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真是男子,想看看天下風景,又有何難?林昭慶笑了笑,有些愁悵的想,可她不是。話再說回,她若真是男子,也未必會走如今這條路吧?那麼,他又哪有機會結識她這樣的人?
等到了碼頭,就見永興的船隊,正慢慢靠近,不一會兒,碼頭上已是人山人海。船上的人正有條不紊的停靠船隻,雖說岸上叫喊聲一片,卻並未影響船上的人。幾乎所有人都在按着船隊的指揮在各就其職。
林昭慶對八娘道:“曾家八弟,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上前去問問話。”
人實在太多,碼頭上亂的很,林昭慶也怕她出事,說完話,對着蒼耳點了點頭。蒼耳會意,驅馬護在八孃的身側。
看船隊的樣子,雖做起事情絲毫不見慌亂,可只看船上的情形,有心人還是能發現不少問題。
這支船隊之所以遲歸,看海船的樣子就幾乎能肯定是在海上遇着了事情。遠遠看過去,甚至還有些被火燒過的痕跡,只是不嚴重而已。
八娘擔心着她的木材,見林昭慶要去打探情況,自然不會反對:“林兄只管去就是了,我在這裡等林兄,不會走開。”
看着林昭慶的身影消失在人羣裡,八娘焦急的張望着,蒼耳便在一邊安慰道:“八妹妹不用擔心,船隊既然能安然歸來,咱們的木材是壓艙的,就肯定不會有損失。”
果然是當局者迷。
八娘笑着點頭。又數了數船隊的船隻,對蒼耳道:“我記得聽林兄說過,永興今春出海的一共是五十八隻船,可我剛纔數了一下,只有五十二隻,看樣子,另外的六隻船,還是出了事了。且這些船上也有燒燬破損之處,好在船上的人看起來不覺精神。不過若那六隻海船真的出了事,永興這回的損失,只怕不小。”
在海上討生活,有去無回的事情哪年都有。但以永興商行的實力,竟然一下子損失六艘海船,這就叫人不得不唏噓了。
等了足有一個時辰,林昭慶才從人羣裡狼狽的擠了一出來,一邊擦着汗,一邊遠遠的朝八娘揮了揮手,待他近了,八娘並未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來,一時心中也有些沒了底。
因出來的時候也沒準備,八娘四處看了看,不遠處還有個小茶肆,也不等林昭慶說話,便道:“林兄一定口渴了吧?這裡太吵鬧,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我們去那茶肆裡坐坐?”
此時雖說人多,但大多圍在碼頭看熱鬧,更有心焦的人恨不得衝上船上去找自家的親人,因此碼頭處是一團亂,隱隱的還能聽到人羣裡的哭喊聲。八娘心中已有不妙的感覺。有人哭,就證明船隊確實有傷亡。那些哭喊的人,無疑是商船上船員的家屬了。
林昭慶也是一臉凝重的點了點頭,三人驅馬去了茶肆裡,好在裡面喝茶的人並不多。
三人尋了處能看得到外面碼頭的情形,且又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蒼耳叫了店夥計過來點了茶,那夥計也似知道今日不同往日,並未如平時一般推薦茶博士過來點茶,只唱了喏,便安靜的走了開去。
“林兄?永興的船隊,該確實是出了點事吧?”
