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曜走後,拉希德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剛剛纔想通一件事情,那就是爲何葉哈雅要親自去大唐,他這是要去撈取政治資本,說白了就是做給國人看,哈里發年少不更事,玩出了火,現在只有他葉哈雅才能收拾殘局,而一旦葉哈雅和大唐談判結束,換回大唐的戰俘,他的聲譽就會大漲,更加強勢地掌握大權,即使換不回來,也是他哈里發的罪孽深重。
碎葉戰役如同一股吹散了薄霧的勁風,一下子將嚴峻的國內局勢呈現在拉希德面前,形勢已經很明朗了,葉哈雅就是阿拔斯帝國的呂不韋,他甚至比呂不韋更加權勢滔天,他把持了整個帝國的權力,甚至他的兩個兒子還掌握了帝國的財權和審判權,照這個佈局,就算自己死了後兒子繼位,帝國的大權還是會握在這個波斯人家族的手中,拉希德輕輕地揉搓太陽穴,在這個日益嚴峻的局勢下,他又如何才能破這個局呢?‘葉哈雅、呂不韋’,他反覆地掂量這兩個名字,忽然,一個大膽的念頭從他腦海中閃現出來。
幾乎整整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拉希德都在考慮他的計劃,他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推敲,尋找可能的漏洞,掂量由此會出現的後果,到第二天清早時,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對侍衛官道:“你現在再去把崔先生請來,我有事和他商量。”
一大早,崔曜按照原計劃來到帝國圖書館,不過不是給公衆上東方歷史課,他的歷史課明天才有,今天要給阿巴賽公主上唐詩課,補昨天下午因給哈里發講秦歷史而耽誤的課程,上課的地方位於圖書館東樓,這裡是王公貴族們常常出沒的場所,一般而言,大食婦女是沒有多少受教育的機會,連出門的機會也很少,不過阿巴賽公主是例外,她享受着最好的一切,其中就包括最好的文化教育,拉希德給她請來老師都是阿拔斯帝國最有名望的學者,甚至包括教會的長老,給她講解伊斯蘭教義的真諦。
就這樣,阿巴賽公主成爲了帝國最年輕、最有學問的女人,成爲巴格達最令人矚目的月亮,她身上有數不清的光環,集千萬寵愛於一身,無數人想娶她爲妻,但拉希德已向全國公佈,阿巴賽將永遠不會成爲新娘。
崔曜的身影剛出現在走廊上,立刻有兩名公主的僕人將他引進授課房間,他進了房間,阿巴賽公主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崔先生來了。”阿巴賽連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和昨天不同,她今天顯得端莊文靜,臉上掛了一幅薄薄的黑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雙眸,將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加白膩動人,這倒讓崔曜有些詫異了,他教了她近三個月的中文和唐詩,從沒有見她戴面罩,今天倒是怎麼了?
崔曜沒有細想,他欠身回了一禮笑道:“那我們就開始吧!”
他從隨身的包裡取出一份昨天晚上抄譽好的唐詩,遞給了阿巴賽,“今天我們來講李白的《將進酒》。”
他走到阿巴賽對面坐下,肅然說道:“你先讀一讀,看能否讀下來。”
阿巴賽默默看了一遍,開始結結巴巴讀了起來,她學中文的時間不長,只有三個月,她也沒有崔曜完全生活在阿拉伯語世界的優勢,僅讀了前面兩句,她便讀不下去了,只得歉然一笑,將詩文往前推了推,示意崔曜教她。
崔曜對這個結果也在意料之中,他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嚨便道:“詩中黃河是我們漢人的母親河,就像你們大食人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一樣,它奔騰萬里,氣勢雄渾,詩人以它來開篇,便奠定了此詩的格調,我們先來說第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此句憑空起勢,不事鋪陳,寫得大氣磅礴,看黃河之水於天際滾滾而來,猶如海雨天風,勢不可擋,你可由此看出李白筆落驚風雨氣勢,也同樣可以體會到我們大唐博大寬廣的心胸,你跟我讀一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阿巴賽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跟崔曜讀了這一句,她眼中悠然神往,彷彿看見了詩中那氣勢磅礴的黃河之水,她又跟崔曜讀了一遍,勉強能讀完整了,她的目光隨即移到下面一句,忽然‘啊!’地驚叫起來,下面一句詩,她大半漢字都認識,‘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不需崔曜解釋,她默默地咀嚼這句詩的深意,人生數十年就彷彿被濃縮在這短短的一句詩中,‘朝如青絲暮成雪’,這是令每一個女人都爲之心碎的結局,阿巴賽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兄長永不准她成婚的禁令,她的眼神慢慢變得迷離,一種讓人心碎的哀傷出現在她那美麗的眼中。
突然,阿巴賽猛地捂住嘴衝向牆角,她彎下腰拼命的乾嘔,後面的侍女也嚇壞了,她們衝到公主面前,一名侍女失聲叫道:“公主,你快回去吧!比昨天的反應更厲害了。”
阿巴賽的背陡然間變得僵直,她慢慢擡起頭,惡狠狠地盯了多嘴的侍女一眼,侍女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她猛地扭頭望向崔曜。
此刻的崔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天上午阿巴賽在哲耳法爾手背上那輕輕的一擰,那是一個極爲自然的親暱動作,可它又藏着一個什麼樣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他忽然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令人尷尬的秘密。
這時,門口有人高聲道:“崔先生在房間裡嗎?”
