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長安已經是黃昏時分,侍衛將吳繡娘帶回宮,李琪也回了自己的雍王府,而張煥則直接來到自己的紫宸閣御書房,今天一天不在朝中,應該積累了不少奏摺,剛走到門口,宦官安忠順便急忙上前稟報:“陛下,韓國公主回來了。”
“韓國公主?”突來的消息讓張煥愣住了,他事先竟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她現在在哪裡?那裴明遠呢?他也回來了嗎?”
驚喜之下,他一口氣連問三個問題,安忠順連忙答道:“回稟陛下,韓國公主已被皇后娘娘接入宮內,裴大夫也回來了,上午他還來求見過陛下。”
“速宣他來見朕。”不等安忠順說完,張煥便打斷了他的話,急命裴明遠來見自己,他快步走回御書房坐了下來,激動的心情略略平靜下來,早半個月前他已經知道回紇國內果然發生了內訌,忠貞可汗身死,頡幹迦斯被擁立爲新汗,近千名忠於原可汗的人被殺,而張煥所擔心的韓國公主和裴明遠一行卻不知下落,儘管傳來消息說大唐使者並未出事,但還是讓他擔心了半個月,今天裴明遠和李素都能順利歸來,這着實讓他感到十分欣慰,裴明遠是他的心腹,又是裴家的家主,將來是他重用之人,這次他能帶公主成功脫逃,也說明他有很不錯的應急能力。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裴明遠被領進了御書房,和在翰耳朵八里相比,他明顯的瘦了一圈,一個月的艱難歸途使他心神皆疲憊到了極點,離開翰耳朵八里沒多久他們便遭到了回紇大軍的追擊,關鍵時刻是藥羅葛靈的族人救了他們,在距西受降城約三百里時,他們又一次遭到了數千回紇邊軍的襲擊,近二百名唐軍陣亡。正是護衛唐軍的拼死保護,他們才最終得以返回大唐。
“臣裴明遠參見陛下。”裴明遠上前一步,向張煥深施一禮。
張煥見他又黑又瘦,臉上疲憊之色難以掩飾,心中也忍不住地感慨,他親自給裴明遠倒了一杯茶。道:“這次回紇之行,朕也深知其中的風險和艱難,你和公主能平安歸來,朕欣喜萬分,快快坐下,給朕講一講回紇的經歷。”
裴明遠坐下,他便將回紇忠貞可汗怎麼欲進攻北庭,後來又如何突然大轉彎,急不可耐地想迎娶大唐公主。又如何在迎婚的前夜暴斃,以及藥羅葛靈如何全力幫助他們脫險之事詳詳細細地給張煥說了一遍,最後他又有些擔憂地問道:“陛下。公主既然返回大唐,那她與回紇地婚約又該如何處置?”
“想必你也知道了,回紇新可汗已經全面取消和大唐簽訂的協議,聯姻之事自然也就此作罷,我們答應回紇的百萬石糧食也不必再提。”說到這,張煥微微一笑又道:“這個頡幹迦斯既然是被反唐的三大勢力,粟特人、摩教、回紇軍方擁立上臺,他自然要有所表現,不過若要他立即發兵進攻大唐。朕諒他也沒有這個膽子。”
“爲何?”裴明遠脫口而出,他隨即又反應過來,“陛下說的可是黠戛斯人?”
“沒錯,就是黠戛斯人,有他們在,回紇人就不敢真的南下,朕就是看準這一點,才任他們去內訌,最好自相殘殺。也省得朕出兵去收拾他們了。”
裴明遠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他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對張煥道:“藥羅葛靈在與臣告別時曾提到他們幾個部族有南遷地想法。現在回紇國內反唐派佔了絕對優勢。他們地處境也岌岌可危。正如陛下說言。回紇極可能出現分裂地勢頭。陛下爲何不順勢而爲。拉攏親唐派。徹底讓回紇走向分裂呢?”
張煥忽然笑了。他意味深長地瞥了裴明遠一眼。不緊不慢地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順勢而爲呢?對付漠北地回紇人我一共下了五步棋。環環相扣。扶持黠戛斯人是第一步。任憑回紇人內訌反唐是第二步。剛纔你說地拉攏藥羅葛靈等親唐派我已經派人去做了。這是第三步。下面朕還有第四步、第五步。明遠不妨猜一猜。”
讓裴明遠猜。張煥卻沒給他時間。他話題一轉便歉然地笑道:“明遠剛剛回家。就被朕叫來。耽誤了你和孩子團聚。朕真是很內疚。”
裴明遠連忙起身躬身施禮。“陛下言重了。反倒是臣要感謝皇后娘娘替臣照看女兒。陛下和皇后對臣地恩德。臣銘記在
“好了!好了!咱們之間就不用這麼客氣了。”張煥擺擺手笑道:“皇后是你地親妹。她不照顧誰照顧?倒是你啊!朕想讓你去地方上磨練急年。你可有心理準備?”
