麼,但千萬要以自身安危爲重,做什麼事情之前,多想想我,想想這個家,不要魯莽行事。”
“好。”
裴衍輕輕應了一聲,在季重蓮的頭頂落下一吻,復又道:“燕王在廣陵有個秘密的據點,今日我便是去那裡取一樣東西……”裴衍話到這裡一頓,見季重蓮並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心裡微微一鬆,又道:“也接到了西北傳來的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季重蓮擡起了頭來,小臉蛋上猶有未乾的淚痕,被裴衍擡手抹去。
裴衍取的那樣東西必定就是畢焰想要的,這是一場爭奪,誰勝誰負眼下已經有了分曉,但卻不一定是最終的結果。
季重蓮直覺裡,裴衍的後一句話中的消息纔是與她相關的,前事她不提,但後事她卻要問。
“你的大表哥石勇,”裴衍一說出這幾個字,季重蓮立時神色一變,連心都像被人給提了起來,她凝眉靜氣,認真地聽着裴衍說出的每一個字,“在咱們成親之前,應該是在我回丹陽的路途中,他接到了一次突襲任務,卻不想與敵人同墜山崖,石夫人也趕到了西北去,親自確認了這一切,並接回了他僅剩的衣冠,可屍首卻是沒有尋到……”
“不,這不可能……”
季重蓮臉色大變,她身子晃了晃,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
石勇的音容笑貌彷彿還在昨天,怎麼一轉眼便已是天上人間,這世事會不會太巧了些?還正趕在了她成親之前?
季重蓮扶住額頭,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着,那脹痛的感覺揮之不去,她用力地甩了甩頭。
那時,那成親那天,大姑母匆匆趕來向季老太太稟報,說是不能參加她的婚禮了,她當時心裡還是有些抱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大事讓大姑母連她的婚禮都要錯過,女人一生一次的機會,大姑母真地就只因爲那一點心中的介懷便故意避了過去嗎?
那時的她,心中有些埋怨,更多的卻是遺憾,她沒想到她們姑侄竟然會走到如今的局面。
可是現在細細回想起來,她腦中的疑惑驟然洞開,或許在那個時候大姑母便已經收到了石勇在西北邊關的消息,這纔不管不顧地趕了過去。
距那事發生……至今已有月餘,而她卻是全然不知。
“蓮兒,你振作些!”
裴衍輕輕摟住季重蓮,嗓音有些低沉,卻帶着股撫慰人心的力量,“大姑母應該在回丹陽的路上了,要不然咱們也回去,看看有什麼能夠幫忙操持的……”
季重蓮茫然地看向裴衍,下一刻卻是驟然清醒過來,她抹乾了臉上淌下的淚花,點頭道:“是,咱們要快些回丹陽去,石家遇到這樣的事還不定會怎麼樣……”
“眼下天色已晚,咱們明早再向沈家的人辭行。”
“好!”
季重蓮點了點頭,剛纔那一瞬間她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整個頭腦中一片空白,此刻慢慢鎮定了下來,也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畢焰那裡……”
季重蓮看向裴衍,眸中還是有一分擔憂。
裴衍笑着搖了搖頭,眸中浮現一絲冷色,“他還不足爲懼,你相公什麼刀風血雨沒有見過,你且安心就是。”
第二日,季重蓮一行便要離開,沈家人自然再三勸留,但在得知石家發生的事情後誰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粗粗備上了一份喪儀,他們不好出面,只讓季重蓮代爲轉交給石家。
船隻一路搖晃,季重蓮歸心似箭,連那幾日煩悶的嘔吐都沒有來侵襲,不過七八日的功夫,便已至丹陽。
在渡口下了船,正巧碰到了從徐州趕來的季幽蘭夫妻,兩相匯合,也顧不得寒暄,匆匆坐了馬車往家裡趕去。
石家與季家本就是比鄰而居,遠遠地便見着兩家門檐上掛着一排白晃晃的燈籠,在風中肆意飄搖着,只看一眼便讓人心裡泛出許多酸楚來。
季重蓮擱下了簾子,雙手緊了緊衣襟,眸中難掩心痛,難道大表哥真地就這樣去了嗎?