“在!在!”崔曜彷彿得到了救星一般,上前打開了房門,只見拉希德的侍衛官站在門外,他恭敬地行了一禮,“崔先生,陛下請你前去。”
“好,我這就去。”崔曜慌不迭地收起了東西,彷彿象逃命一樣地向門外走去。
“崔先生!”阿巴賽忽然叫住了他,崔曜這纔想起自己應該給她告辭,他剛回過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張悽婉絕倫的臉,一雙飽含淚水和乞求的眼睛,那雙眼睛藏着多少無奈和痛苦,崔曜忽然明白了什麼,他默默點了點頭,快步去了。
時隔一夜,崔曜再一次來到大食王宮,他的心情十分沉重,阿巴賽的淚眼始終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他聽說過拉希德曾經下過命令,那道殘酷而不近人情的命令據說是出自於拉希德對妹妹的愛,這讓崔曜想起祖父給他安排的那門婚姻,他心中涌起了無盡的同情。
“崔先生,陛下在房內等你。”侍衛官推開門,對崔曜微笑道。
崔曜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到了拉希德的內宮前,他立刻將阿巴賽的事情先放到一旁,推門走了進去,房間裡光線暗淡,窗簾已經放下,拉希德正揹着手站在一幅縮小的地圖旁,這是大唐西域和真珠河流域的地圖,在它旁邊則掛着大食的地圖,但拉希德卻在專注地盯着大唐的西域,陷入沉思之中。
“陛下,你找我有事嗎?”崔曜低聲打斷了拉希德的沉思,拉希德回過頭,溫和地笑了笑道:“這兩天總是把你叫來,真是抱歉了。”
“陛下不必客氣,有什麼事請儘管開口。”崔曜亦客氣地說道,他認爲或許是自己昨天講的故事還有讓拉希德不清楚的地方,特地將自己再一次叫來。
“我是有些想法想和你探討一下。”拉希德指着一張椅子笑道:“咱們坐下再談吧!”
崔曜坐了下來,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拉希德,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見自己了,這兩天卻頻頻約見,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莫非是他想放自己回去了不成,還是他自認爲自己就是秦王嬴政?各種想法在他心中交織,眼中也就不由流露出了迷惘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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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希德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崔曜的想法,他沉吟一下,便坦率地說道:“崔先生在巴格達也快半年了,語言進步神速,我聽說你在帝國圖書館看了很多關於伊斯蘭文化和歷史方面的書,那我就想問你一下,你認爲阿拔斯帝國和大唐之間誰更強盛,將來會是誰吞掉誰,是我哈里發的軍隊佔領長安,還是你們大唐皇帝的軍隊佔領巴格達,我希望你說實話,不要因爲你是大唐人。”
這個問題其實崔曜一直便在考慮,這兩個東西方帝國之間的碰撞,究竟誰會最後勝出?爲此他大量閱讀了波斯和大食的典籍,瞭解他們的文化,瞭解他們的歷史,甚至是宗教,同樣也結交了各個層次的大食朋友,隨着他對大食的瞭解日益深刻,他的疑惑也就更加濃厚,現在拉希德作爲一國之君突然問出了這個在他心中一直思考的疑惑,就彷彿一道光照亮了他的眼前,使他豁然開朗。
