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見太湖金龍王帶着兩個黑衣人走了回來,又是驚訝,又是着急。
俞放鶴明明已帶着人走了,這太湖王爲何要留下來?
只聽太湖王沉聲道:“將這土地像和神案都恢復原位,再將地上掃一掃,切莫讓任何足跡留下來,必須令唐門子弟猜不出唐無雙是從哪裡走的,到哪裡去了。”
這些人行事果然周密仔細,滴水不漏。
俞佩玉卻快急瘋了,他現在當然可以跳下去,將這三人殺了,以他的武功,這三人自然不是他的敵手。
但他卻生怕因此而驚動了尚未走遠的俞放鶴——等到這三人辦完事出去,俞放鶴必已走遠,他再追又來不及了。
這兩條大漢做事卻偏偏不慌不忙,十分仔細。
俞佩玉空自着急,卻想不出法子。
他只希望這三人也會從後面趕上俞放鶴,那麼他要綴住這三個人,反而要比綴住俞放鶴容易得多。
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更不能向這三人下手。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嗤,嗤,嗤”,三聲輕微而尖銳的暗器破空聲,從門外急射而來。
兩條黑衣大漢竟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太湖王反應自然快得多,身手也敏捷得多,凌空一個翻身,似乎已將暗器閃過,厲喝道:“是什麼人敢大膽暗算盟主座下武士,活得不耐煩了麼?”
喝聲中,他金龍鞭已赫然在手,揮成一片金光,奪門衝出,門外黑暗中卻似傳入了一聲森冷詭秘的輕笑。
俞佩玉更吃驚,更着急,他猜不出是誰會向他們驟下毒手暗算,是爲了什麼。以這人出手之陰險,暗器之歹毒,也不會是什麼好人。
這難道是唐家的子弟趕來了?他們來得縱然很巧,但卻將俞佩玉最後一縷希望都破滅了。
神案上的油燈,方纔已又被燃起。
閃動的燈光下,忽見太湖王又倒退着走了回來。
他掌中的金鞭軟鞭已軟軟地垂下,滿面驚懼之色,滿頭大汗如雨,但卻看不出受了絲毫損傷。
他一雙眼睛更充滿了恐懼,連眼珠子都幾乎凸了出來——他爲什麼會如此恐懼?他究竟瞧見了什麼?
只聽門外一個低沉、柔和、優美,但卻帶着種令人全身發冷的邪異之氣的語聲緩緩道:“朋友是什麼人?來自何處?”
這語聲一起,俞佩玉就覺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聽見響尾蛇的尾巴在響,就好像聽見狼在磨牙齒。
他不懂一個人的語聲怎會如此柔和優美,又如此邪異可怖,他實在想瞧瞧這語聲是個什麼樣的人發出來的。
門外黑暗中,的確有條朦朧的人影。
但門外的夜色實在太濃,門裡的燈光又實在太淡,他只能瞧見一雙眼睛,卻瞧不見這人的容貌身材。
這是雙黝黑而深沉的眼睛,黝黑深沉得一如那無邊的夜色,但他眼睛裡發出來的光,卻是一種空虛的、悽迷的、不可捉摸的慘碧色;淺時如春日遠山之巔的一抹新綠,深時如古墓石棺後的陰溼蘚苔。
這雙眼睛雖非望向俞佩玉,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只聽太湖王顫聲道:“我姓王,王金龍,來自太湖。”
那優美而邪異的語聲道:“原來是太湖王,你爲什麼到這裡來?”
太湖王道:“我是隨武林盟主來的。”
那詭秘的語聲道:“武林盟主?是俞放鶴麼?”
太湖王道:“正是。”
那語聲道:“他到這裡來是爲了什麼?”
太湖王道:“本與唐無雙有約,來此相見。”
那語聲問一句,他竟然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句,他的內心神志,竟像是都已完全懾服在那雙眼睛妖異的光芒下。
俞佩玉瞧得掌心又不覺沁出了冷汗。
那語聲微一沉吟,又問道:“俞放鶴與唐無雙相見,爲什麼要約在這裡?他們商量的,難道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麼?”
太湖王道:“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是因爲盟主……”
俞佩玉眼見他便要將這秘密說出來,更是既驚且喜,誰知太湖王說到這裡,身子忽然一陣顫抖,竟閉住了嘴。
門外的眼睛光芒更亮,厲聲道:“是什麼秘密?你爲何不說?”
太湖王緊閉着嘴,滿頭冷汗,如雨點般落下。
那語聲又變得出奇的柔和,緩緩道:“你只管說吧,沒關係的,你說出來之後,絕沒有人會傷害你。”
太湖王身子顫抖得更厲害,滿面俱是痛苦之色,內心顯然在痛苦地掙扎着,終於顫聲道:“我不能說,絕不能說。”
那語聲道:“你爲何不能說?你莫忘了,現在你的內心、生命和靈魂,都已是屬於我的了,你怎敢違抗我。”
太湖王忽然瘋狂般大呼起來,嘶聲呼道:“我的一切都是屬於盟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則我只有死……只有死……”
忽然反手一鞭,向自己頭上抽了下去。
門外的人似也大覺意外,失聲驚呼了一聲。
太湖王卻已倒臥在血泊中了。
俞佩玉早已瞧得冷汗涔涔,這件事的發生與變化,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時門外暗中,已走進一個人來。
他腳步輕而緩慢,無聲無息,就宛如幽靈。
燈光下,只見他穿着身普通農家的褐布衣服,手裡提着個破舊的竹笠,身子瘦削而頎長,面容英俊而清癯。
他看來似乎已有三十,有時卻又似已五十多了,一走進屋子,目中那妖異的碧光,立刻消逝不見,看來絲毫沒有什麼引人觸目之處,但那一雙長而瘦削的手,卻是纖美有致,光潤如玉。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那麼樣一雙眼睛,竟會生在這麼樣一個平凡的人身上,更想不到這眼睛的變化竟有如此快,他約略只覺得這人,就像只蜥蜴隨時改變自己身子的顏色來愚弄別人保護自己。忽聽一個少女的聲音,輕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死了,都死了。”
俞佩玉目光,全都被這奇異的人所吸引住,直到此刻,才發現這人身後還跟着個粗布衣裙的少女,這少女身材剛健而婀娜,頭上也低低戴着頂竹笠,似乎不願被人瞧見她的面貌,她又在逃避着什麼?