在歸程途中,她還一直告訴自己,或許這只是誤傳了,或許這不是真的,或許這只是一個夢……
但事實擺在眼前,卻由不得她不信。
“五妹妹,別難過了。”
季幽蘭拍着季重蓮的肩膀輕聲安慰道,她知道大表哥素來對五妹妹多有關照,他們倆人的感情自然不比尋常,如今大表哥逢難,恐怕季家最難過的人就是五妹妹了。
大姑母畢竟不是季老太太親生,老太太就算心傷也是有限的,更不用說季家其他的人,頂多做做面子罷了。
季重蓮吸了吸鼻子,又聽季幽蘭問道:“咱們是先回家裡,還是先去石家?”
“先回家裡吧,到時候再一起去石家。”
季重蓮低垂着目光,只覺得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綿花,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記憶中從前的片段像剪不斷的綢帶一般飄然而來,貫穿了她整個腦海。
書樓下,石勇靦腆害羞的神情,那遞給她的邸報上還留有他手指的餘溫;石勇親手給她雕刻的藍花青田石印章還被她收在書房的匣子裡……可他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她忘不了他寬厚的笑容,忘不了他殷殷關切的眼神,也許他們的關係只能止於兄妹,但這份親情的牽絆也是剪不斷的啊!
想着想着,季重蓮便淚如泉涌,只拿絲帕掩面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回到季家,胡氏與季芙蓉竟然都在,胡氏的傷基本上是好全了,只是偶爾會犯點頭痛,趙紫陽說這病還要將養,得少操心少動怒,不然留下病根可得要跟着她一輩子的。
幾個姐妹聚在一起本是高興的事,但石家如今在辦白事,誰也開心不起來。
季老太太坐在上首,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季重蓮,像是想到了什麼,只是重重地嘆了一聲,“白髮人送黑髮人,誰家心裡不難過?勇兒這般乖順知禮,我也算是看着他長大的,如今人竟然就這樣沒了,連屍首都尋不到,想着我心裡就難受啊!”
“老太太快別傷心了,大姐那裡還要您老說上幾句,不然只怕這坎她過不去。”
姚氏平靜的臉龐難得顯出一絲哀慟,她與季明惠年齡相仿,自然深知在她們這個年齡若是喪子,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好在石家有兩個兒子支撐門庭,如若不然,那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下去了。
胡氏也跟着說道:“是啊,老太太,咱們把喪儀湊一湊,這也該跟着到石家幫忙去了。”
季明惠不過昨兒個夜裡纔回的家,今日一早石家纔開始佈置搭設靈堂,這消息傳出去了,想來不出午時拜祭悼念的親朋就該上門了,到時候沒個幫襯的人,必定是手忙腳亂的。
“好,各人回房整理一下,一刻鐘之後便出門吧。”
季老太太的目光轉向了季重蓮與季幽蘭,沉聲道:“你們回來祖母很高興,只是眼下也沒有時間給你們休憩整頓,先忙過了這茬咱們再好好說話。”
“孫女省得的。”
季重蓮與季幽蘭對視一眼,紛紛點頭應了一聲。
出了季老太太的宣宜堂,季芙蓉幾步跟了上來,季重蓮四下裡沒有見到趙紫陽父子,便問了一聲。
季芙蓉躊躇了一下,臉頰上不由飛了紅,“紫陽見了祖母后,她老人家很是滿意,這不他已經帶着凌哥兒回上京城裡籌備了,到時候我便從這裡直接嫁過去。”
在這當口季芙蓉本不想提及自己的婚事,只是季重蓮問到了,她又不得不說。
“這是喜事,我當恭喜大姐姐。”
季重蓮面上勉強擠出一抹笑來,只是她剛纔早已經哭得眼眶紅腫,此刻說出這話來也沒有幾分喜氣的意味。
季芙蓉自然明白,倒也沒有介懷,又聽季重蓮問道:“那這事……大伯父與伯母那邊怎麼說?”