他立刻笑了笑道:“如果大食類似我們漢人歷史上北方的遊牧民族,野蠻而沒有任何文化沉澱,加上你們有強大的武力,或者是我們大唐內部出現了動盪,那麼你們或許能佔領大唐,因爲你們將來也被漢文明同化,但如果你現在你們,那你們將永遠也佔領不了大唐,不在於你們的武力有多強大,而是在於你們和大唐一樣有着深厚的文化,有着燦爛的文明,而這是兩種完全不能兼容的文明,就像漢人不會接受伊斯蘭教一樣,你們也不會接受我們儒家思想,結果就只能是一個,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永遠不會停息的戰爭,兩個文明兩敗俱傷,最後將是拜占庭人滅亡已經疲弱之極的大食,當然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大唐就算擊敗大食,但也永遠無法佔領這片信仰真主的土地,所以,我真誠地希望兩個文明之間不要爆發企圖毀滅對方的戰爭,那將是一個沒有贏家的結局。”
崔曜的話讓拉希德陷入了沉思,如果在碎葉戰役之前,他會對崔曜的觀點不屑一顧,可碎葉戰爭的失敗使他彷彿第一次認識到了大唐,這幾個月來,崔曜編制的東方歷史講義,他幾乎都是一本一本地仔細閱讀,崔曜的這些歷史講義雖然僅是一些提綱性的東西,來自於史記、來自漢書,十分簡單,就彷彿是一些啓蒙性的讀本,但正是這些簡單的讀本卻彷彿打開了一扇窗戶,開闊了拉希德的視野,讓他重新審視自己對東方佔領的慾望,這種慾望來自於絲綢、茶葉、瓷器,但碎葉的戰敗和崔曜的歷史卻使他的這個慾望漸漸地不那麼強烈了,他也開始意識到,佔領東方或許只是一個夢而已。
想到這,拉希德微微一笑道:“其實我的想法已經和你有些相似了,從你身上就可以看出,大唐文明和我們伊斯蘭文明可以交流融匯,但它們卻無論如何不會成爲一體,就像你崔曜,就算在巴格達生活二十年,你成爲了學問最淵博的伊斯蘭學者,但我相信你也絕不會放棄你的儒家思想。”
拉希德一邊說一邊走到了地圖旁,他用木杆指了指北面的拜占庭帝國道:“其實這纔是我們真正的敵人,正如你所說,如果我們的兵力被牽制在大唐,那巴格達就將面臨滅頂之災,所以,我阿拔斯帝國絕不會去征服東方,希望你回去把我的話和你的觀點轉達給你們的大唐皇帝,我還會親自寫一封信,請你帶回去。”
崔曜愣住了,他半天才遲疑着問道:“陛下的意思是放我回國嗎?”
“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已決定放你回國。”拉希德有些感慨地笑道:“其實我也不希望你走,你給我們帶來了東方的文化和歷史,你是一個令人尊重的老師,但你又是東西兩個帝國之間溝通的橋樑,我希望你還能回來,巴格達的大門永遠是爲你敞開。”
說完,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金牌,遞給崔曜道:“這是哈里發之令,它會讓你一路平安地回到自己的故鄉。”
崔曜接過金牌,他心中也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坦率地說,他並不想現在就回去,他還想繼續瞭解伊斯蘭文化,繼續教授他的學生,傳播東方的歷史和文化,想讓他的學生和所有的大食人都知道,漢民族是一個胸襟寬闊的民族,克己復禮,從來不會主動去滅亡其他文明,但也絕不是任人欺凌的綿羊,他點了點頭道:“我回去後會把哈里發的話轉達給我們的皇帝陛下,他和哈里發一樣都是偉大的君主,相信你們一定能彼此理解。”
拉希德坐了下來,提筆給大唐皇帝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中將他開出的條件和要求都詳細地寫了下來,最後簽上自己的名,他將信遞給崔曜,再三叮囑他道:“此信事關重大,關係到你們大唐北方的戰略利益,也關係到我的生命安全,你一定要保管好它,若形勢嚴峻,你寧可毀了它,明白我的意思嗎?”
崔曜雖然不知道他寫了什麼,但從拉希德凝重的表情便知道此信一定有着重大意義,他將信收好了,誠懇地說道:“請陛下放心,我一定會安全交給我們大唐皇帝,我明天便出發回國。”
“不!”拉希德搖了搖頭,“你今天晚上就連夜出發,秘密離開巴格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