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卡洛斯特,你不是說過,這裡只是虛瘴迷霧麼?”
身穿黑色長裙頭戴紅色風帽的普洱,問向站在自己身側的迪卡洛斯特。
眼前這個橫亙於兩個破損空間之間的交錯地帶,分明被散發着恐怖污染氣息的黑色泥沼所填充,其污染程度之嚴重,隨便拿出一個碗盛出帶回,都能在世俗裡輕易地引發出一場毀滅一個國家的可怕瘟疫。
迪卡洛斯特略作沉思,正欲開口時,卻又被普洱打斷:
“不要跟我說你上次來這裡已經是一千多年前了,對有些地方來說,十萬年,也不會發生什麼變化。”
迪卡洛斯特點了點頭,說道:“是的,沒錯,不是十萬年甚至不是一千年的變化,而是近一年的變化。”
說着,迪卡洛斯特伸手指向前方,一尊墮落天使徑直飛入,沒多久,天使原本堅韌的身軀就像是熱鍋上放置的蠟塊,逐漸融化。
迪卡洛斯特抿了抿嘴脣:“在我們踏上這段旅途這段時間裡,這個世界,也正在進行着劇烈的變化,短時間內的大量神祇隕落,造成了影響的‘堆積’。”
“神祇的隕落,和這裡有什麼直接關係?”
“如果沒有關係的話,我們新一代的秩序之神,又怎麼會派遣我們來特意找尋這裡?
上一代秩序之神,明明已經成爲紀元霸主,又爲什麼要行驅逐諸神的手段,再在這個紀元末年,以同歸於盡的方式,強行拉着諸神殉葬?”
“這只是你的猜測,事實上,就算是卡倫,也不確定天堂的真正作用。”
“他不需要確定,你,我……”迪卡洛斯特又指了指四周,“我們都不需要確定,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執着於答案,因爲我們很可能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
“我不喜歡宿命論的學說。”
“這不是宿命,一個偉大的理想,一項周密的計劃,一場浩瀚的工程,一代代人前仆後繼,持續付出與努力所推動出來的大勢,就像是巨大的車輪,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將碾過去。”
“迪卡洛斯特,你這是在讚美秩序麼?”
“別忘了,我可是畢業於秩序大學,在最初的目的上,我和菲利亞斯是一致的,我們是交換生,是人質,是互相意識形態滲透的綁定物。
相同點在於,我和菲利亞斯都以敵人的視角認真熟悉和深入瞭解了秩序,毫不誇張地說,我們兩個比當時本就是秩序神官的烏孔迦、布達拉斯,更懂秩序的真意。
我們兩個都清楚,發展到如今規模的秩序神教,是完全不可戰勝的,這座神教的創建目的,本就不是爲了在教會圈裡做競爭!
區別在於,菲利亞斯選擇繼續嘗試,他失敗了,他瘋了;而我,脫離了深淵神教的職務工作,去當一個探險家。
呵呵,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警惕。”
普洱:“你是我的偶像,我仍然記得卡倫將你甦醒後,我初見你時的激動。可是,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你也太不做掩飾了,是卡倫給了你第二次生命,而你,依舊是一個虔誠的深淵信徒。”
“我不做改變,也不做隱藏,是因爲我清楚,這沒有什麼意義,當我同意再次踏上這場旅途時,我就大概知道了結局。
哦,有一點隱瞞,就是我沒有刻意地對他詳細解釋這場旅途的危險程度,尤其是在諸神不斷隕落的階段,這裡可能會發生的變化。
否則,他可能就不會捨得讓你過來帶這個探險團。”
探險團的規模很大,是從秩序神教裡挑選出來的各方面各部門精英,可儘管如此,一路行進到這裡,折損的人手依舊不少,更可怕的是,還活着的人中,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身上出現了污染跡象。
哪怕就此返回,意味着還得重走來時路,那麼被污染的人數,只會翻倍遞增,到時候全團,估計剩不下多少還健康的人。
也就是秩序的探險隊,現在還能靠信仰支撐着,換做其它探險隊,早就內訌崩潰了。
“你看錯他了,他是捨得的,這是一場註定要將一切籌碼都丟進去的賭局,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哦,是麼,包括對你?”