季芙蓉抿了抿脣,神色一派坦然,“祖母說了,她會寫信告知父親母親,總歸我也不從上京城裡出嫁,到時候辦得簡單些,也不用多少人知曉,夫妻倆個實實在在地過日子纔是最緊要的。”
“這話說得在理。”
季重蓮點了點頭,又道:“大姐姐,那我回屋去拾掇一下,咱們待會一起過去石府。”
兩姐妹分道揚鑣,前院裡季明宣又在接待着裴衍與周鬱兩人,一個是自己的女婿,一個是侄女婿,但倆人都是有身份有臉面的人物,季明宣言辭裡也是小心翼翼,盡陪着笑臉。
內院傳來消息說是女眷們都收拾妥當了,男人們這才起身一同往石府而去。
眼下的石府已是滿眼的素縞,季家人由季老太太打頭,全然是一身素淨,剛進門裡便有人遞上了白花,人手一朵地簪在了髮髻上,男人們則在袖管上以親疏遠近各綁了黑白的袖帶。
季重蓮與季芙蓉分別扶在季老太太左右,進了靈堂,已是見着季明惠滿臉哀色地坐在一旁,她面容憔悴青黃,目光有些發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連季家來人了她也沒擡眼,只怔怔地坐着,石柔就陪在她身邊,不時地抹着淚。
石毅見着季家衆人已是迎了上來,寒暄一番後引着各人就坐,在他身後的石強卻是一臉憤恨地瞪向了季重蓮。
裴衍目光一閃,不着痕跡地拉了季重蓮的衣袖,倆人退後了一步,他這才低聲道:“我看你那二表哥看你的眼神不對,你要多注意些。”
季重蓮一怔,隨即看了石強一眼,這時他已是收回了那束目光,低着頭讓人看不清神情。
“應該不會吧……”
季重蓮咬了咬脣,遲疑地搖了搖頭。
雖然這樣說着,但她的腦中卻是浮現出多年前石強將她推掇向廊柱時那兇悍的一幕,那時多虧有石勇的阻止,不然這小子指不定還會做出些什麼。
而如今,石勇卻已經不在了。
當年之事,季重蓮還記憶猶新,石強生性衝動,就因爲季紫薇被送往三沙鎮那事便記恨上了她,而他或許也知道石勇爲什麼會突然去西北從軍,那麼眼下石勇不在了,他又會不會將這筆帳記在她的頭上,還真地很難說。
“多留心一下總不是壞事。”
裴衍捏了捏季重蓮的手,見她神情有些怔然,便在她耳邊低聲道:“別怕,出了什麼事,還有我在你身邊。”
季重蓮看了裴衍一眼,見他眸中滿滿的關懷與溫情,她自是覺着心中一暖,緩緩地點了點頭。
季明宣與石毅算是同輩中人,如今也是季家唯一一個留守在家的大老爺們,當然要代季家一衆送出喪儀,他感嘆了一聲,勸慰道:“勇哥兒竟然就這般去了,當真是天妒英才啊!大姐夫,你也多勸勸大姐,節哀順變,家裡那麼多事要操持,可別累垮了纔是。”
“是,有勞四弟了。”
石毅面上雖有哀色,但他到底是個武將,拿得起放得下,此刻季明宣說了這些勸慰的話來,他難免要有幾番慷慨陳詞,“勇哥兒那是爲國捐軀,他走得光榮,咱們全家都以他爲傲!”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來石府拜祭,上香後免不得與石家人寒暄幾句,聽到石毅這番話少不得讚揚誇獎一番,靈堂上頓時又傳來一片激昂之聲。
各家來拜祭的自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上了香後又都被分別引向了兩個地方,只季家人一直坐在靈堂中,他們與石家的關係非比尋堂,不管是幫襯還是待客都能盡一分力,而在此刻靈堂中也沒那麼嚴地分出男女席座來。
季明惠聽了這話後雙手死死地攥着衣襟,片刻後卻又鬆了開來,她緩緩擡起了頭,面上一派堅毅之色,只脣角邊的嘲諷一閃而逝。
她的兒子已經沒有了,再英勇又如何,誰能賠她一個活生生的人?
