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喝酒的人眼睛看着別人喝酒,自己喝的卻是紅糖水,那心裡是什麼滋味,不喝酒的人做夢都不會想得到。
富八爺幾杯酒下肚,居然也滿面春風起來,笑道:“糖水總比酒好喝得多了吧……呵呵,哈哈,來,來,請用些菜。”
幾個“聰明人”早就在等着這句話,不等他話說完,早已拿起筷子。
誰知富八爺突又沉下了臉,厲聲道:“這菜是誰端上來的?莫非是想害人嗎?”
幾個“聰明人”一聽話風不對,一顆心又在下沉了下去。
有個人終於忍不住了,賠笑道:“這菜又有何不妥?”
富八爺正色道:“各位有所不知,油膩之物最是傷身,常言說得好,青菜豆腐保平安,尤其我輩武林中人,吃多油膩,縱不瀉肚子,也難免變得臃腫,人一臃腫,行動就難免有所不便……”他頓了頓接道:“行動不便,若與人交手時,武功就難免要打折扣,各位遠道而來,若因吃了我的菜而有什麼三長兩短,卻叫我如何對得起各位。”
他不但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光明正大,完全是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大家雖聽得哭笑不得,氣破肚子,卻也無言可駁。
富八爺將一盆排翅全部搬到面前,嘆了口氣,道:“但我這老頭子吃些卻沒關係,反正我已是行將就木的人,還怕什麼。”
只見他一口酒、一口菜地吃着,還不住嘆着氣,喃喃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爲了許多朋友的好處,我就算受些罪也是應該……各位請,請用糖水。”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嘴裡雖不敢說話,心裡只希望將這小氣鬼活活脹死。
俞佩玉這才知道“爲富不仁”這四個字是怎麼來的了。
他也曾見過不少貪財的人,也知道貪財的人必定很小氣,但像這位富八爺……他實在想不通這人怎麼生出來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笑道:“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受的罪太多了,讓我也受些吧。”
這正是每個人心裡想說,又不敢說的話,此刻聽到有人居然真說了出來,只覺痛快已極。
但是大家又不禁暗暗替這人擔心,他竟敢在富八太爺面前說這種話,豈非正如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富八爺面上果然已變了顏色,“啪”地,放下筷子,冷笑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好朋友,我的好朋友都死光了,你是誰?”
只聽那人笑道:“小弟專程來爲八哥拜壽,八哥怎地還未見就要咒小弟死呢?”
他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大家就覺得這人就在附近,卻偏偏見不到,現在第二次說話,大家反而覺得他在很遠了。
但等到最後一個“呢”字說出來,門口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影子。
這人很高、很瘦,穿着件不青不灰,又像青又像灰的長袍子,腰畔繫着根杏黃色的絲絛,懸着柄形式奇古的劍。
他頭上戴着頂竹笠,這頂竹笠就像是個盆子,將他連頭帶臉一起蓋住,別人瞧不見他的臉,他卻可以瞧見別人。
富八爺像是已認出了他,連富八奶奶的神情都已有些異樣,幸好臉上塗着的那層粉幫了她的忙,她臉色就算變了,別人也看不出。
青袍佩劍的人已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笑着道:“故人遠來,八哥難道連個座位都不賞麼?”
富八爺的臉色就像是鞋底,道:“坐,坐,坐。”
他一連也不知說了多少個“坐”字,卻沒有動一動。
青袍客道:“噢,我明白了,八哥的規矩是要上座,先得送禮,不送禮的人非但沒位子坐,只怕連屁股都要被打得開花。”
他在身上摸了摸,又道:“小弟卻偏偏忘了備禮來,怎麼辦呢?……噢,對了,常言道:秀才人情紙半張,禮輕人意重,是嗎?”
摸了半天,他居然摸出張又皺又髒的紙條,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他居然將這張紙送到富八爺面前,還笑着道:“卻不知這份禮夠不夠。”
這時連魚璇的臉色都變了,有人送來南海珊瑚,還不免嘔血而死,這人只送來半張破紙,富八爺不打破他腦袋纔怪。
誰知怪事真的出現了。富八爺竟點着頭道:“夠了,夠了,夠了……”
青袍客道:“八哥既然說夠,那麼就該讓小弟坐下來受罪了吧。”
說着說着,突然一伸手,拎起了一個人的脖子。
這人外號“半截山”,顧名思義,就可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此刻被青袍客隨手一拎,竟像是小雞般被拎了起來,全身的氣力一下子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也不知怎地就被拎到門口。
再看那青袍客已坐在他位子上,眨眼間就將那盆剩下的魚翅吃得乾乾淨淨,又拿起酒壺,如長鯨吸水般一吸而盡。
富八爺竟只是眼睜睜地瞧着,動也不動。
青袍客咂了咂嘴,長長吐出口氣,笑道:“這麼好的罪,小弟倒真有好久沒有受過了,八哥還有什麼罪,不如索性一併拿上來,讓小弟一併受了吧。”
富八爺臉上陣青陣白,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虧你們還算是有頭有臉的江湖道,見了田大爺進來,竟還敢大剌剌地坐着,也不問安行禮。”
羣豪本當他發怒的對象是這青袍怪客,誰知他卻拿別人當作出氣筒,只有俞佩玉暗暗好笑,知道這小氣鬼又用了條“調虎離山”之計,他這麼樣一發脾氣,酒菜就可以省下來了。
魚璇的眼睛早就盯在青袍客腰畔那柄劍上,此刻突然長身而起,恭恭敬敬地抱拳一揖,道:“尊駕既姓田,不知和那位一劍鎮天山,威名動八表的‘神龍劍客’田大爺有何關係?”