也不知爲了什麼,俞佩玉竟覺得這少女的聲音、形態都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的。這褐衣人已四下踱了一圈,纔回頭去瞧那少女,這時他清癯的臉上,竟忽然露出一絲無比動人的微笑,悠悠道:“你眼光很準確,他們的確都已死了。”
那少女咬着嘴脣,道:“他們並沒有惹着我們,你何苦將他們殺死?”
褐衣人微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實在不該殺死他們的。”
那少女道:“既然不該,你爲何要殺?”
褐衣人也不回答她的話,只是含笑凝注着她,忽然嘆了口氣,道:“真美,你的眼睛在這燈光下,看來更美了,你只要瞧我一眼,我就可以爲你死十次。”
他對這少女似乎千依百順,疼愛已極,說的話更句句都是恭維讚美,但無論誰都聽得出他簡直像是在哄孩子。
奇怪的是,這少女竟似絲毫也不覺得被哄被騙,竟被他幾句話說得臉也紅了,癡癡地呆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再殺人了,只要我們能逃過這一次,我們就找個地方隱居下來,安穩地過一輩子不好麼?”
褐衣人微笑道:“你說得對,我們要找個美麗的地方,有山有水,我天天陪着你,在山林裡撫琴,在清溪旁下棋,我就天天都可以聽到你比黃鶯更悅耳的笑聲。”
那少女心神俱已醉了,閉着眼仰起了頭,癡癡道:“只要能有這麼樣一天,我所做的那些事就都有補償了,只要能有這麼樣一天,我就算死了也甘心。”
俞佩玉終於瞧見她的臉了,她美麗而純潔的臉上,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她眼睛裡流出了快樂的淚珠。
俞佩玉忽然想起了她是誰——她竟然就是黃池大會的前夕,將俞佩玉接待入迎賓館的華山女弟子鍾靜。
這名門正宗的弟子,此刻怎會和如此奇異詭秘的人在一起?她爲他做的“那些事”究竟是什麼事?
俞佩玉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懷疑,又是惋惜。
褐衣人卻再也沒有望她一眼,只是俯首凝注着血泊中太湖金龍王的屍身,沉思着喃喃道:“這人心裡究竟藏着什麼秘密?竟連我的力量都無法令他說出來,那俞放鶴又有什麼魔力,竟能令人寧可死也不敢背叛他?”
他又揹負着手,四下踱起步來,目光忽又變得比鷹隼更銳利,四下掃動着,忽然輕呼一聲,道:“你看,這裡竟有條秘道。”
他拍着土地像一轉,地道便露了出來。
鍾靜也失聲道:“不知道地道是通往哪裡的?”
褐衣人閉着眼想了想,展顏笑道:“這裡就是唐家莊的後山,是麼?”
鍾靜道:“呀,不錯,這地道一定是通向唐家莊的。”
褐衣人微笑道:“對了,你真是個又聰明,又伶俐的女孩子。”
鍾靜臉又紅了,低頭弄着衣角,半晌才輕輕道:“這地方既是別人的秘密,我們不如走吧。”
褐衣人道:“走?爲什麼?我一生中最喜歡的,就是揭穿別人的秘密。”
他微笑着摸了摸鐘靜的臉,又道:“俞放鶴和唐無雙鬼鬼祟祟的,一定不會是幹什麼好事,我想從這地道里溜進去瞧瞧,你乖乖地在這裡等着我好麼?”
鍾靜立刻拉住他的手,着急道:“你不能去。”
褐衣人目光忽然冷得像冰,冷冷道:“爲什麼?你怕我一走就不回來了麼?”
鍾靜根本沒有注意他神色的變化,柔聲道:“我不是擔心別的,我只是擔心你,你的傷還沒有好,那唐無雙和俞放鶴又都是厲害角色……”
褐衣人眼裡的冰已融解,微笑道:“你擔心他們傷了我?”
鍾靜眼圈都紅了,哽聲道:“你……你若有什麼變故,叫我怎麼辦呢?”
褐衣人大笑道:“你放心,就憑俞放鶴和唐無雙想傷我,還差得遠哩。”
他溫柔地撫着她頭髮,道:“你乖乖等在這裡,我很快就會回來,我答應你,絕不會有人傷着我一根毫毛。”他身形一閃,便沒入地道中。
鍾靜瞧着他頎長身影沒入地道,癡癡地出了半晌神,以手掩面,長嘆道:“我這麼樣做,是對,還是不對呢?”
只聽一人沉聲道:“不對。”
鍾靜霍然躍起,凌空翻身,驚呼道:“是什麼人?”
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面帶着溫柔的微笑,不知何時已到了她背後,正含笑瞧着她道:“在下俞佩玉。”
鍾靜失聲道:“俞佩玉?”
她知道“俞佩玉”已死了,空山夜寂,荒寺陰森,驟然聽到死人的名字,她全身寒毛都不禁爲之悚慄。
但這少年卻又是那麼溫文,那麼英俊,那溫暖的帶笑目光,簡直可以使整個大地上的冰雪融化。
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會畏懼這樣的男人。
鍾靜腳步不再往後退了,大聲道:“不錯,我的確知道一個俞佩玉,但絕不是你,我不認識你。”
俞佩玉道:“但在下卻認得姑娘。”
鍾靜怔了怔,道:“你認得我?”
俞佩玉道:“姑娘豈非是華山門下鍾靜?”
鍾靜驟然又緊張起來,厲聲道:“你是來追捕我們的?”
俞佩玉心裡更驚訝,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道:“姑娘犯了什麼罪?爲何要怕人追捕?”
鍾靜凝注了他半晌,身體又鬆弛下來,勉強一笑,道:“我當然沒有犯什麼罪,我只不過是試試你的。”
俞佩玉嘆了口氣,柔聲道:“在下並不想刺探姑娘的秘密,更不是來追捕姑娘的,但卻想奉勸姑娘不如還是回去吧。”
鍾靜竟又一驚,道:“回去?回到哪裡去?”