胡氏與姚氏都上來勸慰了季明惠幾句,她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麼,倒是一旁的石柔乖巧地道着謝,淚水擦了流流了擦,就是沒有停過。
季重蓮含着痛惜的目光掃了過來,恰好與季明惠擡起的眼神相對,兩相一錯間,後者卻是咬着脣轉開了目光,顯然是不想再看她一眼。
季重蓮只覺得心痛難當,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季明惠還是將這事情怪罪到了她的頭上。
是啊,若是沒有她,石勇怎麼會毅然投身軍營,若是沒有她,石勇又怎麼會屍骨無存。
石家人的確有恨她的理由啊!
季重蓮只覺得心裡堵得難受,她踉蹌着跌退兩步,被裴衍一把扶住了手腕,關切的聲音在耳旁響起,“蓮兒,是不是不舒服?”
季重蓮搖了搖頭,淚水無聲滑落,只是哽咽道:“我有些悶……有些難受……”
“那我扶你出去透透氣。”
裴衍這樣說着,轉身便與身旁的周鬱交待了幾句,周鬱點了點頭,低聲道:“你們去吧,待會我自會告訴老太太的。”
眼見着裴衍扶着季重蓮步出了靈堂,季明惠的目光閃了閃,卻只是低下了頭,揪緊了手中的絲帕,不知道爲什麼,她只要一想到季重蓮拒絕了石勇,轉而嫁給了裴衍,她的心中便無法平息。
如果當初……如果當初季重蓮能夠點頭答應嫁給石勇,眼下他們應該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一對,她的兒子也不會想到去西北從軍,自此一去不復返。
難道這就是命嗎?!
石強本與在客人寒暄,可他眼角的餘光已經留意到季重蓮離去的身影,眸中有恨意一閃而過,他又交待了幾句,這才無聲地退出了靈堂。
盛夏的荷花池綻開無數的花朵,紅的、粉的,和着碧油油的蓮葉,當真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美景,只此刻季重蓮卻是無心欣賞。
裴衍扶着季重蓮坐在荷花池旁的樹蔭下,伸手用袖子抹去了她額頭的細汗,心疼道:“在廣陵你便染了一場風寒,如今不過初好,又這般奔波勞累,心痛心傷,你再不顧及着自己的身子,好歹也想想爲你擔心的我吧。”
裴衍蹲在季重蓮跟前,一雙眸子黑黑亮亮,只俊逸的面容沒有一絲笑意,脣角緊緊地抿着。
季重蓮牽了牽脣角,勉強扯出一絲笑意來,“對不起,害你爲我擔心了。”
“你大表哥的事……”裴衍嘆了一聲,嗓音低沉,“回到西北後我會派人再去查查,這事我總覺得透着蹊蹺,怕是另有隱情……”
依石勇現在所處的位置,還有石大人的關照,應該不會有人拉着他一同去冒險,眼下人沒了,連屍首都找不到,這便更是讓人覺得奇怪了。
“你是說大表哥……有可能還沒死嗎?”
季重蓮表情一怔,隨即眸中卻是升起一抹晶亮,她激動地握住裴衍的手,迫切地求證着。
“這我不敢保證。”
裴衍搖了搖頭,卻沒有季重蓮這般樂觀,“畢竟有人親眼看着他墜崖,我只覺得這事出得太巧了,隱隱透着一股陰謀的味道……”
在西北軍營裡呆了那麼多年,裴衍亦發小心翼翼起來,他也不是沒有碰到過背後捅刀子,或是搶功冒功的人,更甚者在危急時刻還有拿同伴來頂禍的人,這些事情他見得多了自會懂得防範。
可石勇不一樣,他到西北軍營纔多久,頂多是一個新兵蛋子,沒有經驗那也是正常的,他會不會受了別人的挑唆、誘導,因而莽撞行事出了差池,眼下還是未知數。
“那……好吧。”
季重蓮的情緒一瞬間又低落了下來,但裴衍能有這份心她心裡也是感激的。
有個石府的丫環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她始終低垂着頭,停在季重蓮他們五步遠的距離矮身一禮道,“表姑爺,季四老爺讓婢子來喚你,說是找你有事相商。”
裴衍怔了怔,隨即站起了身來,季明宣找他他理應前去,只是留着季重蓮一人在這裡他不放心。
因着今日來往的賓客衆多,隨行的丫環都留在了二門的大院子裡,以免人多了起來胡亂走動,而季家與石家相鄰,季重蓮又隨着家人一同前來悼念,唯一帶上的採秋如今也沒在身旁。
“你去吧,我在這裡坐坐就回來。”
季重蓮對裴衍點了點頭,石府她也是常來,這裡的環境她並不陌生,但裴衍仍然不太放心,便讓那個石府的丫環留在這裡陪着,這才轉身離去。
等着裴衍離去後,那個丫環出其不意地近前一步,倒是讓季重蓮驚了一下,她猛然擡起了頭,只見那丫環面上有一股悲憤之情,眸子隱隱泛着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她喚了一聲,“表姑奶奶!”