青袍客先不答話,卻緩緩將頭上竹笠摘下,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這張臉遠看本極英俊,但臉上的刀疤劍疤少說也有十來條,襯着他毫無血色的皮膚,灼灼有光的眼睛,使得這張臉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悽秘可怖之意。
魚璇一見到這張臉,立刻退後三步。
羣豪竟也全都爲之聳然動容,離座而起。
魚璇躬身道:“果然是老前輩。”
青袍客笑了笑,道:“不敢,在下正是田龍子。”
他一笑起來,滿臉的刀疤似乎都在蠕蠕而動,更平添幾分詭秘,令人再也不敢多瞧一眼。
俞佩玉不但也已久聞此人乃是十大高手中行蹤最飄忽、出手最辛辣的,而且也已領教過他門下子弟田際雲的武功,此刻不由得多瞧了他兩眼。
田龍子火一般的目光也盯在他臉上,似笑非笑,緩緩道:“這位少年朋友尊姓?”
魚璇搶着賠笑道:“他叫魚二,乃是在下的長隨。”
田龍子長長地“哦”了一聲,冷冷道:“尊駕倒真是一表非凡,想不到你的飛魚門下竟有這樣的人物?”
他又上下瞧了俞佩玉兩眼,目光忽然盯在魚璇臉上,道:“聽說‘武林八美’俱已落在閣下手中,不知是真是假?”
魚璇垂下了頭,眼睛瞟着富八爺,訥訥道:“這……咳咳……”
田龍子撫掌笑道:“我明白了,難怪富八哥將閣下奉爲上座,原來閣下已將‘武林八美’拿來送作壽禮。”
大家心裡卻在奇怪。
“難道那些石頭人就叫作武林八美?”
只聽田龍子笑道:“八爺,小弟喝酒吃菜,八爺難免心疼,現在小弟只求將那‘武林八美’借來瞧瞧,八爺總不該再心疼了吧。”
富八爺沉着臉,一言不發。
田龍子也沉下了臉,道:“小弟只不過想瞧瞧而已,又不會瞧掉她們一塊肉的。”
富八爺臉一陣青一陣白,突又一拍桌子,大聲道:“田龍子,你莫以爲我真的怕你,百步神拳也未必就會敗在你那‘進步連環,游龍十八式’之下。”
田龍子淡淡道:“但也未必能勝,是麼?”
富八爺道:“哼!”
田龍子點頭一笑,道:“小弟早已知道,沒把握的架,八哥是絕不打的,所以不如還是讓小弟瞧瞧吧,小弟保證絕不染指。”
富八爺咬着牙,富八奶奶卻笑道:“田大哥說話素來言而有信,你就讓他瞧瞧又有何妨?何況客人們也都早就等着想見識見識‘武林八美’的妙處了。”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真將這位富八奶奶當作可人意的老太太。
富八爺沉默了很久,終於搖手道:“好,去取我的水晶盆,裝一盆清水來。”
看“武林八美”又要清水何用?
大家心裡好奇,也只有沉住氣等着。
水晶盆自然是透明的,約莫有兩尺長,在燈下閃閃生光,映得盆中的清水也變得絢爛而多彩。
屋子裡沒有一個不識貨的人,一見這水晶盆,就知道也是件稀奇的古物,但誰也不知道富八爺要這水晶盆有什麼用。
只見富八爺將這水晶盆擺在桌上,緩緩道:“這三十年來,江湖中人才輩出,成名的英雄也不知有多少,但真正江湖公認的絕色美人,三十年來只不過僅有八個,她們的身份和年齡雖不相同,但直到今日爲止,還是能傾倒衆生。”
他又捧着那鐵匣子,接着道:“魚島主送來的,就是這八位美人的雕像。”
聽到這裡,大家都不禁覺得很失望。
事實上,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雕像,也引不起這些人的興趣來的,雕像總歸是雕像,誰也想不通一座死的雕像有什麼好看。
富八爺道:“這雕像雖是雕像,但卻跟別的雕像不同,別的雕像是死的,這雕像卻是活的。”
雕像竟會是活的?
這時富八爺已取出個雕像,放在桌上,道:“各位可認得她是誰麼?”
只見這雕像果然刀法細緻,栩栩如生,就連雙眉毛髮都根根可數,一張臉自然更是雕得眉目如畫,美如天仙,身上穿的卻是塞外蒙族少女的裝束,異族佳麗的打扮,看來別有一番風味。
田龍子笑道:“這位姑娘莫非是人稱‘塞上奇花’的紅牡丹?”
富八爺冷冷道:“不錯,到底還是你見多識廣。”
田龍子微笑道:“這位紅牡丹乃是密宗第一高手‘紅雲大喇嘛’的愛寵,不但姿容絕出,而且生具內媚,也不知有多少人爲她神魂顛倒,只求能一親芳澤,只可惜紅雲大喇嘛是個醋罈子,連瞧都不許別人瞧她一眼。”
富八爺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但我們現在卻可瞧個仔細,瞧個明白。”
他嘴裡說着話,已將那雕像放入水晶盆中。
雕像入水,竟真的像是立刻就變成活的了。
最妙的事,她身上的衣裳也一件件在褪落……
到最後只見一個玲瓏剔透、赤裸裸的絕色美人載沉載浮,在晚霞般的光輝中,翩翩起舞。
富八爺情不自禁,撫掌大笑道:“紅雲將之視爲禁臠,無論誰瞧了她一眼,他就要找人拼命,但我們現在卻可將她玩之看之,調之弄之……”
羣豪中大多數人已看成目瞪口呆,連口水都幾乎要流了下來,只有一兩個腦袋比較清楚的,才覺得這位富八爺的心理必定有些毛病——但這毛病只怕也是大多數男人都有的毛病。
“畫餅充飢”,雖然明知是假的,卻也比完全沒有的好。何況,偷,還不如“偷不着”哩。
田龍子笑道:“一人揚舞,不如兩人對舞,八哥何不替她找個夥伴?”