俞佩玉緩緩道:“回到令師身旁,她一定會保護你,不讓你上別人的當。”
鍾靜變色道:“我會上誰的當,你憑什麼管我的閒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自顧尚且不暇,實在不該多管別人的閒事,但這些話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至於聽不聽,也只有任憑姑娘自己了。”
他俯首瞧了地上的屍身一眼,長長嘆了口氣。
這最後一絲希望也變爲泡影,他還留在這裡則甚?至於猶在橫樑上的銀花娘,他也放心得很。
他知道她一定會照顧自己的。
鍾靜見到他話未說完,忽然就要往外走,又不覺怔了怔,像是想去攔阻他,卻又終於忍住。
但俞佩玉還未走出門,已有一條淡褐色的人影幽靈般自他身後飄過去,擋住了他的去路。
鍾靜又驚又喜,失聲道:“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褐衣人微笑道:“我回來得太快了麼?”
鍾靜全未聽出他話中的刺,又問道:“你可瞧見了俞放鶴和唐無雙?”
褐衣人緩緩道:“沒有,俞放鶴既不在,連唐無雙也不見了。”
他目光這時才刀一般轉到俞佩玉臉上,微笑着道:“這事的確很奇怪,是麼?”
俞佩玉去路雖被擋住,但一直沉住了氣,在仔細打量着這奇特的人。但他無論瞧得多麼仔細,也看不出這人是善是惡,更看不出此人是何來歷,他只覺自己面對着此人時,隨時都似乎在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威脅着。
等這人的目光轉向他,他又覺得心突然一跳。
褐衣人竟已又重複着問道:“這件事的確很奇怪,是麼?”
俞佩玉只有笑了笑,道:“不錯,的確很奇怪。”
褐衣人道:“一件很奇怪的事,閣下爲何不覺得奇怪呢?”
俞佩玉知道在這種人面前,是絕不能說錯一句話的,他正在考慮着如何回答,褐衣人卻又笑了,悠然道:“你若是不願回答,不如由我替你說吧……你不覺得這件事奇怪,只因爲你早已瞧見了這件事的秘密。”
俞佩玉還是隻有以微笑來代替回答。
他忽然發覺這褐衣人的眼睛雖可怕,但笑容卻帶着種說不出的魅力,一種妖魔般神秘的魅力,莫說鍾靜這樣的少女,就連他俞佩玉,竟也已不知不覺地被這種妖異的魅力所吸引,捨不得移開眼睛。
褐衣人也始終在凝注着他,忽然嘆了口氣,道:“絕世的美男子,閣下當真可說是絕世的美男子,莫說是女人,就連我瞧見閣下這樣的笑容也覺得像是有些醉了。”
他語聲低沉而緩慢,也帶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
俞佩玉本來是不願說話,但聽着聽着,竟變成縱然有話要說,也忘記說了。褐衣人微笑接着道:“有着像閣下這樣一張臉的人,若是不知道好好利用,實在是太可惜了,但閣下大可放心,閣下縱然不知道該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我也會替閣下設法的,總不會讓閣下白生着這麼樣一張絕世美貌的臉。”
這句話若是別人說出來的,俞佩玉縱不勃然大怒,也難免生氣,但從他嘴裡說出來,俞佩玉怒氣竟發作不出。
褐衣人語聲更柔和,微笑道:“好,現在你不妨先忘卻一切,告訴我,方纔你究竟瞧見了一些什麼秘密?俞放鶴和唐無雙究竟在商量什麼?”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還是不說的好。”
褐衣人沉聲道:“我要你說,你就得說,知道麼?”
他面上雖仍帶着笑,但目中那種妖異的光芒卻更逼人,緊緊盯住俞佩玉的眼睛,誰知俞佩玉還是淡淡問道:“在下爲何非說不可?”
褐衣人自懷中取出了一串珠鏈,在俞佩玉眼前輕晃着,緩緩道:“只因你已是我的奴隸,我說的每一個字
、每一句話,你都只有服從,絕不會絲毫違抗。”
鍾靜臉上已滿是驚懼之色,她知道這褐衣人神奇的魔力,她不願他又以此害人,卻又不敢阻止。
誰知俞佩玉竟是神色不動,竟失笑道:“我一向是個自由自主的人,爲何平白要做你的奴隸?”
褐衣人面色反而變了,額上竟已沁出了冷汗。
只因他所用的這攝心大法最是陰毒,若是不能攝住對方,自己反會被害,此刻他已用盡一切力量,對方這少年竟似連絲毫感覺都沒有,要知這類攝心之術,主旨便是在鬆弛軟化對方的心靈,然後乘虛而入,但俞佩玉從小養心練氣,近來更屢被洗煉,一顆心可說已堅逾金石。
褐衣人只覺心旌激盪,幾乎難以把持。俞佩玉卻絲毫也不知道他爲何忽然如此緊張,笑着又道:“閣下這也許只不過是在說笑的,是麼?”
褐衣人道:“是。”
俞佩玉隨口問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褐衣人滿頭冷汗,涔涔而落,道:“郭翩仙。”
他只覺對方的眸子已愈來愈亮,自己反似要被他所攝,俞佩玉問他的話,他竟已不能不回答。
俞佩玉沉吟着道:“郭翩仙,這名字倒生疏得很,不知可是閣下的真名實姓?”
郭翩仙顫聲道:“是。”
此刻他竟已不能閃避俞佩玉的眼睛,俞佩玉若是一直問下去,他只怕便要將一切秘密都說出來。
這時俞佩玉心裡也有些奇怪了,他也想不到自己問一句,對方便老老實實回答一句,他心念閃動,立刻又試探着問道:“閣下和這位鍾姑娘是一齊逃出來的麼?”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道:“閣下逃避的是誰?”
郭翩仙雖咬緊了牙關,還是不由得說道:“徐淑真。”
俞佩玉失聲道:“徐淑真?是華山派的掌門人?”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沉吟着道:“難道你已被徐真人所擒,而鍾姑娘反而爲你傾心,將你偷偷救了出來?”
