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州衛漢人不多,衛所裡的幾家就算是本地漢人最大的家族。其中又以劉、偃、水丘三姓爲冠。
這三姓祖上都是南直隸、浙江一帶人。施州衛各地雖一直土人自治,但施州衛所與大田千戶所兩處正經官城,卻多是外來人做主。明太祖朱元璋起於東南,所以立國後任用的各地衛所官也多江東桑梓子弟,其中有童氏者亦受封衛所官。至永樂年,童輔調任施州衛指揮,是爲施州童氏之祖。其後世襲衛所指揮僉事,因立了戰功,升任別處。這劉、偃、水丘三姓,便是當初隨童輔來施州衛的。
劉孝竑的父親德高望重,這兩日偶染風寒,臥病在牀。他還有個哥哥,繼承家業,務農爲生,不通權變,家族中事他便一力承擔。與他同來的偃、水丘兩家家長,年紀都在五十開外。
這些施州衛的漢人雖久居“蠻荒之地”,與土人雜居,卻並不自墮風骨,甘於蠻獠同流。相反,爲了表明自己的漢人身份以及彰顯出漢家文化的高尚,他們與土人世家極力抗爭,毫不妥協,聚集財力人力,置辦學校,宣傳教化。說起教育水平與文字普及率,甚至一些中原內地的一些縣鎮也比不上。
劉家自劉孝竑祖父起,一直是施州衛漢人首腦。不但興辦教學,鼓勵開墾,賙濟貧苦漢人,甚至還組織了幾次戰鬥,將那些敵視漢人的土人的襲擊一一挫敗。因着這份威望,偃、水丘兩家家長年紀雖長,也還是心甘情願跟在小自己十幾二十歲的劉孝竑身後。
三家既是漢家翹楚,當然行事作風也嚴格按照三綱五常來自我規矩,卻怎麼又會卑辭遜禮,不顧斯文氣節,跪迎身爲流寇的趙當世呢?
說到底,自保而已。
鄧宗震走時,來不及帶走倉癝存糧,怕遺留資敵,索性一把火將兩千多石的糧秣焚燒殆盡。他一走了之,可苦了城內幾家大戶。衆所周知,賊寇剽掠,無非兩樣:錢財與糧食。倉癝若在,賊寇得之,未必就會十分爲難城內居民。可一旦發覺官府一無所有,對於居民的掠奪必然變本加厲,說不定惱火之下,遷怒於普通百姓,大肆屠城,這類事,近幾年大家還聽得少嗎?
趙當世驚喜過後,也有懷疑。待與劉孝竑等坐下細聊,方知其苦心孤詣。劉孝竑血氣方剛,按照他的本性,絕不會屈身與趙當世這等賊人交涉敘話。可他的父親劉公則不然。施州衛的漢人家族們自先祖輩開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百餘年,方纔積累出今日氣象。這份心血,劉孝竑年輕,無法全然感受,劉公辛苦大半輩子,自無人比他理解更深。
一個家族是否能源遠流長,生生不息,不單取決於家族內是否出了人傑,光耀門楣,更重要的是能夠通曉時勢、順勢而爲。施州衛劉家能立足百年,蓬勃發展,並非一味只靠強硬,更多時候還是憑着家主隨機應變、靈活處事,才得以多次履險如夷。
在劉公看來,劉氏辛苦耕耘百年,家興人旺,倘一意執着於忠孝節義,效蚍蜉之行,只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偌大家業毀於一旦,終非上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香火,往後有的是機會洗刷恥辱。降敵怎麼了?唐代魏徵魏文貞公棄了隱太子降了唐太宗,最後不一樣得入凌煙閣,流芳千古?前漢李左車先事趙王歇,後歸漢高祖,照樣爲人所稱。所以,簡單的效仿那些朽木雕蟲,一死了之,只是徒然折了性命罷了。