“包括他的所有家人,他自己,更是早就押上去了,犧牲的人太多了,他沒有了逃避和私心的餘地,他也是最痛苦的。”
“好吧,那就不麻煩了,眼下已經走到這裡了,由你來決定,我們過不過去?”迪卡洛斯特露出了笑容,“他已經押過了,輪到你了。”
普洱環視四周被污染傷痛和艱苦環境折磨着的一衆神官,堅定地說道:
“只有見到天堂,我們的犧牲,纔算有了意義,前進吧。”
探險團,開始前進。
他們像是一個小軍陣一樣,陣法師、術法師和牧師進行外圍防禦,中間區域人員會進行更替休整,至於拉涅達爾,則處於最核心位置,神力散發,加持全局。
然而,在剛進入這塊污染泥沼沒多久,破口,就一個一個地開始出現。
那些被忽然吞噬失蹤的,倒還好,更可怕的是,不斷有人開始發瘋,併產生攻擊身邊同伴的預兆。
好在團隊裡有紀律,大家走到現在,也都有了慣性,對於污染即將爆發的夥伴,身邊人會及時對其出手結束他的性命,然後繼續前進。
行進到一半時,拉涅達爾有些無奈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其聲音在普洱、迪卡洛斯特以及雷卡爾伯爵等探險團領導者心中響起:
“我撐不住了。”
這條泥沼河流,連神祇,都無法支撐太久。
迪卡洛斯特迴應道:“不要告訴他們,你撤去神力休息蓄力,讓他們用生命,再幫我們支撐一段進程。”
普洱開口道:“看來,你還是沒完全懂秩序神教。”
普洱舉起手,她的聲音通過團內精神師的精神鎖鏈,傳遞到每個還活着的神官耳中:
“我們隊伍裡的神祇,已經沒有力量再庇護整個團隊了,它需要休息,留存更多的力量以備最後的衝刺。
我們的任務目標,就在前方,現在,我需要你們用生命,幫我們爭取更多的進程和時間。
在家鄉,秩序神教正在和神祇交戰,戰死的神官很多很多。
而這裡,就是我們的戰場,是我們戰死的地方。
現在,需要你們犧牲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但短暫的沉默後,一聲聲禱告,通過精神鎖鏈反饋給了普洱。
她聽到了一句句:
“讚美偉大的秩序之神。”
隨即,普洱單獨傳訊道:“蠢狗,撤掉防禦休息吧。”
拉涅達爾撤去了神力庇護。
一時間,比之前頻率高出數倍的神官迷失情況開始出現,破口也越來越多,但團隊並未慌亂,大家似乎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結局,和先前一樣,一邊殺死即將迷失的夥伴一邊繼續負責自己的崗位,支撐着整個團隊繼續前進。
可以說,現在前進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同伴的屍體上。
迪卡洛斯特感慨道:“曾經,我們深淵神教也有過這樣的氣質。”
那是上個紀元屬於《深淵唱歌》記載的最跌宕歲月,深淵信徒們追隨着他們的神,鎮壓深遠地獄,同時爲人類開拓找尋象徵着美好的天堂。
普洱:“當深淵之神主動毀去通往天堂的道路時,就意味着這樣的氣質結束了。”
迪卡洛斯特:“是啊,我主背叛了秩序之神。”
普洱:“不,他是背叛了祂自己。”
迪卡洛斯特無言以對。
普洱繼續道:“如果祂沒有回頭,那麼祂也就不會隕落在維恩的上空,而是會被秩序之神像對待光明和永恆一樣,留出一個位置,並肩一起。”