郭翩仙顫聲道:“正……正是如此。”
他此刻已駭得心膽皆喪,怎奈已無法控制自己,鍾靜見到他如此模樣,也早已駭呆了。
俞佩玉嘆了口氣,轉過頭去瞧鍾靜,苦笑道:“想不到姑娘居然不惜叛師,想來愛心必已……”
話猶未了,突有數十點銀光直擊過來。
原來他眼睛一移開,郭翩仙立刻有了鬆弛自己的機會,當下再不遲疑,手腕一抖,手裡的珠鏈已化作滿天銀光暴射而出。
俞佩玉實未想到這有問必答、誠惶誠恐的人,竟也會實施暗算,他的頭本已轉向左方,此刻身子隨着頭一轉,雙臂若滑翼迴旋,若流雲出岫,若胡姬曼舞,也隨着打了個轉,鍾靜的衣裙,竟也被激得回舞而起。
那筆直勁射而來的銀光,竟也似數十條驟然投入急流漩渦的銀魚,繞着他施舞的身形打起圈子。
她遠遠望去,只見一圈燦爛的銀光,繞着一條舞姿優美的人影流轉不息,直如九天飛仙,戲舞流星。
鍾靜不知不覺間又瞧得癡了,但聞一連串琤琮之聲響起,又如飛金鳴玉,妙手敲琴。
琤琮聲中,那數十粒銀珠已灑滿一地。
要知俞佩玉方纔若是着意閃避,倉促間實未必能避得開這數十點近在咫尺間勁射而來的暗器。
但他無意間這旋身一舞,卻正暗含了先天無極的真意,有意無形,意在形先,其中奧妙,又豈能形諸筆墨。
鍾靜良久良久,才喘過氣來,忍不住輕嘆道:“好功夫。”
短短三個字說完,郭翩仙四掌已拍出。
他心初定,膽猶寒,正因爲他深知心靈受制的痛苦,此刻竟不敢再面對俞佩玉,只有招招搶攻。
這四掌出手雖急,掌勢雖妙,招式雖毒,但每一掌都未使出全力,每一掌都留有五分退步。
只因他見了俞佩玉這樣的武功後,竟也不敢作孤注之一搏,先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後,再敢出手傷人。
這四掌俞佩玉閃避得雖輕鬆,但心裡卻不輕鬆。
他立刻便已發覺對方出手之謹慎、狡巧、機變、詭譎,竟是自己生平所未遇,他知道無論是誰,若想將這樣的對手打倒都不容易。
這時郭翩仙另四掌又已拍出。
這四掌招式突變,由輕靈一變而爲沉重,由柔韌一變而爲剛猛,但掌勢的收發間,仍是含蘊不盡,留有餘力。
俞佩玉嘆道:“閣下難道定要將在下置之於死地麼?”
這句話說完,他已從容避開四掌。
郭翩仙道:“不錯。”
這四掌出手更快,竟在短短兩個字中便已擊出。
俞佩玉道:“爲什麼?”
對方出手快,他躲得也快。
郭翩仙道:“只因閣下若是活在世上,在下便難免要寢食不安了。”
他掌勢突由奇快變得奇慢,說了二十多個字,才擊出四掌,掌勢沉凝,如曳千鈞出手穩實,如推重磨。
這顯然竟是正宗太極掌,“太極門”與“先天無極”素有淵源,俞佩玉一躍而退,大聲道:“閣下莫非是太極門下的前輩?”
以郭翩仙這樣深厚的功力,若是太極門下,輩分必高,是以俞佩玉才說出“前輩”兩字。
誰知郭翩仙卻笑道:“區區太極門,能容得下郭某?”
這次他突然變掌爲拳,四拳擊出,第一招“羅漢伏虎”,竟是少林“伏虎羅漢拳”的起手式。
俞佩玉不覺又一驚,他第二拳卻已變爲“大洪拳”,拳到中途,忽又一曲,雙拳分擊而至。
這兩拳拳勢詭秘,俞佩玉竟連見都沒有見過,明明見到雙拳斜擊而來,打的是左腮右頰,誰知拳頭到了面前,卻忽然筆直擊向胸膛,郭翩仙眉飛色舞,忍不住得意大笑道:“你不知這是哪一派麼?”
這句話其實並未說完。
他說到“這”字時,俞佩玉已被逼還手,竟然不閃不避,出手向這搗杆般直擊而來的拳頭迎了過去。
他說到“哪”字時,已發現對方拳力驚人,準備撤招,縱是他留有餘力,見機得快,但拳鋒還是被俞佩玉掌鋒掃着,他只覺一股前所未見的駭人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來,身子已被震得飛了出去。
俞佩玉的天生神力,他縱然用盡全身力道,也未必抵擋得住,何況他還保留着五分力氣。
鍾靜已驚呼出聲,失聲道:“莫要傷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在下也並沒有傷人之意,兩位若要走,在下也絕不攔阻。”他已嘗夠了被人傷害的滋味,不到必要時,他絕不傷害別人。
郭翩仙長嘆了一聲,鍾靜已奔過去拉住他的手,懇求着道:“走吧,你爲什麼要和他拼命?”
郭翩仙苦笑道:“閣下的武功雖不見得如何高明,但這樣的天生神力,我倒真的從未見過,看來我也未必能傷得了你。”
俞佩玉淡淡笑道:“既是如此,爲何還不走?”
