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晨起來,到要臨出門,孫世寧一直沒有再開口說話,冬青默默感受那股壓抑的氣氛,知道絕對不是因爲要去見聶娘子的緣故,見她眼底下一片青色,分明是沒有睡好,明明昨晚屋中極其安靜,難道說是做了噩夢?
冬青本來是要留下的,這會兒怎麼都說要一起去,車上坐着孫世寧和紅桃,魯幺畢竟留給她面子,沒有將馬車直接駛走,等着夫人的決定。
“夫人,我放心不下。”冬青一雙手都扒在車廂邊。
“有紅桃在,家中的事情也多,你走了青嫂忙不過來。”孫世寧的話沒有說完,因爲冬青居然哭了,一大清早的,眼淚撲撲往下掉,她趕緊讓紅桃將人拉上車,“你膽子不大,我怕你見着場面心裡頭不好受,怎麼說哭就哭了,好了,魯幺發車發車,別哭了啊。”
魯幺見冬青哭起來,也當真嚇了一跳,這女人真是水做的,說掉淚就掉淚,方纔出來的時候,明明還笑眯眯的,他聽見夫人答應帶冬青一起,微微鬆口氣,將馬車駛得又快又穩。
孫世寧反過來替冬青擦眼淚:“以前不是說過,不許輕易哭鼻子的嗎?”
“那是夫人還沒嫁人的時候。”冬青搶過羅帕,使勁擦着臉。
“嫁人就不一樣了?”孫世寧倒是想聽聽她會怎麼說。
冬青臉孔一紅,方纔突然就哭了,還是當着魯幺的面,這會兒有些臉上掛不住,幸而是跟着來了,要是真讓她在府裡頭等消息,能把人等的煎熬窒息。
“以前就我與夫人兩個人,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咬着牙硬着頭皮扛過去,如今不是還有大人嗎,有大人在,天大的事情都能夠迎刃而解。”冬青尋不着更好的理由,順嘴說了兩句。
孫世寧微微笑起來道:“這話以後等大人回來,當着面說纔是最好的。”
冬青的臉更紅了:“我纔不說。”
這一下,連紅桃都指着她哈哈大笑起來,一清早的鬱氣在三個女子的笑聲中消散的蕩然無存,魯幺隔着車廂,聽到裡面笑聲不斷,跟着將心給放下了。
孫世寧下車的時候,石樂衝已經在那裡等着:“柳鹿林已經走了。”
她一怔道:“柳先生有沒有給我留話?”
“他說,沈夫人今非昔比,孫家若是有一點差池也沒有關係,她會得照拂周全的。”石樂衝將原話給轉達了,“他走得很急。”
“是聶娘子要他尋個什麼人?”
“她也沒同我說,只同柳鹿林嘀嘀咕咕了。”石樂衝沒將這些放在心上,“她也是一早就起來準備的,將自己關在個小屋子裡,誰也不許進去的。”
“她說過這是家傳的秘術,自然不能輕易讓人見到。”孫世寧坦然的往屋中走去,“這裡的陳設佈置很是雅緻,也難怪聶娘子願意住下來。”
“她什麼好的沒見過,如今鉛華洗盡,反而返璞歸真了。”石樂衝將她們一行人領進去,“聶娘子,我徒兒媳婦來了。”
“那個小大夫來了沒有?”聶思孃的聲音從遠遠的一間小屋中傳過來。
孫世寧才反應過來,她指的人是鄭容和:“聶娘子沒有說可以請別人來,我只帶了紅桃與我的貼身丫環。”
聶思娘分明是笑了一下:“我以爲那個小大夫會跟着要來的。”
“他即便來了,聶娘子也不會多加理會的,不是嗎?”孫世寧直言不諱道。
“是,正是如此。”聶思娘帶着笑道,“你看到左手邊的桌子上有一條緞帶,將你的眼睛蒙起來,然後走到門前來。”
孫世寧走近過去,冬青趕緊拿起緞帶,替她敷在眼前,又在後腦勺打了個細巧的結,她發現緞帶很厚實,眼前一絲光都透不過來了。
“沈夫人,綁好帶子就走過來。”
冬青生怕她撞到桌角,扶着她的手,送她到門口,孫世寧輕聲道:“冬青,你在外頭等着。”
“你現在是不是一點光都看不到了?”聶思娘彷彿又確認了一次。
“是,看不到。”孫世寧乾淨利落的答了。
“那麼推門進來,然後將門再鎖上。”
孫世寧沒想到會這樣多的規矩,不過她很釋然,如果是不方便外人看的,那麼就按照這個規矩,她依從對方的話,將門推開小半,走進去,又雙手將門推上,摸到門栓放好。
聶思娘沒有再說話,孫世寧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該往左還是往右。
約莫等了半柱香的時候,應該是聶思娘在觀察她有沒有偷窺,確定以後才又開口道:“向前走五步,沈夫人。”
她向前很慢的走了五步,感覺到身前有什麼東西擋着,摸一下,是一把扶手椅。
“慢慢坐下來。”
孫世寧再次很緩慢的照着做了,然後聶思娘抓住她的一雙手,往椅子的兩邊按住,扶手處生出機關,兩道精鐵的圓箍,啪啪兩聲將她的手給扣住,隨即又是幾下,有冰涼的鐵器將左右十根手指都給分開固定住。
“很好,很好,你比一般人都要鎮定。”聶思娘居然誇了一句,“我最怕聽到人大呼小叫的。”
“因爲我相信聶娘子,所以知道所做的一切都是爲等下的整骨做的準備。”孫世寧的聲音很淡然。
“你不害怕,比如我會動些手腳?”