迪卡洛斯特繼續沉默。
伴隨着神官一個接着一個死亡,這個團隊的規模也在快速縮小。
最終的崩潰,也近在眼前。
雷卡爾伯爵撐開雙臂,開始吟唱艾倫家族的史詩,那是一段屬於艾倫家族的輝煌海盜歲月,和神教歷史比起來,渺小得耗不起眼,可卻是每一代艾倫族人自幼起就聽着長大的故事。
現存的人員,已無法繼續支撐起防禦,雷卡爾伯爵開始燃燒,餘下的神官們,也遵照着他的示意,跟着一起燃燒。
一艘海盜船的虛影出現在了腳下,它匯聚了獻祭者們的最後力量,這是最新研製出來的載具術法,結合了當時聚集在艾倫莊園裡所有棺材住戶的智慧。
船,動了,從火光密集處,駛向了無垠的漆黑。
普洱站在船上,看着船尾處不斷消失的光亮,可能是距離越來越遠的緣故,當然,也可能是已經燒盡熄滅。
雷卡爾伯爵,就這麼隕落了。
普洱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說一聲告別,但這又是探險家和海盜的常態,因爲告別總會太突然,所以大家早就習慣了不告而別。
拉涅達爾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說道:“他最後其實留了一句話,距離有點遠,你可能沒聽到,但我聽到了,你要聽麼?”
普洱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拉涅達爾笑了。
因爲雷卡爾伯爵在身體燃燒殆盡前最後喊出的是:如果能活着回去,早點和他多生幾個孩子啊!
很顯然,普洱知道他會說什麼。
“他值了,躺在家族陵墓裡幾百年,甦醒後還能活動這麼久。”
說着,普洱摘下了風帽,召喚出魔杖,她彎下腰,將魔杖抵在這艘船的虛影上,開口道:
“蠢狗,幫我解開和卡倫的共生契約。”
這是艾倫家族的海盜船,現在,她要爲家族的船獻祭,好讓它行駛得更遠。
拉涅達爾沒動。
普洱大聲道:“蠢狗,動手!”
拉涅達爾依舊沒動。
普洱沒有繼續喊,火焰,從其身上升騰而起,她開始燃燒自己。
神的力量再強大,可在面對一心求死的人時,依舊改變不了什麼,更何況,拉涅達爾清楚,自己再出手去幹預,必然會招致她更極端的反應。
“唉,爲什麼呢?”
拉涅達爾發出了一聲嘆息,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正午,自己站在山坡上,看着米爾斯乘坐着小木舟,駛入海底的漩渦。
他原本以爲成神後,可以改變這種局面,至少,不會讓相似的場景再次發生。
可似乎……又沒什麼不同。
拉涅達爾伸手,觸摸到了普洱的身體,開始幫她解除體內的共生契約。
既然無法阻攔,那就不要讓卡倫因她而受到影響吧。
海盜船得到了加速,還能再行駛一段時間。
燃燒着的普洱看向迪卡洛斯特:“等到達彼岸後,建立好呼應節點,讓我們家卡倫能夠感知到,天堂的具體位置。”
迪卡洛斯特點了點頭,然後,他看向拉涅達爾:
“你覺得,在天堂面前,什麼樣的陣法能夠確保將訊息傳遞出去,能確保被感應到最爲具體的座標節點?”
拉涅達爾目光一凝。
迪卡洛斯特伸手指了指燃燒中的普洱:“她和神的共生契約,纔是最好的呼應。”
凱文掌心一掃,普洱身上的火焰當即熄滅,而共生契約的解除,自然也就終止。
“蠢狗!”