郭翩仙嘆道:“看來我的確還是走了的好。”
他抱了抱拳,像是真的要走了,誰知就在這時,他手腕一反,袖中又有十餘點烏黑激射而出。
鍾靜失驚道:“你……”
她一個字剛說出口,身子突然被郭翩仙提起,向俞佩玉擲了出去,他自己身形一閃,卻繞到俞佩玉身後。
這一招之歹毒,實是天下少有。
俞佩玉若想避開這暗器,已大是不易,何況他縱然避開了暗器,鍾靜的身子已飛舞着撲來。
她驟然被人擲出,手腳自然難免舞動,俞佩玉若不管她,反身去迎郭翩仙,便難免要被她所傷,俞佩玉若想接住她,郭翩仙已到了身後,他身後空門大露,雙手若再接着鍾靜,郭翩仙出手時他又怎能抵擋。
這變化全都發生於一瞬之間,俞佩玉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暗器已撲面而來,飛舞着的人影也跟着而到。
俞佩玉本待出手將暗器反激出去,但忽然發現撲來的人影竟是鍾靜,暗器反激,鍾靜便沒命。
他既已來不及閃避,若不出手自己就沒命。郭翩仙自然早已算準了他是絕不忍心下手去傷鍾靜的。
誰知俞佩玉雙掌還是閃電般揮出,只是他左右雙手所用的力道卻絕不相同,左掌力柔,右掌力猛,左掌先發,一股柔力將鍾靜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右掌力剛,一股猛力迎上了暗器。
這時郭翩仙雙掌卻拍向他背脊!
俞佩玉掌力已發,既無餘力閃避,更無餘力招架,無論換了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都難免斃於掌下。
就在這剎那間,俞佩玉右掌的力道突然由極剛變爲極柔,掌勢一引,暗器竟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呼嘯着向俞佩玉身旁飛過,竟筆直擊向俞佩玉身後的郭翩仙。
郭翩仙做夢也未想到自己發出的暗器此刻竟來打自己了,他若是傷了俞佩玉,自己身子就要變成蜂窩。
他出手雖然陰險歹毒之極,但俞佩玉這一應變的手法,更已窮機智之極點,達武功之巔峰。
郭翩仙驚呼一聲,撤手後甩,借勢翻身,縱然他每次出手都留有退步,還是難免被暗器擦破了衣服。
這時鐘靜身子已撞上牆壁,俞佩玉送她的掌力也剛好用完,她沿着牆壁滑下來,面色雖已慘變,身上卻是毫髮無傷。
俞佩玉自然也是毫髮無傷,但心裡怒火卻已直冒上來——此人竟不惜將對自己恩重如山、愛逾金石的人犧牲,此人的心腸豈非比狼虎還狠毒十倍,俞佩玉怒喝一聲,向郭翩仙直撲過去。
這一次他滿心怒火,已變守爲攻,掌勢渾圓,看似柔弱,但一股渾圓的力氣隨掌而起,連神龕裡的土地像都被震得搖搖欲倒。
這一次郭翩仙也被逼得不能不以全力應戰。
他功力雖深,真氣卻似時常難以爲繼,只因他本不是個時常會和別人硬碰硬拼命的人,他的對頭根本就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他的狡猾和機智也已足夠應付,他根本就用不着去苦練氣力。
何況他最近又被金燕子所傷,而且傷得極重,若不是他身上永遠帶着有妙絕人寰的救傷靈藥,他此刻根本就不能動手。
以他這樣的真力來和俞佩玉對掌,本是必敗無疑。
但他招式卻偏偏是魚龍蔓衍,變化無窮,前一招用的是外家正宗,後一招可能就變內家掌法。
普天之下,無論江南中原,塞外滇邊,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掌法武功,竟沒有他使不出的。
俞佩玉心裡也不禁爲之駭然,何況他隨時還都得提防着對方出人意外,詭秘之極的奇異招式。
數十招拆過後,俞佩玉也不覺汗透重衣。
只聽郭翩仙忽然大聲道:“閣下難道定要將在下置之於死地麼?”
這句話本是俞佩玉問他的,他此刻反問出來,俞佩玉不覺一怔,沉聲道:“不錯。”
郭翩仙又反問道:“爲什麼?”
俞佩玉道:“只因閣下若是活在世上,在下也會有些寢食不安。”
他發現郭翩仙說話時中氣已不足,顯然已是強弩之末,無以爲繼,他出手就更急更猛,竟真的立心要將此人斃於掌下,爲世人除害。
郭翩仙滿頭汗落如雨,招式出手間已力不從心,實招更少,虛招更多,已漸漸被俞佩玉逼入牆角。
鍾靜呆呆地瞧着,目中已流下淚來。
郭翩仙嘆道:“很好,我死了也罷,連我最親近的人都不肯出手助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鍾靜面上竟木然全無表情,嗄聲道:“你死了,我陪你。”
郭翩仙嘆道:“你何苦陪我,還是陪他吧。”
這句話說出,俞佩玉更是勃然大怒,一掌全力拍出。
突見郭翩仙雙掌左曲右折,似乎變得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掌勢卻如百花初放,俞佩玉全力一掌竟攻不進去。
這赫然竟是百花門的不傳之秘。
要知郭翩仙身份隱秘,最不願別人知道他和海棠夫人的關係,是以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肯使出百花門的武功來,更不肯施展出丐幫拳法——他使遍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卻偏偏將這兩種最擅長的武功留到最後。
俞佩玉見他招式突又一變,使出百花門的掌法後,就不再改別的了,暗忖:“百花門的武功難道是他的本門功夫?”
俞佩玉又瞧了半晌,終於一掠而退,失聲道:“你難道是百花門下?”
郭翩仙目光閃動,緩緩道:“百花門下無男子,這句話你難道未曾聽過?”
俞佩玉皺眉道:“既是如此,你怎會對百花門下的武功如此熟悉?”
郭翩仙傲然道:“少林武當的功夫,我難道不熟麼?”
俞佩玉凝注了他很久,沉聲道:“你真的寧死也不肯說出你與百花門的關係?”
郭翩仙仰首大笑道:“郭某縱然傷勢未愈,氣力不濟,就憑你也未必能殺得了我,你難道還以爲郭某會向你求饒不成?”
俞佩玉怔了怔,他本以爲這人不但狠毒,而且畏死,倒未想到此人竟也有這一身傲骨,默然半晌,嘆道:“你既有這樣的傲氣,使出的手段爲何那般卑賤?”
郭翩仙冷笑道:“郭某一生行事,從來只問對不對得起自己,爲何要將別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你若想以生死之事來要挾於我,你的想法就未免太可笑了。”
俞佩玉又怔住了,這人的歹毒雖出了他意料之外,這人的高傲實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自一開始,就將這人看錯了。
郭翩仙忽又問道:“你定要問我和百花門的關係,卻又是爲了什麼?”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我絕不和百花門下動手。”
郭翩仙神色竟變了變,厲聲道:“爲什麼?你難道和君海棠有什麼關係?”