地方!裴明遠暗暗一怔。他一時沒有明白張煥地意思。在去回紇之前。他出任土地田畝監令。一直在常州任職。作爲裴家家主。裴家地族務他幾乎已經撒手不管。已經引起家族許多人地不滿。好容易四年任職期滿。他卸職回到長安。卻又出任送婚使去了回紇。按理。他回來後應該直接入朝爲官纔是。怎麼又讓他去地方任職。皇上這究竟是什麼用意?他目光疑惑地向張煥望去。希望能給自己一個明確地答覆。
張煥卻沒有明確解答他的疑惑,他沉吟了半晌,只淡淡一笑道:“朕已經決定任命你爲益州刺史兼劍南節度使,五天後正式去益州赴任。”
裴明遠走後,張煥揹着手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去年由於碎葉戰役爆發,他有很多計劃中的事情都暫時被擱淺,尤其是高層的人事變動,這四年來基本上都沒有動過,隨着戰爭結束,權力的格局應該重新架構了。
去年十二月,大唐的前相國、曾把持朝廷整整十年的崔圓不幸去世了,他的去世固然是大唐的一大損失,但意味着一個時代地結束,當年七大世家的家主,崔圓、裴俊、韋諤、張若鎬、王昂、楊、楚行水。而韋諤也在前年病逝,現在除了楚行水尚在朝中爲高官外,其他的六人都不在人世了,當年他張煥與這七人中明爭暗戰,可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笑傲天下。
張煥他慢慢走到窗前,凝視着遠空地一輪彎月。它在無邊無垠的藍色天幕中彷彿和自己一樣的寂寞,他忽然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沒有了政敵,他的生活中似乎就少了一點什麼,或許有時候敵人也是一個特殊的朋友,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遠在巴格達地敵人。
今天后宮內十分熱鬧,先是韓國公主返回長安。下午時張煥又將會織輕容的吳繡娘請入宮內,張煥的妻妾們興致高漲,以至於丈夫遲遲沒有回宮。誰也沒有放在心上,不過今天只有一個人憂心忡忡,就是崔寧,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她都在等待丈夫歸來。
讓她憂心忡忡的原因是她一早得到一個消息令她無比震驚的消息,她的侄子崔曜竟然被大食人俘虜,帶到巴格達去了,生死不知,這個消息使崔寧恍若被雷擊一樣。
崔曜是父親最難以割捨的長孫。在父親臨終前,他拉着自己的手反覆囑託,一定要自己把崔曜培養成爲崔家的棟樑之材,可現在父親地叮囑尚未在耳邊散去,卻傳來了崔曜被俘虜到巴格達地消息,這怎能不讓崔寧心急如焚,若崔曜有什麼三長兩短,他怎麼向去世的父親交代。
崔寧站在臺階上焦急地來回踱步,她已經派了兩個宦官去打聽皇上地消息。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他怎麼遲遲還不回來。
“娘娘,陛下回來了。”她身旁的侍女忽然指着遠方出現的一串燈籠大聲喊道。
“真是他回來了。”崔寧拾裙跑下臺階,可跑了幾步又有些猶豫了,自己這樣跑去,別人知道了會不會在背後議論她。
她想了想,便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交給貼身宮女道:“你去把它交給陛下,什麼也不用說。”
燈籠處正是張煥的龍輦。他在外奔波了一天。也着實累了,見夜已深。便返回宮休息,過了一座橋,安忠順忽然在車窗外稟報,“陛下,元妃娘娘送一根簪子給你。”簪子?張煥有些詫異,寧兒送簪子給他幹嘛!他隨手接了過來,果然是崔寧之物,他又向窗外看了看,見崔寧的貼身侍女站在車外,便問她道:“元妃還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嗎?”
侍女慌忙施了一禮,“娘娘什麼也沒有說。”
張煥沉吟了片刻,慢慢明白過來,這是崔寧讓自己今晚到她那裡去呢!他笑了笑便道:“你去告訴元妃,就說朕明白了。”
侍女應了一聲,轉身便慌慌張張地跑了,張煥一直望着她身影消失,又看了看手中的金簪,輕輕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會意的微笑,崔寧雖然使的是小伎倆,可是他喜歡。
按照平常的習慣,他總是要先到裴瑩這裡來吃晚飯,然後再決定今晚地歇處,今天也不例外,他走進裴瑩的寢宮,裴瑩早已經聞訊迎了出來,在她身後卻跟着韓國公主李素,她上前向張煥盈盈施一禮,“李素參見皇兄。”
張煥擺擺手,呵呵一笑道:“朕聽說你平安歸來,心中快慰之極,今天晚上朕要喝一點酒,以示慶賀。”
“皇上又在找藉口喝酒了。”裴瑩佯做不高興的樣子,可只裝了一下,她也忍不住笑了,“那就少喝一點,臣妾這就給皇上熱酒去。”
“等一下。”張煥拉住了她笑道:“不如叫大家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明天大家再一起喝酒吧!現在她們都在學習織容呢,興致高昂,尤其是平平,那個吳繡娘和她是舊相識,從來都坐不住的她居然也認認真真學織輕容了。”裴瑩搖了搖頭笑道。
“那小妹就不打擾皇兄喝酒了。”李素又行了一禮,便要告辭。
“皇嫂。”李素臉忽然一紅,附在裴瑩耳邊悄聲道:“剛纔那件事可千萬別說出去。”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裴瑩曖昧地向她眨眨眼,李素滿臉通紅地轉身去了。
張煥笑了笑,卻沒有深問。他來到飯堂坐下,裴瑩給他端了幾盤菜,又溫了一壺酒,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她一邊倒酒,一邊問道:“李素從回紇歸來。那她與回紇人的婚姻還有效嗎?”