凱文對普洱的後腦輕輕一拍,本就已經消耗了大量力量的她,意識瞬間進入昏迷。
拉涅達爾看向迪卡洛斯特:“你爲什麼不早說。”
“現在說又不晚。”迪卡洛斯特聳了聳肩,“她剛剛下達了讓整個團隊神官集體犧牲的命令,如果她不做點什麼跟着一起去死,她會很煎熬也很難受。”
“呵,你比我還貼心。”
“比不過你,別人看不出來,可我看出來了,你一直在保留着力量,時間的禁忌,這一路上,你就沒使用過。呵,就算我不出聲提醒,你也不會看着她消亡的。
你想帶她回去,你不想她死。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如果你真的帶她活着回去的話,不僅是要面對來自那位的憤怒,她,也會十分痛苦。”
拉涅達爾沒說話。
“有些時候,我們所謂的爲了關愛而保護,爲了你好而干預,可能並不是被保護者想要的。神啊,往前走吧。”
迪卡洛斯特伸手,摳挖出自己的雙眼,兩顆血淋淋的眼珠飛向了拉涅達爾,拉涅達爾伸手抓住,剎那間,在黑色的泥沼中,他看見了前進的道路。
失去雙眸的迪卡洛斯特張開嘴,一聲長嘯,從他口中發出,一隻只天使虛影的出現,充當起了縴夫,開始拉動着這艘船繼續前進。
代價,是迪卡洛斯特不斷衰老的身軀。
“繼續前進吧,我知道你的故事,我也曾去過海神失落的宮殿,在那裡面,我見過米爾斯女神留下的痕跡。
她說,她不後悔那天自己走向大海,換取了海神的息怒,換回了海島上,妓女們的安寧。
你不用爲沒能阻止她而愧疚,你後來做的是對的,你殺死了海神。
現在,你也不用爲了保護她而陷入糾結,你應該前往天堂!”
迪卡洛斯特的皮肉已經脫落,只剩下一具白骨,但他的白骨依舊在說話:
“哪怕秩序甦醒了我,我也沒有皈依秩序,哪怕我主背叛了自己,我也沒有脫離深淵。
告訴卡倫,
我沒有真的信仰過他,我之所以帶你們過來,和神沒有關係,只是爲了幫我室友……幫我親愛的兒子一個忙。”
與話音一同落下的,是迪卡洛斯的白骨,化爲了粉塵。
充當縴夫的天使們,一個接着一個隕落了;這艘船,也逐漸消散。
拉涅達爾將昏迷中的普洱抱起,面朝身後,可當他再低頭看向懷抱中的女人時,卻又心疼地發出一聲嘆息。
時間之力,在他身上發散出來。
他再次轉過身,面朝前方,繼續逆着泥沼,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拉涅達爾的神軀逐漸消磨,他的神魂,也逐漸衰弱,甚至連那顆神格,都已經出現了裂痕。
“砰!”
神格破碎,神位跌落。
當初,他爲了沙灘上漫步起舞的姐姐,修行成神;現在,他爲了這個喜歡騎在他背上的小妹妹,走下神壇。
阿爾弗雷德在編寫《新秩序之光》時,曾一度無法落筆,到底該用何種方式來描述主身前的那條狗。
因爲他的人生軌跡,有些過於讓後世人難以理解,完全脫離了一個神祇應有的故事範疇。
他似乎一直過得很糊塗很費解,可又像是過得很清晰很明確。
可能,他就是這樣一個特例。
最終,阿爾弗雷德還是決定如實記錄,因爲他隱約覺得,凱文的經歷,應該能讓後世讀者裡的一部分羣體,獲得極大的共鳴。
“啊!!!!!汪!”
拉涅達爾變回了凱文,失去它庇護的普洱,也變回了一隻貓。
可這隻大金毛,依舊馱着黑貓,繼續前進。
終於,它累了,它的視線開始模糊,可在它徹底迷失的前一刻,它的前爪,觸碰到了堅硬。
“噗通”一聲,它倒了下來,摔倒在了臺階的最底層。
普洱被摔落下來,滾了好多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向上方那座巍峨的巨門,疑惑道:
“蠢狗,
我們是上天堂了還是到了天堂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