林昭慶苦笑道:“你也看出來了?是,我與永興也有生意往來,那邊有熟識的管事,剛纔好不容易尋着人,但是太吵了,有些話當着那麼多人也不好細說。只那管事暗中與我說了一下,這回永興是有些損失,提醒我若是吃貨,但早些兒去商行裡聯繫呢。”
當時那管事這麼一說,他心裡已經有了數,看來永興這回是勢必要把船隊的損失,嫁接一些到下線的客戶頭上的。不過這也沒什麼,總歸不是針對他一家,貨物吃緊,價格自然要上漲,且貨價貴了,是大家都貴,並不影響他個人的利潤,進貨高了,售價自然也跟着高,甚至連銷量都未必有影響,剛好他庫中還有一筆存貨,如此一來,反倒是把他原先庫存的貨物的價格也給炒了上來,他的慶瑞商行這回倒是能因禍得福,多賺上一筆。
林昭慶便又問了那位管事木材的事情。
那管事的笑道:“還好這回壓艙的是木材。”
木材在海盜們的眼中,根本就是無用之物,他們搶的是最直接的財富,真金白銀,珠寶玉哭纔是他們的重點目標。
就是海盜們也偶爾做做生意,也不可能把生意做到內陸去,難道他們還能招集所有的人,去擡船上的木材回去劈了當材火不成?就是有內陸生意,他們做的也是方便交易的金銀玉器藥材皮革類的貨物,要木材這樣既不方便運輸,又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的東西有何用?
所以,永興雖說這次也有些損失,但確實不大,再說李永興雖未親自出海,但他在海上的聲名,便是海盜們也不得不顧忌三分,並未趕盡殺絕,在永興損失了幾條船,又派了人去談判後,到底是拿了一大筆錢,給放了行。
要命的是,永興這回遇上的不只是海盜,還有風暴,那六隻未歸的船隻,並非是損失在海盜手上的,而是損於遇上的大風暴。
林昭慶等這位管事說話,等了好久,又經他知道那六艘海船,其中只有四艘上有木材,那麼對於曾家八娘來說,木材的損失並不算多,林昭慶這才謝過永興的那位管事,趕過來把打聽回來的情形告訴八娘。
然林昭慶在慶幸的同時,心情卻有點覺重,海盜加上風暴,也難怪如今出外海的商隊,只有永興的船隊還算安然的歸了港。其它的船隊,只怕是凶多吉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遇着這樣的事情,對泉州商業的發展,絕對是個致命的打擊。
八娘聽了林昭慶的話,想着十萬貫的木材,少了那四艘船的量,大概有一兩萬的貨,這般的話,對她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終是鬆了口氣,但終歸因着風暴和海盜,致使好幾家船隊至今下落不明而憂心。
出海的風險,她不是不知道的,卻也沒有想過,會嚴重到這樣的程度,一個天災加人禍,損失財物還是小事,連命都無法保全。
若照最壞的情形預計,這個打擊,對於整個泉州的海上貿易而言,幾乎是致命的。這回損失的不單是數以千萬計的財富和那些船隻,更重要的,是那些對海上十分了解的商隊人才。沒有了人,就是有船,也不是輕易就能出得了海的。
“林兄,其實這回對你來說,未必不是個契機。”
林昭慶眼前一亮,原本還有些沉重的神情,在看了一眼八娘後,也露出了笑。
別人的損失到底是別人的,雖說他也爲那些曾在一桌子上吃過酒,一起合作過的人擔擾,但是一想到這對自己也是個絕好的機會,林昭慶在聽了八孃的話後,也不由的高興:“你說的對。”
但是八娘倒想起另外的事,
對林昭慶而言是好事,對她而言則未必。
她原還計劃着,想通過與永興的木材生意,搭上林昭慶這個合作伙伴,利用林昭慶的慶瑞商行,好好賺幾年木材的生意。在她與林昭慶的合作裡,她有木材,林昭慶提供運輸和渠道,彼此各取所需,這原是個雙贏的局面。
可是如果林昭慶自己出外海呢?
那麼他憑着自己的船隊就可以以更低的成本拿到木材,手上又有現成的渠道,還有她曾八娘什麼事?
這些還不是重點。
重點是林昭慶既做了木材的生意,論實力,她是沒有辦法和林昭慶抗衡的。那麼她和永興那五年的合同,那些木材,難道真的要全部靠自己的木器坊木器鋪來消化?