富八爺道:“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他目光在盒子裡一掃又道:“紅牡丹年齡實已不小,我已找個年輕的跟她對舞了。”
他又往盒子裡拿出個雕像來,投入水中,笑着道:“各位可知道江南第一美人是誰麼,我現在就要江南第一美人和塞上第一美人對舞,除了在我這裡,各位這一輩子都休想有此眼福。”
他話未說完,俞佩玉臉色已變了。
此刻被投入水晶盆的,不是林黛羽是誰?
只見“林黛羽”在水中飄飄曼舞,眉梢眼角,似帶笑意,眼波流動,又彷彿正在向俞佩玉敘說着她的委屈。
俞佩玉哪裡還忍得住,當然衝過去,一腳將桌子踢翻。
羣衆又驚又怒,紛紛走避,只道這小子八成是發了瘋,所以自己想找死,魚璇更是頓時面色如土。
連富八爺都吃了一驚,他實也未想到這小子敢在他面前撒野,只有田龍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俞佩玉,似乎已看出了他的來歷。
富八爺怔了半晌,不怒反笑,點着頭道:“好,很好,你既然不想活了,我如何不成全你?”
他將翻倒的桌子又推開了些,拍了拍灑在他身上的水,一步步向俞佩玉走了過去……
大家想到他“百步神拳”之盛名,此刻盛怒之下,出手一擊,其威力也不知會有多可怕,都不禁走遠了些,好像只要一沾着俞佩玉,就會倒黴。
魚璇倒有些義氣,似乎想替俞佩玉擋一擋,但又有些不敢,猶豫之間,已被田龍子拉住。
這麼多人裡面最鎮定的反而是俞佩玉。
他的怒氣縱未平息,別人也看不出來,富八爺往這邊走,他既未迎上去,也未後退,只是淡淡道:“你不是我的對手,還是請尊夫人自己出來吧。”
這句話說出,大家又覺得很奇怪,富八爺的“百步神拳”天下皆知,倒從未聽說過富八奶奶也有一身驚人的絕技。
富八爺自己的臉色反倒變了,就好像突然被人踩了一腳,失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俞佩玉冷冷道:“我的意思你不明白?還要我說出來?”
方纔不可一世的富八爺,此刻竟突然變得呆若木雞。
再看那位富八奶奶,面色雖沒什麼改變,但臉上的粉卻簌簌地往下掉,就好像地震時牆上的粉灰剝落一樣。
俞佩玉笑了笑,自地上拾起了那雕像,悠然道:“其實你們也未必真想得到此物,你們兩人的興趣反正都不在女人,只不過別人既然送來,你們也不能不要而已,是麼?”
富八爺臉如死灰,一步步向後退,嗄聲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俞佩玉還未說話,富八奶奶突然搶出三步,一拳打了過來,她拳勢還未到,已有一股強勁的拳風向俞佩玉當胸壓下。
誰也想不到文文靜靜、和和氣氣的富八奶奶,一出手竟有如此可怕,只見俞佩玉身形滴溜溜轉了幾次,才堪堪化解開這一拳的力道,但富八奶奶一招佔得先機,後招立刻源源而至。
俞佩玉幾次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只有步步後退,先求自保,就在這時,看見劍光一閃,如驚虹厲電。
又聽得富八奶奶一聲驚呼,凌空翻身,退後兩丈,眼睛快的已看出她前胸衣襟已被劍鋒劃破,露出了胸膛。
平坦的胸膛上,還長滿了黑茸茸的胸毛。
田龍子持劍當胸,仰天大笑道:“我猜得果然不錯,富八奶奶果然也是個男的……”
羣豪這才真的怔住了。
只見富八爺的身子似已縮成了一團,富八奶奶拼命想用衣襟掩住胸膛,神情之狼狽,既可笑,又可憐。
其實他兩人本來有十成武功,現在還是有十成武功,本來若是可以和田龍子一拼,現在還是可以和田龍子一拼,只不過一個人做的丟人事若是驟然被揭穿,心裡難免有些發慌。
何況這秘密他們已隱藏了數十年
,知道這秘密的本來只有一個人,這人卻早已死了,如今這年紀輕輕的毛頭小夥子卻一下子就說了出來,他們實在想不通這小夥子是怎會知道這秘密的,愈是想不通就愈覺得可怕。
他們自己一害怕,別人自然就不怕他們了,有的甚至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田龍子大笑道:“難怪你們莊子裡養的全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原來你們自己就是妖怪,男人居然有興趣娶個男人做太太,這倒也是天下奇聞,從來未見。”
突聽一人道:“他喜歡娶男人做老婆,是他自己的事,就算他喜歡娶猴子做老婆,也由得他高興,只要他不娶你做老婆也就罷了,你憑什麼管他的閒事?”
話聲中,已有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這人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好像有幾天沒吃過飯了,但走路的派頭卻大得很,只可惜一張乾癟的臉上,皮膚卻軟軟地掛了下來,活脫脫就像是一隻被人放了氣的氣球,身上穿的衣服質料雖極好,但卻足足可以裝下他三個人,若說這件衣服不是偷來的,只怕誰也不相信。
敢和“神龍劍客”頂撞的人,這世上可真不多,大家本以爲來的人,必定又是位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都不禁有些提心吊膽。
誰知進來的卻是這麼樣一個窩窩囊囊的怪物,看來無論誰一巴掌就可以將他打到陰溝裡去。
田龍子又好氣,又好笑,脾氣反倒發不出了,笑嘻嘻道:“看來閣下想必也娶了個男人做老婆,只因像閣下這樣的人才,天下只怕再也不會有女人肯嫁給你。”
這句話說出,大家又不禁笑出聲來。
那怪人臉上卻連半點表情也沒有,只因他臉上的皮實在太鬆了,就算他的骨肉在動,這張皮也動不了。
只聽他哈哈大笑了三聲,道:“就算我娶了個男人做老婆,也與你無關,你也管不着。”
別人是“皮笑肉不笑”,他卻是“肉笑皮不笑”,他笑的聲音雖大,臉上卻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笑的人彷彿根本就不是他,那笑聲就像是從一個很稀奇古怪的地方發出的。
大家本覺這人很滑稽,現在又不禁覺得他有些可怕了。
田龍子輕咳了兩聲,道:“男人若總是娶男人做老婆,那女人該怎麼辦呢,這閒事就是管定了。”
那怪人道:“你管定了?”
