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虜衛城戰事正值千鈞一髮之際,從許家莊堡營地數十里馳援的楊招鳳及五千撥兒馬軍及時現身。清軍雖勇,但畢竟鏖戰日久,同樣人馬俱疲,不願再與生力軍陷入苦戰。但聞清軍大陣金鉦號螺聲響大作,見勢不妙的清軍主帥譚泰果斷偃旗收鼓,選擇了撤退。
城外馬光春、周遇吉兩部千餘馬軍快速攆擊,飛捷左營千騎也從城內穿出,合力追襲。不過清軍帶守迭退,井然有序,絲毫不留給明軍破綻。
清國崇德元年,剛剛稱帝的黃臺吉決意徹底征服朝鮮,遂指派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等先破邊牆攻打大明用以避免與朝鮮作戰時明軍在背後掣肘。數月征戰,清軍橫行大明境內,號稱“五十六戰皆勝”、“攻克十二城”、“俘虜人畜二十萬”,戰果頗爲輝煌。當作爲主將之一的阿濟格率軍凱旋盛京時,受到了黃臺吉隆重歡迎,甚至見阿濟格神情疲勞不堪爲之潸然淚下。
然而隨後,黃臺吉得知阿濟格在撤軍過程中一反常態,沒有派精騎殿後掩護輜重、沒有以紅夷炮射擊邊境堠臺虛張聲勢、沒有預先在己方國境內屯積糧草致使軍隊捱餓,犯了一系列錯誤,致使明軍敢於自後追擊造成了清軍傷亡,故而立刻批評阿濟格“此與敗走何異”,嚴厲處罰了包括阿濟格在內的一衆將士,乃至出征二十旗中有四名固山額真遭到撤職、十一名固山額真受到罰銀及剝奪所有戰利品等嚴懲,利用雷霆手段嚴明軍紀。
有此前例,地位尊崇如阿濟格尚且功不抵過,往後所有清軍將領在帶兵過程中,都格外注重退兵撤兵,以至於與進攻相提並論。譚泰是黃臺吉正黃旗遺臣,耳濡目染更勝旁人,是以他退兵,周到謹慎,且戰且退、退中有攻,等楊招鳳與王輔‘臣帶着援軍抵達城郊,清軍已安然撤出數裡。
衆軍會合,王輔’臣望着城內外滿目瘡痍,嘆息道:“我軍來晚了。”
韓袞搖頭道:“不晚,若無貴軍現身,韃子未必肯退。”
當下點計兵馬,經歷三日守城的無儔、飛捷左、飛捷右、長寧、忠貫等營相加只餘馬步軍三千出頭,算上五千來援的撥兒馬軍,總數八千。
韓袞一面命令兵士打掃戰場,耐心蒐集每一名明軍將士的屍體掘土安葬,一面糾集後營隨軍大夫全力救治傷員。
楊招鳳見到韓袞,與他相視而笑,道:“韓大哥,弟兄們到底還是頂住了!”
韓袞則道:“你回來便好。”
楊招鳳目視身畔絡繹往來搬運屍體、傷員乃至器械甲冑等忙碌碌的兵士們,說道:“韃子此番退歸退,心必不甘。宣府韃子衆多,後續或將大舉再來,我軍得早做計議。”說着擡頭看天,“這兩日雨勢漸小,看來明後日就將完全停歇。這般有利於韃子攻城。我軍目前八千兵,九成馬軍,不便守城,繼續困守鎮虜衛不是明智選擇。”
韓袞凝眉點頭道:“你說的是,可是前線侯總管下落不明,我軍還不能退。”
楊招鳳道:“得做兩手準備,那邊繼續派精銳斥候探查柴溝堡方向軍情。鎮虜衛這裡,可同步拆除羊馬牆、毀壞各處閘門,不給韃子利用的機會,所有兵馬亦要隨時候着轉移。”
韓袞答應一聲,轉而說道:“前日有斥候歸城,言稱衛城東北永加堡、新平堡一帶有大片無主麥田的春麥待收。那裡地處宣府、大同之間,無論如何都不能給韃子收了去。倘若我軍後續要轉移,也需提前將春麥搶收。”
楊招鳳拱手道:“今日天色已晚,將士們勞累不堪,權且修養一宿,明日一早我就帶人去那裡清野。”
韓袞肅道:“韃子雖敗,卻未遠退,一切行事小心爲上。”
是夜風雨稍歇,卻有數騎自北面來,急急叫門,守軍連夜叫起才臥下不久的韓袞。隨後楊招鳳等軍官受令匆匆趕往節堂,只見節堂之上,韓袞一臉蒼白。
“侯總管......在柴溝堡外遭到韃子伏兵圍困......已、已經以身殉國......”韓袞雙脣發青,身軀僵直,“靖和中、一衝兩營弟兄,皆隨侯總管陷陣盡忠,無一苟且偷生......”