若果真只能這樣,斷了木材原材料銷售的路徑,只靠自已消貨,這將積壓多少的資金?這根本就不是她如今所能承受的。
對林昭慶說出那一句“林兄,其實這回對你來說,未必不是個契機。”,她其實也是爲了試探一下林昭慶的態度。
以林昭慶的聰明,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進而明白她的試探。
可林昭慶的高興也不過是一閃而過,道了一句“你說的對。”後,便未再說一句話。
再坐下去,也不過是看着茶肆外面的人流而已。林昭慶還有很多事情要去準備,便問八娘:“我們現在就回去?”
繼續待在這裡也無趣,再說等永興卸完貨入了庫後,她也當上門去拜訪李永興了。
這幾天因船隊未歸,八娘也只是給李永興遞了貼子,讓李永興知道她準備好了錢,來了泉州,以後找她該去哪裡找而已。她知道前幾天正是李永興焦頭爛額的等着船隊消息的時候,自然不會去打撓。
等入了城,八娘和蒼耳回院,林昭慶自去忙着接下來與永興生意上的事情。
見八娘自回了小院就一直沉默着,蒼耳道:“八妹妹,既是船隊安全歸來,我們的木材也能如期運回去,可你怎麼看起來一點不高興的樣子?”
八娘嘆道:“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至。蒼耳姐姐,商場之事,瞬息萬變,有時候看起來是好的事情,未必不是壞事,而有時候壞的事情,又未必不是好事。”
八娘如今最缺少的,就是真正得力的助手,蒼耳這兩年性格上也越發穩重起來,且她又是個極聰明的人,八娘有意培養她,且蒼耳與自己同爲女子,彼此共事,也方便的多,若是蒼耳得用,她要省多少力氣。
因此點撥道:“你看,泉州的各家商隊若是因着這次的風暴和海盜的事情,而大量折損,於泉州的各家商行甚至整個泉州的海上貿易,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會影響至少四五年內,泉州城商業活動的繁榮。可是,對於林昭慶這個原本只做內海生意的人來說,卻是個最爲難得的機會。從前他如果想插手外海的生意,一是自己實力的問題,二是別的商隊也會對他進行打壓。他想在外海上有所建樹,就得付出比旁人多出多少倍的努力來。可是現在,因爲泉州商隊的折損,雖還遠未到全軍覆沒的程度,但是整個泉州海商的實力卻連從前的一半都沒有了,這時候,就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而林昭慶無疑是現在最有實力參與到其中的人,非但不會再遇到打壓,相反,別家商隊還會在不同程度上給他一定的幫助,甚至那些損失慘重,再無力迴天的商行,很有可能會成爲他的附庸,仰仗他的鼻息而生存,如此,林昭慶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最快的發展。這就是我所說的禍兮福所至。”
“照你這麼說,林昭慶是我們的合作伙伴,他好了,於我們也有利,這是好事兒,你怎麼卻不高興?”蒼耳奇道。
八娘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蒼耳姐,你可想過,林昭慶自己有了出海的實力,木材原料予他而言,可還需要再通過永興商行和我去獲取?他既有了可以通過更低廉的成本就獲取的貨源,我又憑什麼再與他合作木材原料的生意?從前他圖的是我的原料,我圖的是他的運輸能力和下線客戶渠道,可如今,我所需要的他的東西,依舊不變,而他在我身上,卻已經無利可圖了。這樣的合作,又如何再繼續下去?”
“可在我看來,林昭慶不是這樣會過河折橋的人吧?”蒼耳也不由擔心起來,但以她對林昭慶的瞭解,卻不免往好的地方去想。
八娘道:“這和人品無關。在商言商,既是合作,就需得雙方都有利可圖,若不然,又何談合作呢?其實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與永興籤的契約,是五年的。在這五年裡,我那些木材既然做不了販賣原料的生意,就只能全部用在傢俱製作上,只能自己的鋪子和作坊消化掉,可我如今哪有那麼多的資金去積壓大量的木材庫存?”