俞佩玉瞧見他神色的變化,心裡正有些奇怪,誰知鍾靜竟忽然一躍而起,衝了過來,顫聲道:“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再提她的名字,現在爲何又要問別人和她的關係?你……難道還忘不了她?”
郭翩仙瞪眼瞧着她,目中竟射出了怒火。
鍾靜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嗄聲道:“你爲何還要管別人和她是什麼關係?你難道還吃醋不成?”
郭翩仙怒目瞪着她,良久良久,目光忽然和緩下來,長嘆道:“現在吃醋的並不是我,而是你。”
鍾靜嘶聲道:“你方纔那樣對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是在騙我的,方纔若換了是她,你就絕不會那樣做的,是麼?你現在已恨不得我快些死了的好,是吧?”
郭翩仙默然半晌,緩緩道:“我若死了,你陪着我;你若死了,我難道不會陪着你麼?”
鍾靜繃緊着的身子,在這一剎那裡忽然完全崩潰了,眼淚涌泉般奪眶而出,終於撲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俞佩玉竟不覺已怔住了。
郭翩仙緩緩道:“現在我不用再說,你也總該知道我和百花門的關係了吧。”
俞佩玉吐出氣,道:“不錯。”
郭翩仙輕撫着鍾靜的頭髮,才緩緩道:“我實在想不到一個像她這樣溫柔的女子,醋勁竟也有這麼大。”
俞佩玉見到他放在鍾靜頭上的手,失聲道:“你……你要殺她?”
郭翩仙悠然道:“我爲何要殺她?她雖泄漏了我的秘密,但卻只不過爲了吃醋而已,她若非真心對我,又怎會爲我吃醋?”
他忽然大笑起來,道:“我可以爲了一萬種理由殺人,卻絕不會爲了別人吃我的醋而殺她的。”
俞佩玉懷疑着道:“你這樣的人,也會將這種事放在心上?”
郭翩仙緩緩頓住笑聲,眉目間竟泛起一種寂寞之色,道:“你可知道,我平生雖有姬妾無數,卻還沒有
一人這樣爲我吃醋的。”
俞佩玉怔了半晌,忍不住道:“這些都是你心底的秘密?你爲何要對我說出來?”
郭翩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殺不死一個人,就決心要將他當作我的朋友,這樣我心裡就覺得舒服得多了,只不過……”
他淡淡接着道:“我可以向你保證,到目前爲止,我朋友還不到三個。”
俞佩玉凝注着他,只覺這人性格之複雜,簡直令人難信,他簡直就好像三四個生性極端相反的人,拼在一起的。
他也許是個怕死的人,你若要殺他時,他也許會逃,也許會騙,甚至會用出各種要你想不到的陰謀詭計,但卻絕不會求你饒他。
他若要殺你時,你卻只有和他拼命。
郭翩仙也在凝視着他,微笑着道:“現在,你是第三個。”
俞佩玉也笑了,道:“但你又怎知我會做你的朋友?”
郭翩仙傲然道:“我不但可以說是武林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也是天下最富有的人物之一,無論誰交上我這樣的朋友,當真是終生受用無窮。”
俞佩玉淡淡笑道:“在閣下說來,這理由固然已極充分,但卻未免將在下看成個趨炎附勢、交結權貴的小人了。”
他嘴裡還在說着話,人竟已轉身走了出去。
郭翩仙大喝道:“朋友慢走。”
俞佩玉雖未回頭,卻停下了腳步,緩緩道:“閣下交不成我這朋友,是否又想嘗試看是否能殺得了我?”
郭翩仙道:“我是否能殺得了一個人,用不着嘗試也知道的,只不過……閣下未經嘗試,爲何就拒人於千里之外?”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閣下要知道,在下只不過是爲了閣下與百花門的淵源,此刻才鞠躬而退,至於交朋友麼……像閣下這樣的人,在下是萬萬不敢高攀的。”
郭翩仙道:“這隻因你認爲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是麼?”
俞佩玉道:“閣下難道不是?”
郭翩仙微笑道:“毒藥雖能致人於死,但只要用得恰當,有時也可濟世活人的,是麼?至於‘以毒攻毒’的效果,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的。”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以毒攻毒……”
郭翩仙眸子裡發出了熾熱的光,沉聲道:“以閣下這樣的人,若和我並肩攜手,我保證不出三年,你我便能稱霸武林,君臨天下。”
俞佩玉還是未回頭,淡淡道:“閣下也未免將在下的野心看得太大了吧?”
郭翩仙大聲道:“這又算得了是什麼野心,大丈夫生於當世,本該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那俞放鶴既能做天下武林的盟主,你我爲何不能?我看此人貌如君子,其實卻有些鬼祟,只要我們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話未說完,俞佩玉已霍然轉過身來,蒼白的臉上,已泛起興奮的紅暈,衝到郭翩仙面前,大聲道:“好,就此一言爲定,你我從此聯手,來對付那些人面獸心的人,也讓他們瞧瞧我俞佩玉的顏色。”
這恬靜從容的人,此刻竟忽然變得如此興奮激動,郭翩仙似乎覺得有些意外,但目光一閃後,還是伸出了手,大笑道:“好,一言爲定,卻是反悔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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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佩玉仰首大笑道:“你看我像是個失言背信的人麼?”
突聽屋頂上一人大笑道:“憑你兩人就想縱橫天下,只怕還是差着一些。”
俞佩玉方纔下手並不重,銀花娘的穴道此刻本已該解開了,他自然知道這說話的人是誰。
郭翩仙的確未免吃了一驚,但這人倒也真沉得住氣,竟連頭都未擡起,只是陰森森一笑,道:“依你看還差着些什麼?”
銀花娘嬌笑道:“還差了我。”
她在橫樑上舒了舒筋骨,拍乾淨了身上的塵土,又取出塊絲巾,擦了擦臉,才飄飄落了下來。
你要她在八百個男人面前脫光衣服,她也絕不會臉紅,但你若要她血脈未活動開,就笨手笨腳地跳下來,身上還未弄乾淨,就蓬頭垢面地見人,她卻寧死也不願意的,她覺得這簡直比什麼都丟人。
郭翩仙只瞧了她一眼,眼睛裡也發出光來了。
銀花娘媚笑道:“你看我這樣子還過得去麼?”