“人都死了,婚姻當然也就取消了。”張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明遠也問了朕這個問題,你們兄妹怎麼想到一起去了。”
“明遠也問了嗎?”裴瑩大感興趣,她忽然象年輕了十歲似的,湊在張煥面前興奮地追問道:“給我說一說,明遠在提到李素時是什麼表情?”
張煥詫異之極,他停住酒杯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忽然想起剛纔李素羞澀的樣子,心中若有所悟。便笑了笑道:“莫非你想做一次紅娘?”
裴瑩半天沒有說話,自己的兄長在幾年前妻子去世後,便一直沒有再娶。他膝下只有一女,而他又是裴家家主,怎麼能沒有子嗣,爲這件事,裴瑩不知勸了兄長多少次,就算納妾也可以,可總是被他婉拒,他的心中似乎只有亡妻一人,這已經成爲裴家地頭等大事。今天和李素聊天時,她總是旁敲側擊裴明遠的情況,引起了裴瑩的懷疑,在她不捨追問下,他們之間果然有這個苗頭出現了,裴瑩爲此興致盎然,但現在丈夫地話卻讓裴瑩感到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他一下子清醒了,是的。關鍵是李素的公主身份,自己兄長能娶她嗎?會不會影響到裴家和明遠的前程。
想到這,她緊緊地注視着丈夫,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覆,裴明遠可以嗎?
妻子那充滿期盼地眼睛張煥心中清清楚楚,幾十年前世家是不屑於與李氏宗室聯姻,他們總是保持着一種高傲地姿態,或者世家之間互相聯姻,現在世家朝政雖然已經衰落。但並沒有消亡的地步。他們地子弟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地方,他們有着平常百姓無法比擬的優勢。能夠培養出大量優秀的人才,儘管他已經在辦學、門蔭等方面盡力改變這種狀況,但他也知道改變這種狀況至少也需要十年時間,如果裴明遠娶李素,恐怕着急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仍舊極力維護世家利益的頑固勢力。
“這件事朕不會干涉,也不會過問。”張煥的口氣異常平淡,他喝了一杯酒,便對裴瑩徐徐道:“朕已經決定,調明遠爲益州刺史兼劍南節度使,五天後正式赴任。”
吃罷晚飯,張煥起身來到了崔寧地寢宮,他剛進門便聽見裡面隱隱有人在通報,“娘娘,陛下來了。”緊接着崔寧飛快跑了出來,但她的眼睛裡不是驚喜和眷戀,而是一種焦急甚至驚懼,是的!她此刻地神情就像一隻失去了孩子的母鹿。
“寧兒,出什麼事了?”張煥連忙扶住她,驚訝地問道。
崔寧緊緊抓住張煥的手,顫抖着聲音道:“煥郎,崔曜還能會得來嗎?”
“是誰告訴你此事的?”張煥心中有些不悅,這件事他在十二初時便從碎葉發來急報中得知了,他當時怕崔寧和病人膏肓的崔圓知道,一直隱瞞至今,甚至連裴瑩都沒有告訴,沒想到崔寧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是誰泄露的?
張煥冷冷地回頭瞥了一眼安忠順等人,他們幾人嚇得低下了頭,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喘一
“煥郎,誰告訴我的你就別問了,關鍵是崔曜能不能救他回來?”崔寧已經擔憂到了極點,她本想問崔曜是不是還活着,可是她不敢往那邊想,她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丈夫,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可以接受的答覆。
張煥望向崔寧地目光已經變得溫柔起來,他能感受到崔寧心中的緊張,崔曜是她父親臨終前唯一的託付給她的事情,如果崔曜出事,她將無法對自己父親交代,張煥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們去裡面說吧!”
他牽着崔寧的手進了內室,張煥坐了下來,攬着她的腰誠懇地說道:“你知道嗎?當朕聽說崔曜被抓時也異常緊張,朕也很擔心他會遇害,可後來當朕得知他被阿古什帶到巴格達時,朕就知道,他至少性命是保住了,儘管朕沒有見過他們的哈里發,但他是大國之君,如果連容納一個使者的心胸都沒有,那他就根本無法駕馭大食這樣大地國度,就像朕不殺阿古什,最後將他放了一樣,崔曜也一定會被釋放,當兩國之間的戰爭結束後,就該是政治對話的時候了,以解決許多遺留問題,包括大食戰俘的交換、臨時邊界的確定等等,崔曜的釋放問題也必然會在這些談判中出現,所以你放心,朕一定會把他換回來,他不僅僅是朕愛妃的侄子,更重要是他身爲大唐的使臣,這關係到大唐帝國的尊嚴,如果他不回來,拔汗那也就不會真正地誠服於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