田龍子道:“不錯,我管定了。”
“管”字剛說出,“定了”兩字尚未出口,就聽得“啪,啪”兩聲,聲音是既清又脆。
田龍子左右兩邊臉上又各多了五個紅指印,就像是用硃砂在臉上畫出來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會捱了這兩巴掌。
他只覺左邊臉上“吧”的一聲,身子就要往右倒,但右臉上也及時捱了一巴掌,身子又站穩了。
再看那怪人還是垮兮兮地站在那裡,陰陽怪氣地瞧着他,若說這兩巴掌就是他打的,實在很難叫人相信。
田龍子簡直好像在做夢,幸好臉上並不覺得疼痛。
奇怪的是,大家卻在瞧看他的臉,目中卻露出了驚駭之色,那模樣就和見到鬼差不多。
田龍子不由自主往臉上一摸,才發覺自己臉上已腫起了五道指印,一摸上去,比火還燙。
他大駭之下,不禁呼出聲,這才發現自己整張臉都僵住了,麻木得根本無法動彈,所以也不覺得疼痛。
那怪人才哈哈一笑,道:“這閒事你還管不管?”
田龍子喉嚨裡咯咯發聲,卻說不出話來。
那怪人忽然轉身拍了拍富八爺的肩頭,道:“我替你們出了這口氣,你們該如何謝我?”
富八爺道:“這!……前輩……”
他也被這怪物武功所懾,這怪物的手往他肩上一拍,他整個人卻幾乎癱了下來,哪裡還說得出話。
這怪人道:“你既不知道該如何謝我,不如我告訴你吧。”
他將那水晶盆帶雕像都拾了起來,笑道:“你就把這玩意送給我,也就罷了。”
富八奶奶鼓足勇氣,忽然道:“前輩高姓大名,不知可否見告?”
這怪人道:“你不認得我是誰?”
他搖着頭,嘆着氣道:“別人若認不出我是誰,那倒也罷了,若連你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倒真叫我傷心得很,傷心得很……”
說到這裡,他忽然自那件又寬又大又長的衣服裡摸出條雞腿來,一見到這雞腿,他目中立刻露出了貪婪之色,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卻又長長嘆了口氣,將雞腿放了回去。
看到他的神情,富八奶奶臉上的肌肉忽然扭曲了起來,顫聲道:“天……天……天……”
她一連說了七八個“天”字,那第二個字卻硬是說不出來。
俞佩玉心念一閃,忽也想起一個人來,失聲道:“前輩莫非是天吃星?”
那怪人大笑道:“一點也不錯,想不到你這小夥子倒認得我,不容易,不容易。”
俞佩玉這才恍然大悟,爲何他臉上的肉這麼鬆,爲何他身上的衣服這麼大,原來他本是個胖子。
胖子驟然瘦下來,就會變成這樣子的。
但是其胖得如豬的天吃星,還不到三個月怎會變得如此瘦呢?——胖子若想瘦下來,並不是件容易事。
富八奶奶吃吃道:“你……你老人家怎會……怎會變得如此清減?”
天吃星嘆了口氣,道:“你沒看到麼,我現在什麼東西都不敢吃,一吃下去腸胃就疼得要命,人若不吃東西,怎麼會不瘦呢?”
他又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已該改個名字,叫‘天餓星’纔是。”
天吃星本來自命腸胃如鐵,常常誇說“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那意思就是說除了這兩樣外什麼都能吃下去。
這麼樣一個人,怎麼連雞腿都不敢吃了?
大家心裡雖奇怪,卻沒有人敢問出來。
俞佩玉卻道:“前輩被那‘應聲蟲’糾纏了許久,日子必難過得很。”
天吃星睜大了眼睛,訝然道:“你也知道那回事?”
俞佩玉道:“倒也略知一二。”
天吃星瞪着他,喃喃道:“這小夥子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俞佩玉笑了笑,道:“無論誰被那‘應聲蟲’纏住,想必都要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一兩個月下來自然難免消瘦。”
天吃星嘆了口氣,道:“不錯,一點也不錯,那兩個月我簡直恨不得死了算了,幸好他纏了我兩個月後,突然之間又不知所終,但是我的腸胃也被他折磨得一塌糊塗,就連山珍海味擺在面前,我也不敢動。”
說着說着,他像是連眼淚都將掉了下來。
一個好吃的人若是不能吃東西了,那日子怎麼還能過?
俞佩玉瞪着他手中的雕像,冷冷道:“食色性也,前輩既不能食,所以就來動別的腦筋了麼?”
天吃星大笑道:“這你倒錯了,我來找這幾個雕像,只因我要找一個人。”
俞佩玉皺眉道:“找一個人?”
天吃星道:“無論怎麼算,她想必也是武林八美之一,她的雕像也必在其中,我無法看到她本人,也不敢看,能看看她的雕像也是好的。”
俞佩玉道:“她是誰?”
天吃星眨了眨眼睛,什麼話也沒有說,卻比了個手勢。
一看到這手勢,俞佩玉臉色就變了,失聲道:“那日俞……俞盟主放鶴在前輩面前比的豈非也是這手勢?”