八娘再次苦笑,當初籤那五年的契約,就是想獨佔鰲頭,如今看來,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若不是她和林昭慶合作,林昭慶也不會插手木材的生意,如果林昭慶沒有因着她而對木材生意這般瞭解,自然也不會打上木材原料售賣的主意,那麼沒有林昭慶插手木材原料的領域,她憑着永興爲她在海外進來的那些名貴木材,就足可笑傲大宋國的木材市場。她又何愁沒有銷路,何愁資金積壓的問題?
可現在,因着林昭慶,她之前整個計劃,都成了泡影,不但成了泡影,還給自己帶來了幾乎以她如今的實力,無法承擔的後果。
蒼耳聽了她的話,略一思索,也傻了眼:“那咱們如今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總歸車到山前必有路,人還能被尿憋死了?
商業合作,從來分分合合,惟利是圖。沒有了林昭慶,她未必尋不出旁人來。
蒼耳苦着臉道:“若是李員外知道咱們遇上這樣的事,不定有多高興呢。”
李家本來主有自己的木材行,否則也不可能卡死八孃的木材原料的貨源,蒼耳一提,八娘倒是瞪大了眼,對呀,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就象她和林昭慶,原本是天作之合的合夥人,可就因着泉州商圈面臨的這場變故,這天作之合,反成了她前進的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同樣的,這世上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雖說李家不能和林昭慶在銷售渠道上的實力相提並論,可李家也有他自己的實力和渠道,與其相與掣肘,爲何不能起而合作?
見八娘露出喜色來,蒼耳道:“你想到解決辦法了?”
八娘道:“未必是辦法,但總不至於困坐愁城。咱們得起而立行,把損失降到最低點。”
蒼耳對她一向信任,見她不再多言,也就不問,只要事情能解決就成。再說八娘能對她說清楚的事情,從來都會細細說明,蒼耳知道她在教她,因此學的也格外賣力。所以蒼耳覺得,以八娘那凡事沒有把握便不開口的風格,如今不說,大抵是八娘還未有把握罷了。
一直到了晚間,纔有林家的一位管事過來回話,說林昭慶晚上還有事情要處理,今日怕是不能陪她用晚飯了。
但林昭慶還算周到,知道自己家廚房裡做出來的飯菜入不了八孃的眼,便讓管事的在最好的飯莊裡訂了席面,這位管事的問八娘:“八公子是去飯莊用餐,還是小人叫飯莊把席面送到家裡來?”
在屋裡坐了一天,八娘也想出去轉轉,再說依賴商業而生存的泉州如今差不多出海的船隊都下落不明,至今只有永興商行的船隊歸來,想來如今城中都在議論這些事情,她也想出門看看,興許能聽到些什麼有用的消息。
那管事的見她要去飯莊裡,便命人套好了馬車。八娘覺得只自己和蒼耳兩人也沒意思,索性帶了兩位鏢師還有許十三一道,去了飯莊裡。
可惜能聽到的,也不過是各種各樣的揣測,並沒什麼確切的消息,還沒有八娘聽林昭慶白天說的那些話翔實。大家現在都在擔心着今年的貨源問題。價格上揚,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因此也都已經坦然接受了,甚至這些人如今都覺得這價格什麼的就不是個問題,如今的問題在於,你手上拿着錢,可未必能採購到貨物,總共只永興的那些貨,且這回永興也損失了不少,這就意味着哪怕是永興的貨也比往年要少,粥少僧多,進不到貨,就意味接下來一年的生意都會受到影響,也難怪這些人個個兒的臉上都是焦慮。
如今能聚在飯莊裡說話的,大概也是些完全沒有辦法可想,只聽天由命,等着看看後面有沒有船隊歸來的商賈了,那些但凡有些辦法的,這會兒誰還有心泡在飯莊裡?早四處想法子去了。
八娘一邊與蒼耳幾人吃飯,一邊倒笑起來:“這麼一說,我倒是慶幸前幾天閒着逛街,把要買的東西全買齊了,要不然,這幾天再想買,那價格可就漲的不是一點兩點了。”
衆人都笑道:“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