在場衆軍官聞言,個個如蒙錘擊,呆怔愕然,節堂登時寂靜無聲。雖說侯大貴軍的結局所有人都早有心理預期,然而當聽到事實的這一刻,仍是無比揪心。
久之,周遇吉猛點着頭,豆大淚水滾滾滴落,不住道:“好、好,真我大明英烈!”
楊招鳳眼眶溼紅,道:“侯總管的屍首何處?”
韓袞面有不忍道:“聽北方逃來的潰騎說,侯總管被韃子亂刀磔碎,只首級高懸長竿,由快騎持着,在堡外來回馳騁示衆。”說完,短嘆數聲。
馬光春沉着臉道:“柴溝堡呢?”
韓袞長長呼口氣,回道:“適才叩門的正是從柴溝堡過來的兄弟。據他們透露,侯總管兵馬被韃子包圍時,郝鳴鸞跪在孫傳庭身前苦苦哀求直到吐血暈厥,都未能求得孫傳庭出兵相助......”
纔講到這裡,周遇吉咬牙道:“孫傳庭也太不是東西了,侯總管此番孤軍北上,全爲了救他,他卻恩將仇報,反過來見死不救!”他雖與侯大貴沒什麼交情,但愛憎分明、滿腔豪氣,聽到這裡,對孫傳庭的行徑端的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馬光春冷冷道:“孫傳庭眼中只有他自己,他不出去,是怕堡城不守,可他卻忘了脣亡齒寒的道理,與侯總管聯手奮起一搏或許尚有一線生機,坐以待斃,終究難逃敗局。”
韓袞接過話道:“正是如此,侯總管全軍覆滅次日,韃王阿濟格率軍亦到柴溝堡,數萬大軍圍攻堡城,只一日,堡城便被攻破。”
“該!”幾名義憤填膺的軍官幾乎異口同聲狠狠道。
韓袞往下說道:“堡城守備之所以這般不堪,韃子兵馬衆多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眼見侯總管及友軍全被戕害,守兵大多駭然,士氣全無所致。堡城被破前,孫傳庭召集全軍想要突圍,但白廣恩、牛成虎、高汝礪、武大定等貪生怕死,背叛孫傳庭舉兵投降了韃子,賀珍、孫守法等護着孫傳庭拼死力戰,僥倖撿回性命,帶着五千殘兵跑了。”
“姓孫的竟還有臉苟活。”周遇吉滿臉鄙夷,“要我索性戰死柴溝堡,也算多少對得起侯總管、對得起大明!”
馬光春道:“孫傳庭千般不好,倒還有些骨氣,不像白廣恩那些個軟腳蝦,隨時能下跪。”又問,“他退去了哪裡?”