天吃星訝然道:“這件事你也知道?……奇怪,怪極了。”
俞佩玉道:“據我們知,這手勢豈非說的就是‘東郭先生’?”
天吃星道:“東郭先生?誰說這手勢代表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會變成了絕色美人?”
俞佩玉心跳了起來,道:“若非東郭先生,這手式說的是誰呢?”
天吃星目中似已露出了驚懼之色,嗄聲道:“你既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
說到這裡,聲音突然中斷。
他嘴裡不知何時已多了個橘子,不偏不倚塞住了他的嘴,但若問這橘子是哪裡來的,誰也回答不出。
接着,就聽得一人嘆着氣道:“這年頭日子可真不好過,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睡一覺都不容易。”
聲音傳自屋頂。
大家不由自主擡頭去望,就發現大梁上不知何時已懸着一個大布袋,語聲竟似是布袋中發出來的。
但布袋中又怎會有人?人在布袋中又怎能將布袋懸上大梁?他好好的一個人,卻要躲在布袋裡幹什麼?
俞佩玉正在詫異,已聽得衆人紛紛驚呼道:“大地乾坤一袋裝……布袋先生來了……”
驚呼聲中,大廳上幾十個人已全部逃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
天吃星連嘴裡的橘子都不敢吐,卻將那鐵匣雕像留了下來,因爲他知道手裡帶着東西,總不如空手逃得快的,一個人若見過布袋先生,自然逃得愈快愈好。
大廳當然靜寂了下來,只剩下俞佩玉一個人了。
在一連串如此詭秘奇異的變化發生過之後,一個人站在空闊而靜寂的大廳裡,頭上還有個大布袋在晃來晃去,這滋味的確不好受。
俞佩玉幾乎也忍不住要一走了之。
但這時布袋中又發出了聲音:“小夥子,你既然還沒有走,爲何還不放我老人家下來?”
俞佩玉怔在那裡,也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布袋中的老人又道:“快呀,你難道要眼看我老人家活活被悶死在布袋裡嗎?”
俞佩玉沉吟着,大聲道:“你自己既然能進去,爲何不能出來?”
布袋中的老人不說話了,卻不停地呻吟着,好像真的快要被悶死了似的,到後來連呻吟聲都聽不到了。
俞佩玉等了半晌,終於跺了跺腳,飛身而上。
誰知他身子剛掠上橫樑,那布袋卻“砰”地跌下,俞佩玉立刻躍下來,解開了那布袋……
布袋中竟只有幾本書,哪裡有什麼人。
俞佩玉目瞪口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纔那老人的語聲明明是自布袋中發出來的,布袋中怎會沒有人呢?
突聽一陣話聲自樑上傳下,俞佩玉大驚擡頭,赫然看到了一雙腳和一把鬍子,在樑上晃來晃去。
這雙腳很小,鬍子卻又好又長,燈光照不到樑上,除了這雙腳和白鬍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俞佩玉長長吸了口氣,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以爲自己遇見狐仙活鬼了,但俞佩玉卻知道這老人一定是在他身形飛掠的那一瞬間,自布袋中溜走,又趁布袋落地,俞佩玉眼光下瞧的那一瞬間掠上大梁。
說穿了這雖然沒什麼稀罕,但若沒有快得駭人的輕功身法,又怎能騙過俞佩玉的耳目。
俞佩玉沉住了氣,反而笑了,淡淡道:“想不到,老先生居然還有捉迷藏的雅興,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老人在樑上道:“你想走?先看看這東西再走也不遲。”
俞佩玉還未說話,突見一樣東西自樑上掉了下來,他不敢用手接,身子一偏,用衣襟兜住。
燈光下,只見這東西瑩瑩發光,赫然也是個玉石雕成的美人,再看天吃星方纔留在桌上的鐵匣和雕像,竟已全都不見了。
這老人竟又趁俞佩玉解開布袋的那一瞬間,掠下來將鐵匣和雕像拿走,只不過在呼吸之間,他身形已起落四丈。
俞佩玉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老人已笑道:“小夥子,你既有美人在抱,如何不仔細瞧瞧她呢,這眼福若是錯過了,倒實在很可惜。”
別的雕像都是原質原色,這塑像的衣服上卻塗着一層黑色的奇異釉彩,所以她穿衣服就是黑色的,更襯出她膚色的瑩白。
她面目之美,當真是美如天仙,只是眉宇間卻帶着種說不出的冷酷之意,令人再也不敢親近。
只聽老人道:“你可認得她麼?”
俞佩玉道:“不認得。”
老人嘆了口氣,道:“你生得太晚了,所以不認得她,但三四十年之前,江湖中若是提起‘墨玉夫人’來,至少有幾萬個男人會心甘情願地爲她去死。”
俞佩玉淡淡道:“我只覺得她彷彿很難親近。”
老人笑道:“就因爲她對人總是冷若冰霜,所以別人才愈想親近她,十個男人中有九個多少有些賤骨頭,這道理你還不明白?”
俞佩玉笑了笑,道:“縱是絕代紅顏,到頭來也是一抔黃土,四十年前的美人與我又有何關係?”
老人道:“若是沒關係,我也不會要你看了。”
俞佩玉道:“哦?”
老人道:“方纔天吃星比的那手勢,說的就是她。”
俞佩玉不由心一跳,沉住了氣道:“但我還是不認得她。”
老人道:“你再想想,真的不認得她麼?據我所知,你至少總該見過她一面的。”
俞佩玉的心又一跳,忽然想起了海東青和楊子江的師父,那風姿絕美,黑衣蒙面的貴婦人。
他立刻又想到那面竹牌,刻在竹牌上的布袋。
到了這時,俞佩玉再也沉不住氣了,失聲道:“難道你就是東郭先生?”