劉孝竑純良至孝,在父親的勸說下還是低聲下氣主動來迎趙當世。會面是一碼事,看法是另一回事。在他眼中,趙當世依然只是卑劣低下的流寇,與此輩只可虛與委蛇,絕不可半點深交。
儒生的成見,趙當世心知肚明。官軍再殘暴不仁,也是官,是值得信賴倚仗的;賊寇再仁德,到底還是賊,是萬不能接觸相信的。這些人卻不知,不要說賊寇,就比起大部分的官軍,趙營的軍紀已算優秀。官軍不能爲百姓帶來善政與和平,何異於賊?不辨忠奸,只會幫着官賊橫徵暴斂,荼毒百姓,又何嘗不是助桀爲虐、爲虎作倀?只可惜,在儒家道統幾百年深入骨髓的薰陶下,大部分的儒生已經喪失了自我意識,在他們心中,天下只有一個姓朱的皇帝,對於老朱家,自己能做的只有鞠躬盡瘁、克盡臣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虛妄。
劉孝竑向趙當世提出了三點請求:一、不得濫殺無辜。二、不得羞辱讀書人。三、不得縱火剽掠。作爲回報,劉家並偃、水丘以及城中其他家族,湊集了米糧五百石,錢一百兩作爲犒軍之費。
請求提出後,劉孝竑心中沒底。眼前這個賊渠看似年輕,卻透着一股穩重成熟,不時還有殺伐之氣流露,與尋常想象中那種粗鄙無狀的形象相去倍蓗。因爲有些出乎意料,對上他,劉孝竑竟然忐忑起來。
說實在的,中營兩千餘將士,五百石糧,一百兩錢真還不夠塞牙縫。趙當世側耳分明聽到侯大貴小聲嘟囔了一句:“打發叫花子嗎?”
他微微一笑,道:“劉先生多慮了。我趙營名聲雖然不好,卻也不是那種窮兇極惡之徒。我趙營殺人,從來只在陣上,殺的也都是敵人。想城中百姓與我趙營又無仇讎,我等怎會下毒手?”
劉孝竑不言語,身邊坐着的偃家家長忙不迭道:“是,是,將軍仁德,是城中百姓之福。”
趙當世接着說道:“幾位有所不知。我姓趙的是土包子一個不假,可生平最重讀書人。我營中就有好些個主動投順的先生,皆好生養着,半分也沒有委屈。若不信,待會兒我便帶幾位去見見。”
劉孝竑暗自冷笑:“什麼主動投順,說得好聽。還不是給你強擄入營中的。”口上奉承:“這是最好。將軍的人品,我等信得過,就不煩將軍勞步了。”
趙當世對他笑了笑,續道:“我趙營不是無良之軍,行爲處事,向來信奉‘替天行道’。貪官惡紳的不義之財,我必取。老百姓的血汗錢,我不要!”
趙營從川中入施州衛後,餘糧不多,早先忠路資助了一批,依然杯水車薪。昨日何可畏來報,言稱軍糧告急,只夠全營半月耗用。所以趙當世不是不缺糧,而是知道僅僅搶掠城中百姓,也榨不出多少糧餉。與其一拳打空,還不如做個人情,徹底收手。
此等內情,劉孝竑等不知,但聽他說的擲地有聲,便信了幾分。其中偃家家長平日裡做過些虧心事,聽到“不義之財”四字,心中一震,汗都驚了出來,只顧點頭道:“說的是,說的是……”
劉孝竑順勢道:“將軍深明大義,我等汗顏。將軍既是答允了三條,我幾家的薄禮,還請笑納。錢糧諸物,都足數安置在院前。”
趙當世心知若不收下這些,劉孝竑他們始終難以安心,何況五百石糧秣雖少,也能用上十天左右,聊勝於無,大手一揮,侯大貴便下堂去院中結算。
趁着結算的空當,趙當世道:“我答應了幾位的條件,還請幾位也答應我一個條件,這樣纔算公平。”
那偃家家長大驚,磕磕絆絆道:“那,那些錢糧,不就是……”
趙當世雙眉一跳,故作詫異道:“咦?幾位不是說那些錢糧只是見面禮嗎?”