韓袞道:“萬全右衛北邊的上莊堡。”
周遇吉笑笑道:“上莊堡緊挨着野狐嶺的邊牆退無可退。再向北翻過野狐嶺,哈哈,就都是天蒼蒼野茫茫的套奴部落嘍。堂堂一個安西王能混到如此地步,當真手段了得。”
馬光春道:“凡事兩面看,孫傳庭雖說行徑惡劣,但尚明強弱之勢,當初徘徊廣靈縣看着已有原地自固、等待後援的打算,未必就會遽進宣府,要不是被唐通以利於休養的理由賺去了,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周遇吉仰頭道:“那也是他驕傲自滿,昏招迭出的惡果。他要是老老實實在大同等陝西、陝西等地大軍到了再動,哪會惹下如今這般的亂攤子。只因他進宣府,一步錯步步錯,韃子不費吹灰之力,連折我大將、滅我近兩萬兵。此消彼長,實關乎全局之痛癢。”
韓袞紅着眼道:“再爭這些沒有用,現下局勢已明,侯總管已歿、柴溝堡已失,韃子恐怕即將調轉矛頭奔着大同來。從宣府來大同,鎮虜衛這條路是捷徑,我軍繼續逗留太過兇險,得及早抽身。”
馬光春點頭應和道:“不錯,宣府韃子人多勢衆,我軍死守孤城無益,爲今之計,還是向大同府內撤,與姜瓖聯手堅守府城,等待我軍山西主力到達。”
韓袞道:“我軍退,不能只顧退。韃子數萬大軍,消耗甚巨,沿途儘可能堅壁清野,對堅守大同有利。”旋即道,“等天明瞭,楊參軍將帶兵去東北面的新平堡、永嘉堡等地搶收春麥,我軍可在這裡多留一兩日,兼顧偵查宣府韃子的動靜。”
馬光春道:“行,亦可提前給姜瓖打招呼,讓他張羅起來。”
周遇吉忿忿道:“韃子,好韃子,射我一身箭,再來一次,我老周必報此仇!”
衆軍官陸續散去,韓袞與楊招鳳走在後邊,楊招鳳道:“大哥放心,許家莊堡那一趟我都能平安歸來,看來老天護我,這一去必然無恙。”
韓袞叮囑道:“若見韃子大軍,不要糾纏,速速撤離便是。”
楊招鳳爽然一笑,道:“大哥放心。”
清晨,雨過天晴,還沒到正午,早是烈日當空。
“這雨終停了。”
韓袞以手扶額,看看似火驕陽,又看看城外。城外,無數光着膀子的兵士正熱火朝天拆除鑿毀羊馬牆、水閘門等,並清軍此前攻城未及填埋的坑洞也都填實。
正行走城頭,有一騎自馬道馳上來見韓袞,韓袞見是負責城外哨探的胡可受,便直接問道:“哪裡的情況?”
胡可受下馬道:“姜瓖派人來了,說正在加急築城。”
“築城?”
“是,他糾集了上萬兵士民夫,在栲栳山以北火石嶺修築城寨。”
韓袞想了想道:“姜瓖還算有點頭腦,在那裡搶築城寨,甚利大同府防務。”從鎮虜衛西進大同府,要去府城,必經栲栳山北面通道。大同府城地勢平坦,無險可守,但若在栲栳山北面的火石嶺立起城寨,便能據山勢夾峙之險,扼守要隘。
胡可受離去不久,東北面有塘馬至,韓袞詢問楊招鳳帶兵刈麥情形,塘兵答道:“楊參軍人不多,但號召軍民同力搶收,進展順利。爲了加緊轉送麥子,楊參軍使百姓運麥,承諾運麥到大同府城,人人都能拿得賞銀。這一來,既可在刈麥同時運送麥子,也能鼓動百姓順便遷移了,一舉兩得。”
韓袞暗歎道:“鳳子有勇有謀,這隨機應變的能力遠在我上。”此前他還擔心楊招鳳人手不足,且刈麥運麥均費周章不好安排,正在猶豫要不要從城內外正在修工的兵士裡抽點人手過去,但楊招鳳只憑臨時想出的主意,便節省了千百兵力。
“楊參軍那裡覺得清理完東北面的麥田,要多久?”
“大抵三日。”
“三日......”韓袞咽口唾沫。不求更長只爭三日,只要給明軍三日光景,東北面刈麥遷百姓、鎮虜衛拆毀城堞、西南面搶建城寨都多少能有進展,爲守衛大同府打下基礎。唯一的變數,就是宣府的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