“東郭先生”這名字的本身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俞佩玉說出了這四個字,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實未想到自己忽然之間就遇着了“東郭先生”。
只聽老人笑道:“其實我們也是老朋友了,你也該認得我纔是。”
笑聲中,他的人已飄飄地落了下來,就彷彿一團棉花,又彷彿一片落葉,他頷下的鬍子根根飛舞,又像是滿天銀雨。
他的人又瘦又矮,像是已全被包在鬍子裡。
俞佩玉驟然失聲道:“原來是你。”
俞佩玉的確是見過這老人的。
第一次,他家破人亡,僅以身免,實在已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就在那時,他遇見了這老人。
老人那天正在上吊。
俞佩玉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因爲他救了別人之後,自己忽然也獲得了求生的勇氣。
第二次,他正對自己的武功失去了信心,又遇見了這老人,這老人正在畫山,畫出的卻又不是山。
他還記得這老人那天說的話:“明明是山,我畫來卻可令它不似山,我畫來明明不似山,但卻叫你仔細一看後,又似山了。”
“這隻因我雖未畫出山的形態,卻已畫出山的神髓。”
“別人看不懂又有何妨,只要我畫的是山,在我眼中就是山,心中也是山,我看得懂,而別人看不懂,豈非更是妙極。”
就是這幾句話才使得俞佩玉的武功邁入了另一境界。
因爲“先天無極”的神髓,本就是於有意而無形,能脫出有限的形式之外,進入無邊無極的混沌世界。
能返璞而轉真,“先天無極”的武功便已大成,俞佩玉此刻雖還未能達到此境界,也已很接近了。
俞佩玉愈想愈覺得這老人對他非但全無絲毫惡意,而且每次都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助他渡過難關。
若說這老人就是在暗中陷害他的惡魔,他實在難以相信,可是那“墨玉夫人”說的話卻又令他無法不信。
他擡起頭,東郭先
生正含笑望着他,悠然道:“你已認得我了麼?”
俞佩玉恭聲道:“弟子屢承前輩教誨,始終銘感在心。”
東郭先生用手指彈了彈“墨玉夫人”的雕像,道:“你自然也見過她。”
俞佩玉道:“是。”
東郭先生喃喃道:“她居然沒有殺你,倒也是件怪事。”
俞佩玉道:“她爲何要殺我?”
東郭先生道:“因爲你也許就是世上唯一能揭破她秘密的人。”
俞佩玉道:“什麼秘密?”
東郭先生道:“你可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他不等俞佩玉說話,自己又接着道:“你自然不會知道她的名字,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因爲她的名字本身就是個秘密。”
俞佩玉道:“爲什麼?”
東郭先生道:“因爲她的名字叫姬悲情。”
俞佩玉道:“姬悲情?她難道和姬苦情有什麼關係?”
東郭先生道:“當然有關係……她不但是姬苦情的妹妹,也是姬苦情的妻子。”
俞佩玉怔在那裡,簡直說不出話來。
東郭先生嘆了口氣,道:“冤孽……這本就是個冤孽……”
他苦笑着接道:“因爲姬家的人,都有種瘋狂的想法,總認爲只有他們家裡的人最優秀,別家的人都配不上他們。”
俞佩玉駭然道:“如此說來,他們……他們家裡難道都是亂倫的種子?”
東郭先生嘆道:“不錯,就因爲他們家世代都是兄妹成親,所以生出的子女不是瘋子,就是白癡,這姬悲情看來雖然美如天仙,其實也並不例外,也是個瘋子。”
俞佩玉瞧了那雕像一眼,掌心不覺已沁出了冷汗。
東郭先生道:“但她卻是個高傲的瘋子,見到自己生下的竟是姬葬花那樣的孽種,就不顧一切,絕裾而去,所以到了姬葬花這一代,只有他一個獨子,纔不得不和外姓通婚,縱然如此,姬葬花自始至終還是不肯和他的夫人同牀共枕。”
俞佩玉這才明白姬靈風爲何始終不肯承認姬葬花是她的父親,也明白了姬夫人的痛苦。
但姬葬花若非姬靈風的父親,誰是她的父親呢?
難道就是那躲藏在地道中的“姓俞的”?
那“姓俞的”難道就是……俞佩玉愈想愈害怕,簡直不敢想下去。
只不過有些事他又不得不想:“墨玉夫人”若真是姬苦情的妻子,又怎會將姬苦情殺死?這件事他自己親眼目睹,也不能相信。
只聽東郭先生道:“自此之後,姬苦情就變得更瘋狂,那時江湖中突然發生了許多件震驚天下的無頭案,有大宗珍寶神秘地被劫,許多名人神秘地被殺,作案的人武功高絕,手腳乾淨,誰也想不到這作案的人就是姬苦情。”
這段話俞佩玉已在“殺人莊”的地道中,聽那神秘的高老頭說過一次,可見這東郭先生說的話也不假。
東郭先生道:“當時武林中雖然動員了數十高手,但卻只有一個人猜出作案的就是姬苦情,而他的想法偏偏也無人相信。”
俞佩玉動容道:“前輩難道認得這人?”
東郭先生笑了笑,道:“我當然認得他,因爲他就是我的二弟‘萬里飛鷹’東郭高。”
俞佩玉也早就想到那神秘的“高老頭”必有一段輝煌的過去,但是,卻再也想不到他竟會和“東郭先生”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東郭先生凝注着他,目中帶着笑意,道:“我知道你必定也認得他的,是不是?”
俞佩玉嘆道:“晚輩身受那位前輩的恩惠更重,他對弟子實有再造之恩。”
東郭先生道:“我那二弟非但輕功高絕,嫉惡如仇,醫道之高明,更是天下無雙,縱令華陀復生,刀圭之術也未必能比得上他。”
俞佩玉摸着自己的臉,不禁自心底生出了敬意。
東郭先生道:“姬苦情被我二弟逼得走投無路,只有詐死,逃出了殺人莊,遠遁窮荒,去尋找他的妻子‘墨玉夫人’姬悲情。”
俞佩玉道:“那時姬悲情也在關外?”