郭翩仙訥訥道:“很好,好極了。”
銀花娘嘆了口氣,垂首笑道:“只可惜上面沒有鏡子,否則我還可以好看些的。”
郭翩仙大笑道:“就這樣已足夠了。”
鍾靜忽然躥了過來,瞪着眼厲聲道:“你又是什麼人?爲何要在這裡偷聽別人的秘密?不想活了麼?”
銀花娘銀鈴般笑道:“小妹子,你用不着嚇我,我膽子一向很小的。”
鍾靜怒道:“既是如此,還不快滾出去。”
銀花娘吃吃笑道:“好妹子,你也用不着趕我,我知道你是個醋罈子,但我這樣的女人,若想要男人,只要勾勾小指頭就行了,又怎會來搶你的?”
鍾靜臉已氣白了,卻偏偏想不出法子來對付她,俞佩玉忍不住淡淡道:“你若想欺負老實女孩子,也用不着找她的。”
銀花娘笑得花枝招展,道:“我就知道我們的俞公子又要打抱不平了……求求你,莫要生氣吧,我什麼人都不怕,就只怕你。”
她瞟了郭翩仙一眼,媚笑着道:“我和他正是同病相憐,都是你俞公子手下的敗將,俞公子若要我們兩人坐下,我們是絕不敢站起來的。”
她口口聲聲的“同病相憐”“我們兩人”,簡直好像和郭翩仙是一雙患難相共的同命鴛鴦似的。
俞佩玉知道她又在玩花樣了,竟輕描淡寫地就將郭翩仙勾到她那一邊去,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心裡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就請快些說吧。”
銀花娘眼波流動,笑道:“我方纔不是說過了麼?”
俞佩玉道:“我卻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銀花娘道:“你們若想稱霸天下,還差着一些,但若再加上我……”
她甜甜一笑,接着道:“我們三個人在一起,那才真是沒有人能抵擋得了。”
郭翩仙大笑道:“原來你竟是想來和我們聯盟的。”
銀花娘媚笑道:“不錯,我正是想來做你的第四個朋友。”
郭翩仙上上下下地瞧着她,悠然笑道:“以你這樣的女人,要做皇帝老兒的妃子都夠資格了,但若想做我的朋友,卻還差着些。”
銀花娘扭動着腰肢,媚笑道:“難道我還比不上你那些情人麼?”
郭翩仙淡淡道:“情人和朋友是不同的,我的情人,屈指難數,但朋友卻只有三個,而且那兩個早已死了。”
銀花娘咬着嘴脣,道:“那麼,要怎樣才能做你的朋友呢?”
郭翩仙道:“你不妨先說說你有何條件?”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抿嘴笑道:“我雖然不能算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卻最懂得如何令男人快樂,你若不信,以後慢慢就會知道的。”
郭翩仙眯着眼笑道:“我相信我很快就會知道的,但這還不夠。”
銀花娘道:“我也可算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憑我一句話,就可以在這附近五省之中,調動三千個人。”
她說的話並不假,“天蠶教”的勢力在這五省中,的確已遍佈每一角落。
郭翩仙卻淡淡笑道:“人多的唯一好處,只不過是能多吃些飯而已。”
銀花娘眼波一轉,道:“我也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我的財富只怕連鬼都可買動,你若不信,也立刻就可以見到的。”
郭翩仙的眼睛果然一亮,笑道:“這倒有些接近了。”
俞佩玉卻忽然插口道:“這也不夠。”
銀花娘瞪了他一眼,緩緩道:“我心腸之毒,手段之辣,絕不在任何人之下,你若想以毒攻毒,找我再好也沒有,何況……”
她嫣然着接道:“我是個女人,有些事由我這樣的女人去做,比男人要方便多了。”
俞佩玉想了想,微笑道:“好,這就足夠了。”
銀花娘眼睛瞟着郭翩仙,道:“你呢?”
郭翩仙笑道:“你是我第四個朋友。”
銀花娘拍手嬌笑道:“好,現在若有人再來惹咱們,他就真倒黴了。”
就在半天以前,俞佩玉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和郭翩仙這樣的男人,銀花娘這樣的女人結盟爲友的。
但現在,他的想法已不同了。
“黃池之會”已將天下白道上的英雄豪傑都一網打盡,自命正直的俠義之士,人人都唯“俞放鶴”的馬首是瞻,人單勢孤的俞佩玉,憑什麼去反抗他?俞佩玉說的話,又有誰會相信?
他只有另外找一條路走,這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以毒攻毒。
他已看透了這些自命俠義之人的面目——鼎鼎大名、堂堂正正的唐家掌門人又如何?又能比銀花娘好多少?
他現在要交的,就是那些別人都視如蛇蠍的朋友,他只有這樣做,才能揭穿那些“英雄豪傑”的真面目。
“是真名士自風流”,他現在已發覺,只要自問胸懷坦蕩,便已足夠,別人的想法又何必在乎?
這是個荒僻,冷寂,陰森的墳場。
現在是深夜。
暗淡的月光,照在一座座荒草叢生,簡陋而頹敗的墳堆上,世上簡直找不出比這裡更淒涼的地方。
埋葬在這裡的,都是些貧困而卑賤的人,他們活着時生命固然貧苦,死後卻更冷落淒涼。
鍾靜緊緊拉着郭翩仙的手,眼睛卻瞪着銀花娘,恨恨道:“你爲什麼要將我們帶到這裡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銀花娘嫣然笑道:“好妹子,你害怕了麼?其實這地方非但不可怕,而且簡直可說是有趣得很。”
鍾靜眼睛瞪得更大,怒道:“有趣?你說這地方有趣?”