“這,這……”偃家家長訥訥無言,低頭朝下。
劉孝竑見過場面,立馬道:“是,是。偃公年紀大了,有些糊塗。”一面爲偃家家長圓場,一面想:“這賊渠果然狡黠,一個不防,倒着了他的道兒。且慢慢與他周旋。”補充道,“若能幫上忙的,我幾個定全力以赴。”
趙當世摸了摸頜下硬硬的胡茬,環顧在座的諸人道:“姓趙的條件簡單。我營新來貴地,千頭萬緒難以釐清,請幾位家裡派些得力的子弟,來我營內指點指點。”說着,轉向劉孝竑一人,“劉先生有大才,我營中人需孔急,還請屈尊一二。”
此言一出,不但偃家、水丘家等面面相覷,就連一直沉穩的劉孝竑也面露驚惶,說是幫忙指點,誰不知是索要人質?
面對堂中施州諸家,趙當世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劉孝竑等前來送禮,只是爲了自保。雙方沒有半點信任可言。眼下他們看似委曲求全,唯唯諾諾,回去後私底下怎麼做,實在難以揣測。數月前劍州城內,就出現過吏員聯合大族暗中作梗之事,有前車之鑑,趙當世現在就不能不防備。
“幾位若是商議不定,我這裡備下了酒席,慢慢來無妨。”趙當世似笑非笑,加了一句。話中意思昭然若揭:你們不把人質送來,自己就別想走。
劉孝竑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萬想不到趙當世會來這一手,之前準備的無數說辭這會兒都成了無用功。他低聲懇求道:“蒙將軍錯愛,只是小可才疏學淺,實難當大任,恐誤了將軍事,還請另擇賢良。”
趙當世哈哈道:“先生過謙了。你是癸酉年的孝廉,既能桂榜提名,怎麼會‘才疏學淺’呢?”癸酉年即三年前的崇禎六年,孝廉則是舉人的俗稱。那一年劉孝竑與幾個同學一起去武昌府參加鄉試,整個施州衛就他一箇中了舉人,名動一時。而後次年春季去京師參加會試,卻趕上兵亂,誤了行程,沒考成,只得回家,繼續讀書以待再考。
劉孝竑心頭一緊,不想短短時間,趙當世就已經將他的底細打探清楚,急道:“可家父有恙……”
趙當世揮揮手:“你兄長在家,可照顧你父,無須掛懷。你便安心來我營中,事辦完了,我自有酬謝。”
“……”劉孝竑此刻真個是欲哭無淚,他自己性命事小,可一旦入了賊營,日後被人翻出來,影響了考試、仕途事大。趙當世看他一張清秀俊朗的臉龐慢慢蒼白無血色,只作不見。
趙當世等了一會兒,見堂上那五六人還沒談出個結果,不耐道:“天色不早了,幾位若還沒想好人選,便先吃飯吧。”
衆人訕訕無言,既不說交人,也不答應吃飯。此時,侯大貴自外走來,纔到門口便洪聲道:“稟都使,有兩個賊撮鳥公然違反軍規,意欲欺侮婦女,已被正法。”說着,手一抖,兩個物什就被拋到了地上。
那兩個物什骨碌碌滾到堂上,衆人定睛一看,嚇得不輕——披頭散髮,血跡斑斑的,不就是兩個人頭?
兩個人頭恰好滾到偃家家長腳邊,他大叫一聲,觸電般將雙腳抽起,舉袖掩面。整個人就如一隻猢猻也似蜷蹲在椅上,十分滑稽。
趙當世立身站起,對着衆人,朗聲道:“我答應幾位的事,必定做到,還請幾位給個面子,也把我的請求辦了!”昂首睥睨下,堂上諸人無不自慚形穢,坐之不寧。
斯須,水丘家家長起身,朝趙當世作揖道:“老身這就寫信,着人過來。”
趙當世泛笑:“這就有勞水丘公了。”同時傳令,“來啊,備下筆墨!”
有他起頭,其餘幾人也都先後服軟,就堂上起草書信。偃家家長渾身顫抖,無法動筆,便由他人代筆。信送出後,趙當世和顏悅色,邀請衆人共餐,衆人肝膽俱裂,哪還吃得下,連連推辭,趙當世便也不強求。很快,幾家的人質都送了來。互相辨認無疑後,幾家家長才能各自歸家。
這些人質中,皆爲那幾個家長的血親,大多是兒女,最小的才垂髫年紀。趙當世命人帶他們下去安頓軟禁,復回堂上。卻驚見劉孝竑正拿着壓衣刀,向自己胸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