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六月天,熱得令人煩躁,即便是入夜了,也沒有涼風吹來。天空中,厚重的雲層就像是無意間潑出去的濃墨,遮蓋住了繁星跟明月,化不開。
從接到電話到下飛機趕到醫院,一路上,白炎涼覺得她的意識都是渙散的,只知道一個勁往前跑,不管一路上有多少異樣的眼光盯着。
風灌進學士服裡,寬厚的衣襬鼓起來往後飄,走廊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白炎涼皺着眉頭一路跑,耳邊只聽得見風聲、腳步聲跟呼吸聲。
拐角處,陳小二扶着霍祺東走下樓梯,迎面跑過來一個女孩,奔跑的速度太快,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的髮絲被風帶起,輕輕擦過臉頰。
空氣中,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很好聞。
cristalle的牌子,還是jacquespolge推出的香水系列,霍祺東敏感地辨別出來,眸光也火速記下了那個女孩的容顏——
驚豔。
那是他能夠想到用來形容的第一個詞語。
“老大,沒事吧?”陳小二擔心地看着霍祺東左臂的傷口,“這一次的案件還真是棘手,但總歸還是告一段落,老大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
霍祺東抿着脣,沒開口。
“炎涼!這邊!”
邁出步伐的那一剎那,身後傳來聲音,霍祺東勾了勾脣。
病房門口,小姑伸手跟自己打招呼,白炎涼跑了過去,站定的時候,彎下腰來,雙手撐着膝蓋大喘氣。
“你這孩子,跑得這麼着急做什麼?”
“不是說……不是說她……病危了嗎……”
小姑白樺嘆了一口氣:“是,撐着最後一口氣就爲了見你。”
因爲這句話,白炎涼彎腰喘氣的動作像是定住了一樣,緩緩,她擡起頭來輕蔑地笑了笑:“我還以爲,她不記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呢。”
身上還穿着學士服,着急得連脫下來都忘記了,昨天還在美國,一家人蔘加自己的畢業典禮,剛拍完畢業照,父親遞過來手機,是一通來電,他說,你母親祝你畢業快樂。
指尖冰涼,嘴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斂,僵硬地接過手機,耳邊是她有氣無力的聲音:“喃喃,畢業快樂。”
喃喃,是她的小名。
“媽媽想見你一面,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來看一看媽媽?”
父親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拿出一張機票跟護照:“機票已經幫你訂好了,下午六點的飛機,明天傍晚到,南城第一醫院。”
她胃癌晚期。
一路飛奔,一路不顧他人異樣的眼光,一路焦急,她想冷靜下來,可腦海裡卻總是盤旋着幾個字眼,病危,病危。
要死了,纔想着見自己一面嗎?
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白炎涼攥緊了手心裡的機票,回國來看她,並不是心生憐憫也不是想着破鏡重圓,就只是想問一句:“拋下未滿月的我轉身離開,十八年不聞不問,是有多恨?”
推開病房的門,令人窒息的氣息撲面而來,白炎涼的手指緊扣着門把,白樺在身邊站着:“進去吧,她等了你一天*。”
“她丈夫呢?”
病房裡竟是沒有一個看護,厚重的窗簾遮擋住窗,一點光線都沒有,整個空間封閉得很。
白樺抿了抿嘴脣:“去世了。”
白炎涼從來沒想過,與親生母親的再一次見面,會是在這充滿着蘇打水味道的病房裡,在*前停了數秒鐘之後,她走到窗邊,用力拉開那厚重的窗簾。
窗外,無繁星,無明月。
“喃喃……喃喃是你嗎……”
身後傳來沙啞無力的聲音,白炎涼轉過頭,病*上躺着的陸佳期正吃力地伸出手,招喚着她,旁邊站着的白樺嘆了一口氣,眼神示意白炎涼後,轉身離開了病房,將這不大的空間留給這對二十年不曾見過面的母女。
漠然地走到病*前,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以爲她會過得很好,以爲她會家庭幸福,以爲她,會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可眼前,不過是個骨瘦如柴,面色如土,滿臉蒼老皺紋毫無生氣的女人,若說是奶奶,她也信了。
等了一天*,終於等到了白炎涼,陸佳期的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女兒,長得真好看。
“我的枕頭底下……有一封……寫給你的信……”
白炎涼眸底平靜,伸出手來,修長白希的手指在枕頭底下一探,便摸出了一封信件,上面寫着,致吾愛,喃喃。
下意識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吾愛這個詞語,怎麼就能夠亂用呢,在一個二十年來從未見過面從未關心過的孩子身上,用如此情深的字眼。
沒有明月柔和的光線傾瀉進屋子,室內的氣息都是冰冷的,白炎涼的手指,蜷緊了又鬆開,蜷緊了又鬆開,重複了好幾遍。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答應媽媽一件事情……”
陸佳期顫巍巍地伸出手來,白炎涼的眸子清冷地盯了許久,最終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
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即便是彼此掌心冰冷,可陸佳期仍舊是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你說。”
“呢呢她……你能不能好好照顧她……如果可以……如果可以……”陸佳期的呼吸有些急促,事實上她昨天晚上已經吐了一晚,醫生那時候已經是搖頭,但她仍舊想撐到白炎涼來爲止。
“你能不能……能不能替一下她……”
什麼叫做替一下她?
