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石嶺城戰事結束三日後,大同府東面廣靈縣境內,明軍旗幟飛揚蔽日。
碧天萬里無雲,郭如克策馬揚鞭,馳騁平闊的原野之上。他身邊遠近數裡灰塵彌散,數條由明軍將士車馬組成的長龍正在迤邐前行。不時有整隊的竹哨及天鵝喇叭聲從各個行伍傳出,交雜紛紛。不知怎麼,每當聽到這些略顯刺耳尖銳的響聲,郭如克總會感到種難以描述的心安。
從太原府城出發,經過十日行軍,郭如克終於率軍抵達了大同府。
路上,宣府及大同等地的戰況已經陸續傳了過來,郭如克始終難忘當聽到侯大貴以死殉國的消息時趙當世那張整整截截的面容。
當時在場衆軍將無不譁然,然而趙當世沉默良久,才凜若冰霜吐出一句道:“知道了。”
旁人散去,郭如克難掩悲憤神色,對趙當世道:“主公,不能讓老侯和那五千名趙營兄弟白死了。”
雖同爲趙營一線將帥,但侯大貴真論起來,算是郭如克的老上級。兩人私交雖淡,但畢竟都是當初跟着趙當世從金嶺川殺出來的老兄弟,同舟共濟風風雨雨幾近十年,無論同僚之誼還是故舊之情,都不容郭如克無動於衷。
“我知。”趙當世語氣平淡,然而雙目卻閃動着異乎尋常的銳利之色。
郭如克道:“朝廷派往北京的使者聽說已經到達,但不知爲何,近日未有任何消息。”
趙當世冷冷道:“這是韃子故意留着的退路,要是戰事不順,怕是還想借此斡旋來着。”又道,“無論如何,老侯不光是大明臣子,也是我趙當世的兄弟,犯我兄弟便是犯我趙營。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
郭如克肅然點頭。
趙當世接着道:“韃子侵我國土害我百姓,是公仇。如今殺我兵士陷我弟兄,是私仇。公仇要報,私仇也得報。我征戰天下這麼多年,口口聲聲濟民救世、匡扶社稷,可若是連自己最親近的兄弟都沒法給他個交代,更有何資格高談闊論?”
郭如克不說話,只嘆了口氣。
趙當世道:“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全憑你我把握。善後的事,亦不能馬虎。老侯是我趙營棟樑,他走了,我如折一臂。他走,也得我送他風風光光地走。”並道,“我擬向朝廷請命,追封老侯爵位。”
郭如克道:“老侯爲國捐軀,理應如此。”
“這是一件事,還有件事,我想了想,還是得徵求你的意見。”
“主公但言無妨。”
趙當世於是說道:“老侯雖說風流,可折騰大半輩子,卻無一子嗣,且無半個親眷。老郭,你有三個兒子,我想取一子過繼給老侯,延續他侯家香火。你意下如何?”
郭如克聞言,先是一愣,而後一拳砸在手心,當即應道:“再好不過。老侯對我有提攜之恩,生前我無以爲報,能出一子供奉其靈,實乃榮幸。”
思緒飄飛,一轉又到了與趙當世在振武衛分兵而行之時。
因爲知悉了侯大貴身死軍潰,原本指望郭如克軍尋到其部隊會合的計劃臨時調整。考慮到宣府清軍勢大,趙當世重新分配了兵馬,將從屬於自己的石砫宣慰使馬萬年部五千人劃給郭如克統帶,加強了郭如克軍的實力。
趙當世判斷,清軍既然在宣府獲勝,接下來必會趁勢攻進大同府,或是逼降姜瓖、或是擊潰姜瓖,總之不可能讓大同府成爲他們南下背後的一根釘子。故而原計劃不變,趙當世軍四萬餘兵馬趕赴大同府城將姜瓖穩住,郭如克軍兩萬餘兵馬則東出廣靈縣、蔚州一帶,威脅清軍側翼並尋機包抄其後策應趙當世軍。
“屬下此一去,有進無退。置之死地而後生,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你是福將,必然馬到成功。”
飛揚大旗之下,趙當世與郭如克拱手告辭,各自短短一句話,道盡衷腸。
想到這裡,正自出神的郭如克腦海忽而廓清,環顧左右,黃沙飛塵裡,將士依舊川流不絕。微微擡頭,視線掠過前方無數長槍手斜靠在肩頭的槍林,漫漫長道上,有一騎逆馳而來。
來的是作爲前鋒的青桐營派回報信的塘馬。
“十里外有韃子大軍,人數上萬。”
郭如克聽了,點了點頭,果然不出所料,清軍在宣府與大同的軍勢盛大猖狂,以至於纔到廣靈縣不久,便即將遭遇野戰。
相較其他墨守陳規的將領,善於琢磨的郭如克針對趙營火器比例大規模上升的情況自己研究出了一些戰術。比如算他親兵的起渾營鳥銃手的列陣方式與他營大有不同。像鳥銃裝配比例最高的徐琿親兵效節營,爲了防止銃陣遭受敵方近戰部隊的衝擊失去秩序,會將鳥銃手的隊列排成數列橫隊,以加強縱深及抗衝擊能力。但郭如克反其道而行之,堅持將鳥銃手陣列部署爲縱深兩列橫隊的形式,因爲他認爲橫隊比縱隊更能發揮鳥銃手的火力。爲了補償犧牲掉的防禦效果,他選擇利用地形以及各種路障對橫隊進行保護。