季重蓮面色一斂,目光左右掃了掃,此刻荷花池邊靜悄悄的,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她心中一凜,卻是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從前也常來石府,看着你有幾分面善。”
“表姑奶奶當然會覺得婢子有幾分面善,婢子與從前侍候你的葛兒可是親姐妹。”
那丫環捏緊了豆綠衫裙的下襬,雖然她面含憤恨,可是也帶着幾分緊張。
“葛兒?你是葛兒的妹妹?”
季重蓮一驚,腦中陡然浮現出那個瓜子臉,聰明機警的少女,她和自己一般年紀,若是沒有離開她的身邊,此刻也應該陪着她隨嫁到了裴家。
只是當年的葛兒爲石勇傳信後,季重蓮覺出了這丫環對石勇的心意,又將她送回石府,這一晃又過了許久,若是葛兒知道石勇罹難的消息,只怕會更傷心難過。
“是,婢子是啾兒。”
啾兒的神情不卑不亢,沒有葛兒從前的謹慎,倒是多了幾分英武的氣勢。
“你姐姐眼下如何了?”
季重蓮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啾兒,當年她自問待葛兒不薄,送葛兒回石府也是圓了她的心願,雖然主僕緣盡,但到底還有一份情意在。
啾兒冷笑一聲,眸中卻含着刺骨的冰寒,如刀芒一般射向了季重蓮,“表姑奶奶若是想知道,不妨自己下去問問我姐姐!”
“你姐姐她……”
季重蓮倏地臉色大變,站起了身來,不可置信地說道:“難道你姐姐她竟是已經不在了?”
“是!”
啾兒悲憤地咬緊了牙,淚水卻從眼眶中涌了出來,“姐姐她知道了大少爺出事的消息,當天晚上便投了井!”
“這……”
季重蓮脣角顫抖,雙手緊緊地絞在了一起,她確實沒有想到葛兒竟然這般性烈,這般忠情,石勇不在了,她便要以死相隨嗎?
真是個傻姑娘!
葛兒戀慕石勇,可她的這份心意怕是對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你姐姐的死我很難過,請你節哀順變!”
季重蓮的情緒很快便平靜了下來,因爲她意識到啾兒不可能這般大膽,以一個奴婢之身膽敢和她說這些話,分明是以下犯上不敬賓主!
所以,或許還有一個更大的危險在等着她。
也許人對危險都有一種直覺,季重蓮此刻心中已是警鈴大作,她踏前一步準備離開,卻沒想到啾兒身形一閃已是擋在了她跟前。
“你想幹什麼?”
季重蓮面上隱含怒色,啾兒爲了葛兒的事情傷心難過她能夠理解,但她並不是神,也不需要對所有人的生死負責。
也許石勇罹難,她含着幾分自責和難過,但葛兒的事情與她何干?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葛兒沒有爲親人着想,就爲了這份理想中的愛情而輕易捨棄了她年輕的生命,她是自私的,這樣的人也不會得到尊重。
“幹什麼?!”
啾兒聲聲冷笑,步步逼近,咬牙道:“表姑奶奶,剛纔婢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若想問姐姐過得好不好,大可以自己下去問問她,想必大少爺也會很樂意見到你的。”
“你瘋了嗎?!”
季重蓮面色大變,不由向後跌退了幾步,直到腳後跟抵在了池塘的石沿上,這才退無可退。
啾兒的眼神裡透露出一股濃重的殺意,還有瘋狂!
這真地是啾兒想當然地偏執地要爲葛兒復仇的行爲嗎?
不,她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