東郭先生道:“不錯!這兩人在關外會合之後,野心仍不死,一直都在準備捲土重來,君臨天下,但他們對我兄弟兩人卻始終還存着畏懼之心,自己始終不敢出面,只有利用一個在武林中聲譽素佳的人來做他們的傀儡。”
俞佩玉面上一陣扭曲,嗄聲道:“前輩說的自然就是那俞……俞某人了。”
東郭先生目光露出一絲憐憫同情之色,柔聲道:“放鶴老人乃武林中少見的正人君子,怎肯助他們爲惡,他們也明知此點,所以只有下毒手將放鶴老人除去,再找個人來僞冒俞放鶴,他們一心要借俞放鶴的俠名,行事自然不擇手段。”
聽到這裡,俞佩玉心裡又是悲憤,又是感動。
悲憤的是因爲他又想到家園的慘變、父親的慘死。
感動的卻是這許多日子來,第一次有人爲他抱不平,第一次有人瞭解他父子的冤屈,第一次有人肯替他說話。
東郭先生拍了拍他肩頭,柔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現在雖受盡了世人的冷眼,但將來總有一天,冤情大白,你就可揚眉吐氣了。”
俞佩玉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涌,熱淚幾將奪眶而出,伏地叩首說道:“前輩莫非早已知道弟子的身世?”
東郭先生扶起了他,柔聲道:“我自然早就知道了,你可記得,就在你橫遭不幸的那一天,我已見到了你,那時我就知道你必有忍辱負重的勇氣。”
俞佩玉長長呼吸了幾次,使自己的心情略爲平靜了些,黯然道:“弟子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東郭先生道:“什麼事?”
俞佩玉咬牙道:“假冒先父的那惡賊究竟是誰呢?他爲何也有一身‘先天無極’門的武功,而且還能將先父的神情舉止都學得惟妙惟肖,一般無二?”
東郭先生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放鶴老人雖然恬淡高遠,大仁大義,他的兄弟俞獨鶴卻是個心如梟獍的畜生。”
俞佩玉想到那本“賬簿”上記載的事,身子不禁一陣戰慄,手足也立刻變得冰冰冷冷,顫聲道:“難道……難道那惡賊就是我的……我的二叔?”
東郭先生嘆道:“有些話,我也不便在你面前說,但你卻要明白,你那二叔雖然說是被逼離家的,你父親卻從未有絲毫對他不起。”
俞佩玉黯然垂首,唯有點頭而已。
東郭先生道:“俞獨鶴離開了你父親之後,更是爲所欲爲,無惡不作,染了滿手的血腥,也結了無數的仇家,只不過他武功既高,行蹤又飄忽,別人雖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卻只恨無法追查出他的下落來。”
他徐徐接道:“直到有一天,那天正是大年初二,他在洛陽名妓‘大喬’家裡喝酒狂歡,不覺酩酊大醉,只因他再也想不到‘大喬’竟也是他仇家的眼線。”
俞佩玉喃喃道:“大年初二……”
他又記起在那殺人莊的地道中聽到的話:“俞某人到殺人莊來時,正是大年初三……”
東郭先生道:“但俞獨鶴實在也是個武林少見的人物,大醉中被十餘高手圍剿,還是被他殺出了重圍,逃入了殺人莊。”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他知道殺人莊中一定有人會庇護他,何況他在‘殺人莊’中輕車熟路,別人自也無法追及……”
俞佩玉忍不住問道:“那次難道並非他第一次逃入殺人莊麼?”
東郭先生道:“他早已和姬夫人有了私情,姬靈風和姬靈燕姐妹就是他的女兒。”
俞佩玉只覺全身都涼了。
他立刻就想起那日在殺人莊的地道中,發現的那塊玉玦,那時他覺得奇怪,“先天無極”門的珍藏怎會在殺人莊出現。
還有那錦囊和繡像,和上面的兩句話:“常伴君側,永勿相棄。”
只是那時他絕未想到姬夫人的情人竟是他的二叔。
他又想起姬靈風和姬靈燕姐妹總像是和他有種神秘的情感,原來這隻因爲他們身子裡都流着有“俞家”的血!
東郭先生道:“姬夫人將俞獨鶴藏在地道中,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誰知姬苦情詐死後也進入了那地道,恰巧遇見了俞獨鶴。”
俞佩玉道:“他……他爲何不……”
東郭先生不等他說完這句話,已明白了他要問的是什麼,嘆道:“姬苦情本來自然是想將俞獨鶴殺了滅口的,但後來他卻想到了這還大有可以利用的價值,也許認爲他和自己臭味相投,所以只是劫走,並沒有要他的命。”
這一點俞佩玉倒早就想到過了,俞獨鶴若非在急促中被人挾持而去,就絕不會將那錦囊和玉玦遺留在殺人莊的地道里。
東郭先生道:“姬苦情這一着閒棋並沒有白走,俞獨鶴和放鶴老人兄弟本就有虎賁中郎之似,只要稍加刀圭易容,便可令人難辨真僞,何況,他們兄弟自幼相處,俞獨鶴對放鶴老人的語言神態,一舉一動自然都瞭如指掌。”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接着道:“所以這所有的事都絕非巧合,可說每一步驟都是經過嚴密計劃的,若沒有‘俞獨鶴’,他們也許就不會將放鶴老人選作對象了。”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才問道:“姬苦情也精於刀圭易容之術?”
東郭先生道:“不是他,是墨玉夫人,據說她的刀圭易容之術傳自西洋波斯一帶,雖和東郭高所習不同,都有異曲同工之妙。”
俞佩玉道:“前輩可知道她還有兩位高足?”