“聶娘子就不怕,我以後也會動些手腳?”這一句話指的是她答應過以後幫其千里送骨灰的事情。
聶思娘不怒反笑道:“好,好,這樣纔是極好的,沈夫人,藥水我事先熬製好的,你先喝下去。”
杯沿壓住她的嘴脣,一股腥臭難聞的氣味,孫世寧才吸了口氣,差點就要吐出來,不過她還是秉着方纔那句底線,聶思娘是在爲整骨做準備,想必這杯藥水就是能夠讓她稍後不會感到痛楚的良方。
老話都說,良藥苦口,她忍着胸口的翻江倒海,一口一口將藥水盡數喝完,然後抿緊嘴角,生怕一個不小心又全部給吐了出來。
聶思娘有一句沒一句的同她搭話:“沈夫人的手是那個小大夫治療的?”
“是,花了很多的珍貴藥材。”
“當時損毀嚴重,夫人可曾想過,這輩子都不能使用雙手了?”
“想過,幸而鄭大夫醫術高明。”
“他這個年紀能夠做到這樣也確實高明瞭,不過……”聶思孃的話語頓了頓,像是低頭輕笑道,“他的做派是民間的大夫,手法卻是江湖中人的,我總覺得他的一舉一動有些熟稔,或許是一箇舊識的弟子。”
孫世寧想到鄭容和心裡頭的那個遺憾,纔想同她多說幾句,沒準她一個心軟就肯說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聶思娘先一步行動了。
“沈夫人,有感覺嗎?”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過後,她低聲問道。
“什麼感覺?”孫世寧怔了下,“你在用什麼刺我的手?”
“是,一根銀針,刺進去半寸的樣子,夫人可有痛感?”
孫世寧是真的詫異到極點:“不,一點痛感都沒有。”甚至,她不知道對方用什麼在刺探,還是通過耳朵聽到的,在猜測,難道是方纔那瓶藥水,短短的時間內,已經起到了這樣明顯的效果!
“那麼,夫人嘗試將一條腿舉起來。”
孫世寧照着她的話,用力的想要動一動:“我好像沒有辦法控制雙腿。”
按照聶思孃的步驟,孫世寧確定過自己的雙腿雙手,以及脖子底下的每一個部分都變得極其極其遲鈍,並非是完全的空白,在針尖當真刺入很深的時候,有一點點麻的觸感會反彈上來,但是那種反彈很慢,所以完全不會感到疼痛。
“既然一切都準備好,沈夫人,我要開始進行了,這其中,我不會說話,也請你暫時不要開口,否則可能會影響到我的注意力集中,當然,我給你服下的藥水,是有時效的,一旦藥力過去,那種痛,我恐怕身體羸弱的你,未必能夠承受,所以我會盡力快些。”
“那麼,爲什麼不給我多服些藥水?”
“如果沈夫人不介意以後自己變得癡癡呆呆的,我這裡的藥水倒是還有一些。”
這是整個過程中,聶思娘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孫世寧將嘴角緊緊的抿了起來,沒有開口,不過是一場過程,她覺得不會很受煎熬,至少還是不痛不癢的。
眼睛依然是什麼都不能看到,耳朵裡聽到的是一些精鐵之間敲擊的聲響,很輕微,聶思孃的每一個動作都很輕緩,這是一件體力活也是一件精細活,或許在幾十年前,對其是輕而易舉的,如今畢竟年紀見長,而且幾十年沒有碰觸過的,哪裡能夠那麼快又統統撿拾回來,駕輕就熟了。
孫世寧心裡頭慢慢數着時間,半個時辰以後,她發現這種身臨其境的等待簡直就是一種折磨。不能動彈,不能詢問,甚至她都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如果不是事先說明,她很想開口問問,還需要等待多久,整骨的過程可曾順利?
忽而,她聽到似乎有水滴落下來的聲響,這裡應該是乾燥溫暖的環境,哪裡來的水?孫世寧細想一下,恐怕是聶思娘額角的汗珠,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