白炎涼聽不太清楚,也不明白話裡的意思,她低下頭湊到陸佳期旁邊:“你說清楚一點,替她做什麼?”
“喃喃,對不起,媽媽愛你……”
“嘀……”
心電圖上一條直線。
白炎涼的身子就那樣徒然僵住,動彈不得,瞪大了眼來,看着咫尺距離的那個女人,都還沒來得及喊她一聲媽媽,都還沒來得及控訴她丟下自己二十年這個罪,怎麼就……
病房的門被大力推開,白樺還有醫生護士衝了進來,白炎涼被拉到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們在那裡檢查。
“她死了。”
白樺扶着白炎涼,感受着她輕微顫抖的肩膀,閉上眼睛抱住她:“炎涼……炎涼……”
六月的天明明悶熱得很,但白炎涼的雙手跟雙腳卻很涼。
陸佳期去世當晚,白樺問白炎涼需不需要在殯儀館舉行一個遺體告別儀式,然後拿出筆記本來,翻看着需要打電話給哪些親戚通知他們一下。白炎涼伸出手來蓋住那本筆記本,她的眸色,就跟那天色一樣,濃厚深邃。
原本以爲陸佳期這些年會過得很好,卻沒想過跟自己隨着父親在美國的生活不同,她這麼多年,在南城過得很落魄。白樺說,陸佳期早年爲了跟白景初結婚,已經跟家裡人斷絕關係,但生下了雙胞胎女兒之後,卻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跟白景初多次爭吵,最終協議離婚。陸佳期抱着小女兒離開,在南城跌跌撞撞無親無故,最後是跟一個老男人結的婚,他酗酒賭博欠債,最後是出車禍死掉的。
閣樓很高,樓梯板很陳舊,踩在上面發出低沉的聲響,窗戶被木板釘住了,白樺說,裡面住着陸思暖。
她的親妹妹,陸思暖。
明媚的陽光灑落,周圍還有知了的聲音,南城像是被陽光沐浴的城市,而在其中,閣樓卻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它不見日光,陰森昏暗。
白樺給了白炎涼鑰匙,陸佳期生病的這段期間,一直都是她在照顧着陸思暖,那個可憐的孩子。繼父出車禍之後,陸思暖就瘋了,醫生也說不清原因,陸佳期沒有足夠的錢給陸思暖治病,就只能夠把她縮在這個常年不見日光的閣樓裡。
推開門來,跟想象中一室塵埃味道撲鼻而來不同,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閣樓裡跟閣樓外的環境完全相反,看得出來,陸佳期是精心佈置過的。雖然窗戶都被釘上,但不至於沒有空氣沒有陽光,房頂有幾個小天窗,天冷的時候可以關上,天熱的時候可以打開。
不大的空間裡,一張*,一張書桌,一個書櫃,半面牆的照片,這裡,倒更像女孩子的閨房。
陸思暖捧着一本書,坐在角落裡安靜地看着,看見她的那一剎那,白炎涼像是在看另外一個自己。她們本是雙胞胎,自然也是長得極像的,不過陸思暖因爲常年服藥的緣故,身子骨更瘦。
屋頂天窗的陽光剛好灑在她坐着的那個位置,一小束一小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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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霍祺東的番外。今日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