就如同當下,得知即將與清軍遭遇的郭如克立刻傳令給起渾與青桐兩營,讓起渾營中軍官彭光與青桐營統制孔全斌迅速率領營中輕裝的鳥銃手先行,尋找山坡,將鳥銃手合併部署在山後反斜面,一來集中兵力,二來爭取在戰鬥打響前不暴露自己的橫隊位置。隨後,郭如克傳令給馬萬年,要求他立刻挺進,搶佔正面戰場有利的山坡高地,用以吸引清軍的注意力。其餘部隊,則原地變換戰鬥陣型,緩緩推進。
廣靈縣東南部地勢平坦,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坡。方圓十餘里,僅有作曈山一處高地。說是高地,實則整座山只能算是個凸起的土坡,且光禿禿的毫無林木掩護。好在作曈山向南北延伸有二三裡,基本能夠勝任明軍佈陣的需要。
明軍從西往東,清軍從東往西,明軍更靠近作曈山,按照郭如克預先搶佔有利地形的指示,彭光與孔全斌帶着二千鳥銃手先到山坡西側背光面,快速部署。緊隨其後,馬萬年部五千兵齊刷刷登上並不甚高的作曈山,從山脊直下,將陣列分爲十餘個小陣,佈滿整個東部向陽的緩坡。
此時郭如克得報,清軍並未急於前進與己軍爭奪山坡。他們似乎知道爭山不及,隨機應變,在作曈山東面三裡處皸裂的壺流河沿岸整頓隊伍。根據斥候偵察,這支清軍攜帶有大量的火器,不僅有着各類大小銃,更有數十門外包蓋着紅布的紅夷大炮。
這支清軍的主帥正是大清智順王尚可喜。
當年明軍藉助紅夷大炮在寧遠之戰中痛擊清軍,紅夷大炮一戰成名,得到了大明朝廷的重點關注。明廷後來在徐光啓等官員的倡議下派人去濠鏡澳向佛朗機人採購火器,並重金聘請一批包含炮手、工匠、通事等在內的佛朗機軍事顧問往北京協助訓練火器部隊。隨後,這批佛朗機軍事顧問奉命轉赴山東登萊,幫登萊巡撫孫元化練兵。
孫元化是徐光啓的學生,與老師相同,素來主張迎西學用西器以自強,於是與佛朗機軍事顧問合作,在登萊組建新軍,希望能培養出一支既能鑄造火炮又善於運用火炮作戰的部隊,當時這支新建部隊的領頭軍官便以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爲首。可沒想到後來這三人帶兵作亂,李九成雖死,但孔、耿渡海逃脫,叛明降金,帶着二十餘門紅夷大炮、三百門各色西洋炮並大量火器歸順了黃臺吉。其時,黃臺吉正利用從永平府俘獲的明軍炮手籌備火器部隊,孔有德、耿仲明等帶兵來投,實令當時的後金如虎添翼。
後金國有了孔有德、耿仲明所部降軍帶來的火器,又得到鑄炮模版與經驗豐富的炮手,自此開始迅速抹平了與大明的火器差距,隨後孔有德、耿仲明等率軍作爲協攻部隊先後在旅順之戰、廣鹿島之戰等戰役中指揮火器部隊大放異彩,愈得黃臺吉的信任。等到明軍在遼東的諸島皆淪陷、東江鎮覆滅、尚可喜投降,黃臺吉遂以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名東江鎮舊將爲核心組建了以漢軍爲主體的天佑軍與天助軍,最初的永平府炮手降軍則編爲烏真超哈,以內附漢官佟養性爲統帥。
黃臺吉崇德二年,烏真超哈、天佑軍、天助軍以及更早以李永芳爲代表的六甲喇漢軍等數支漢軍統一整編爲漢軍八旗,相當於變相剝奪了大部分依附漢將的兵權,而且由於漢軍較之滿洲、蒙古兵騎術稍遜但精火器,故而全編爲步軍,主操持火器,協助滿蒙八旗作戰,從此成爲定製。
漢軍八旗成分複雜,即便在黃臺吉崇德七年進行了對照滿洲八旗的牛錄化改編,可仍有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以及續順公沈志祥等部雖歸併於漢軍旗,卻未曾編組牛錄,只隨旗行走。所以此次這支萬餘清軍中縱然有着正藍旗漢軍固山額真巴顏、鑲紅旗漢軍固山額真金礪、鑲白旗漢軍固山額真佟圖賴等漢軍高級將領,但仍得聽命於資歷爵位更勝一籌且部曲相對獨立的尚可喜。
除了八旗漢軍,聽從尚可喜節制的還有正藍旗滿洲固山額真巴哈納、鑲黃旗滿洲梅勒額真阿哈尼堪等部,滿漢八旗兵馬齊全,用以保證這支清軍擁有足夠平衡的戰力。
尚可喜的部隊火器衆多,在得知明軍搶先佔山的軍情後,隨即下令全軍以壺流河流域爲北部頂端,向南方展開陣列,上萬軍隊次第部署在南北數裡的十餘個陣地,清軍的本陣則設在南部將官莊與大西莊之間的土堡羣落內,這一片也集結了最多的清軍部隊。
明軍守山爲要,清軍得以從容佈陣。然而清軍的本陣處在作曈山南端盡頭的東南方,清軍若繼續往那裡集中部隊,那麼很有可能以重兵直接繞過作曈山,包抄到明軍陣地後方。戰場風雲變幻,尚在趕路的郭如克通過前線塘兵連連不斷的稟報,立刻作出決定,讓馬軍頗多的李際遇御寨兵馬,先衝土堡羣,儘量擾亂清軍佈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