銀花娘悠然笑道:“每到有月亮的晚上,這裡的鬼魂就會自墳墓裡復活,在月光下曼舞,你瞧,他們現在說不定已經來了。”
一陣冷風吹過,點點鬼火自墳頭飛起,低矮的樹木,在風中嗚咽着,就像是啁啾的鬼語。
鍾靜全身都發起抖來,卻故意壯起膽子冷笑道:“他們若真的出來跳舞,我就和他們一起跳。”
銀花娘咯咯笑道:“對了,他們瞧見這樣美麗可愛的女孩子,非但要拉你跳舞,而且一定捨不得放你走了。”
鍾靜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全身都偎入郭翩仙懷裡,銀花娘卻已彎下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郭翩仙微笑道:“你能想得出將珍寶藏在這種地方,倒也真難爲你了。”
銀花娘眼波瞟着他,媚笑道:“我做的事,果然都瞞不過你,我的心意,也只有你知道,我們兩個難道真是同一類的人麼?”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但願你們這一類的人,世上莫要太多才好。”
銀花娘嬌笑道:“這一類的人絕不會多的,有我們兩個已足夠了。”她眼波又瞟向郭翩仙,“你說是麼?”
郭翩仙才笑了笑,鍾靜已跳了起來,冷笑道:“你就算要勾引男人,也用不着在這種地方。”
銀花娘大笑道:“你瞧,我們的醋罈子又打翻了。”
俞佩玉皺眉道:“你難道真將那些珍寶藏在墳墓裡了?”
銀花娘道:“不錯,我找了兩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先陪他們喝了一頓酒,乘他們喝得醉醺醺的時候,將他們帶到這裡,挖開一座新墳,把棺材裡的死人擡出來,換上我的珍寶,再釘上釘子埋進去。”
她嬌笑着接道:“你說我這法子妙不妙?這裡都是些窮鬼,連盜墳挖墓的小賊,都再也不會到這裡的,我將珍寶藏在這裡,除了鬼外,還有誰找得到?”
郭翩仙微笑道:“幫你挖墳的那兩個人呢?”
銀花娘笑道:“我知道這又瞞不過你的,他們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自然會好好酬謝他們,早就替他們準備着一壺特別好的酒,陪着他們喝了下去。”
她嘆了口氣,媚笑着道:“只可惜他們竟無福消受,酒還沒有喝完,就一醉不醒了。”
這種毒辣卑鄙的事,別人縱然有膽子做,也不會有膽子說的,但她非但說得光明堂皇,還像是覺得很有趣。
郭翩仙瞧了俞佩玉一眼,笑道:“那兩人既然替你挖墳,自然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這種人多死幾個也沒關係,俞兄你說是麼?”
俞佩玉本來想說什麼,此刻卻只不過又嘆了口氣。
四個人在亂墳間東轉西轉,走了盞茶工夫。
銀花娘忽然停下腳步,道:“在這裡了,從東數過來,這裡是第二十七個墳,墳頭上的這棵小樹,還是我親手種上去的。”
俞佩玉淡淡道:“你不必說,我也相信你這種事是絕不會記錯的。”
銀花娘道:“這墳墓裡既然已沒有死人,已只不過是一堆黃土而已,是麼?”
俞佩玉道:“嗯。”
銀花娘笑道:“我知道我們的俞公子決不肯挖墳,但刨土總沒有關係吧。”
其實她根本用不着用話來套住俞佩玉,此時此刻的俞佩玉,早已將什麼事都看開了,又怎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黃土刨開,就露出了一具單薄的棺木。
銀花娘道:“對了,就是這口棺材,我在這上面也做了記號,棺材裡埋着的,本是個少婦,聽說是因爲丈夫納妾而氣死的。”
她忽然回頭向鍾靜一笑,道:“你說她的醋勁是不是比你還大?”
鍾靜蒼白着臉,咬着嘴脣不說話。
銀花娘嘻嘻道:“聽說一個人死後,屍首縱然被別人擡走,但一到晚上,鬼魂還是會回到原來的棺材裡睡覺的,你們兩人既然是同類,我將這棺材一打開,她絕不會找別人,一定會找你,你還是走遠些吧。”
鍾靜雖然拼命想壯起膽子,但腳步已不由自主地向後退,有風吹過,她只覺背後冷颼颼的,冷汗已溼透重衣。
只聽“吱”的一聲,棺材蓋被掀了起來,本來想嚇人的銀花娘,竟忽然放聲驚呼了起來。
嘶啞的呼聲,在靜夜裡聽來有如鬼號。郭翩仙和俞佩玉面面相覷,竟也像是被駭得呆住了。
棺材裡哪有什麼珠寶,有的只是一具少婦的屍體,她那張浮腫猙獰的臉,茫然面對着銀花娘,像是在說:“我不但鬼魂回來了,連屍體也回來了。”
風吹草動,鬼火滿天飛舞。
銀花娘駭極大呼道:“我明明已將她屍身搬出來了,我明明是將珍寶埋在這裡的,現在……現在怎會……”她只覺兩條腿發軟,話未說完,已一跤跌在地上。
淒涼的月光下,死人的手裡竟似捏着張紙,郭翩仙折了段樹枝,“刷”地將紙挑起,上面竟寫着:“我活着時家已被個賤女人逼走,我死了後你還想來佔我的家麼?”
簡簡單單的兩行字,歪歪斜斜的字跡,滿紙俱都是森森鬼氣,郭翩仙只覺指尖發冷,竟再也拿不住了。
他的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覺得寒毛直豎。
只有俞佩玉,這種荒唐離奇的事,他見得太多了,沉聲道:“你埋藏珠寶時,當真沒有人見到?”
銀花娘雖已站了起來,身子還是不停地在發抖,顫聲道:“沒……沒有!”
俞佩玉皺眉道:“這就怪了,若是如此,除非那兩人死後復活,否則又怎會……”
話猶未了,突聽遠處有人咯咯大笑道:“好酒,好酒再來一壺吧。”
另一人嗄聲笑道:“此酒雖好,只可惜喝了肚子有些發疼。”
詭秘的笑語聲中,一盞血紅色的燈籠,自那螢螢鬼火間飄飄搖搖地蕩了過來,走到近前,纔看出後面有兩條人影。
銀花娘駭極大呼道:“就是這兩人,就是這兩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