東郭先生道:“你說的可是楊子江和海東青?”
俞佩玉道:“正是。”
東郭先生嘆道:“這兩人本質不壞,只可惜被她利用,據我看來,就連這兩人對她的秘密都未必知道得很詳細。”
俞佩玉喃喃道:“不錯,連我都相信了她的話,她自己的徒弟又怎會不信,只不過……如此說來那‘靈鬼’又是奉何人差遣的呢?”
東郭先生道:“自然也是姬悲情。”
俞佩玉忍不住問道:“那麼,姬悲情爲何又要靈鬼去殺她自己的門下楊子江和海東青?”
東郭先生道:“這說不定是因爲楊子江和海東青漸漸已對她的秘密知道得多了,在這種人門下,若是知道的事情太多,便難免有殺身之危,也說不定是因爲她自覺現在大業將成,已用不着楊子江和海東青。”
他嘆了口氣,嗄聲接道:“無論如何,我早已說過他們兄妹都是瘋子,他們的行事又豈可以常情衡度。”
俞佩玉道:“除了靈鬼外,她是否還有另外四鬼?”
東郭先生笑了笑,道:“那隻不過是她故意聳人聽聞而已,要人做鬼,並不是件容易事。”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如此說來,楊子江和海東青也是一直被她矇在鼓裡的,他要我避入那山腰秘窟中,也許並無惡意,因爲他也不知道姬苦情在那秘窟裡,他們對我說的那些話,他們自己也信以爲真……”
想到這裡,他掌心不禁又沁出了冷汗。
因爲事實若是如此,非但楊子江和海東青的處境都險極,朱淚兒和鐵花娘更已入了虎口。
他現在就算想去救他們,也沒法子,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墨玉夫人”已將他們帶到哪裡。
但這東郭先生說的話是否全是事實呢?
只聽東郭先生道:“這些秘密雖是我多年來用盡各種方法才查探出來的,但有些也只不過是我的推測而已,可說全無證據,並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如今我若說俞放鶴乃是俞獨鶴假冒的,天下又有誰相信?”
俞佩玉嘆了口氣,暗道:“連我對你說的話都不能完全相信,又何況別人?”
東郭先生凝注着他,徐徐道:“我知道你心裡也不無懷疑之處,所以……我現在想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俞佩玉道:“誰?”
東郭先生笑了笑,道:“你見到他時,就會知道的。”
避開大路,從田陌間的小道走過去,有一曲流水。
小橋上朝露未乾,橋那邊竹籬掩映處,有茅屋三楹,雞犬之聲,隔籬傳來,屋頂炊煙,隨風嫋娜。
俞佩玉遠遠就嗅到一股藥香。
茅屋中是誰病了?
是誰在煎藥?
竹籬半掩,檐下的紅泥小火爐上,藥已半沸,一隻黑貓懶洋洋地伏在火爐旁取暖,四下寂無人聲。
那煎藥的人呢?
東郭先生爲什麼要將俞佩玉帶到這裡來?
突聽“喵”的一聲,那黑貓箭一般躥起,躥入東郭先生懷裡,東郭先生撫着它綢子般的黑毛,大笑道:“好小黑,乖小黑,莫要抓爺爺的鬍子。”
俞佩玉對貓狗都沒有興趣,正覺得無聊,突聽一人道:“俞公子別來無恙。”
這聲音就在他身後發出來的。
俞佩玉大驚回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蒼老的臉上,密密地刻畫着風霜勞苦的痕跡,但一雙帶笑的眼睛,卻清澈得有如明湖之秋水。
俞佩玉又驚又喜,失聲道:“原來是你老人家在這裡。”
此時此地,他能再見到“高老頭”,當真是宛如隔世。
東郭高手裡提着個大水桶,桶裡裝滿了清水,他提着這麼大一桶水來到俞佩玉身後,居然也全無聲息。
他看到俞佩玉面上的刀疤,面色立刻就變了,但瞧了幾眼後,目中又露出了笑意,喃喃道:“看來無論什麼事都不能太完美了的,總要有些缺陷纔好。”
俞佩玉只覺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塞住了,想說話竟也說不出,東郭高拍了拍他肩頭,展顏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說也罷,屋子裡還有個人日夜在惦念着你,你快去看看他吧!”
屋子裡的人是誰?
是誰病了?
莫非是姬靈燕?
是謝天璧?
還是林黛羽?
俞佩玉只覺手有些發抖,畢竟還是推門進去。
一個白衣人斜倚在牀上,清癯的面容,蠟黃的臉色,半張半閉的眼睛中,閃閃地發着光。
一見到這人,俞佩玉再也忍不住心頭狂喜,竟大叫了起來:“鳳三哥,你怎會也在這裡?”
看到了鳳三和“高老頭”,俞佩玉對東郭先生的信心自然又增加了幾分,但有幾件事他還是覺得無法解釋。
尤其是他親眼見到那“墨玉夫人”將姬苦情殺死的——眼見的事,總比耳聽的事爲真。
他簡要地向鳳三敘出了這些日子裡所發生的事,說到朱淚兒已被姬悲情騙走時,他心裡又是痛苦,又是慚愧。
鳳三反而安慰他,道:“姬悲情絕不會傷害淚兒,因爲她將淚兒帶走,只不過是爲了要挾你,要你不敢做任何背叛她的事。”
俞佩玉垂首道:“我早就該想到這點的,我爲什麼要讓她將淚兒帶走?”
鳳三微笑道:“其實你也用不着爲淚兒擔心,這孩子刁鑽精靈,姬悲情也未必就能對付得了。”
俞佩玉也只有暫且放寬心事,卻將那賬簿和竹牌拿了出來,道:“這就是我在李渡鎮那小樓下找得的!……”
鳳三皺眉道:“銷魂宮主怎會對一本賬簿如此珍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