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疑雲重重的陳洪範與趙元亨日夜不歇地趕路,於三月二十八日到達永平府城,終於在這裡追上了遼東軍隊。然而,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圍繞着永平府城內外嚴密佈防的陣勢。薊遼總督王永吉與遼東巡撫黎玉田親自坐鎮府城,關門總兵高第部沿着府城西面的灤河駐紮,遼東總兵吳三桂部則分別散在府城以東地區。
灤河處高第的兵馬防備非常嚴密,邏兵來回遊弋不絕,若是繞道,勢必要多費至少兩日光景。事態緊急,陳洪範帶着趙元亨直闖灤河,不出意外被邏兵拿下,但陳洪範的人脈在這種時刻派上了大用場。
陳洪範在崇禎十年掛平虜將軍印帶兵馳援朝鮮期間曾在皮島待過一段時間,與當時的東江鎮總兵沈世魁非常投緣,相交甚厚。沈世魁有個女兒絕色傾城,曾先後服侍毛文龍、陳繼盛、劉興治、黃龍歷任東江總兵爲妾,沈世魁是以受到東江鎮上到總兵下到走卒的極大禮遇,被呼爲“沈太爺”。陳洪範會察言觀色,找個機會認了沈世魁的女兒爲乾女兒,同樣沾了光,在東江鎮的知名度瞬間就上來了。當年清軍攻打皮島,沈世魁戰死殉國,陳洪範與沈世魁侄子沈志祥一起逃去石城島。後來沈志祥由於繼任東江總兵未果叛亂降清,陳洪範再逃廣鹿島被革職,東江鎮因此在當時的兵部尚書楊嗣昌的建議下撤銷,所屬軍將大多安排去了關遼等地,內中不乏陳洪範的老部下或是舊相識。一晃七八年過去了,當初的小軍官甚至排頭兵好些都混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正如當下,防河兵士將陳洪範與趙元亨押解到一名軍官面前聽候發落時,那軍官一眼就認出了陳洪範。
“陳......陳爺?”那軍官腿一軟,見到了熟面孔差些習慣性地單膝跪下,“你老人家怎麼......”
“多年不曾回家了,想回家看看。”陳洪範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搬出來。
“混賬東西,還不鬆手!”那軍官怒氣衝衝將扭着陳洪範與趙元亨的兵士一腳一個用力踢開,親手將陳洪範扶到帳內上首處坐下,“陳爺是要出關?”
陳洪範點點頭,那軍官卻搖頭不迭道:“關城現在亂的很,去不得。”
“怎麼說?”陳洪範表面淡定,內心隱隱感到不安。
那軍官躊躇了好一會兒,似乎不願開口,但看着陳洪範逼視過來的目光,最終還是按着聲音湊近了說道:“吳爺今日已經帶兵去打山海關了。”
陳洪範心中猛震,強自鎮定道:“我在來的路上聽說吳爺不是要去北京?回打山海關是什麼意思,是要與李闖翻臉嗎?”數日前吳三桂向李自成表達願意歸順之際,李自成就派了降將唐通領本部兵馬八千人去山海關接替遼東軍隊駐防,吳三桂現在打山海關,就等於向順軍宣戰了。
“不清楚啊,高爺聽吳爺的,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那軍官聳聳肩道。
陳洪範看了趙元亨一眼,趙元亨的嚴重性同樣充滿了驚疑。但想兩日前,吳三桂還在按着原計劃帶兵去北京見李自成,怎麼說變卦就變卦了?
“吳爺走多久了?”
那軍官回道:“大清早就帶兵走了,恐怕現在差不多抵達關城西邊。他還留了部分兵馬在府城周圍,大肆徵召民夫,看來是鐵了心要和李闖幹一下。”
“我得走了。”陳洪範將兵士剛奉上的熱茶放下,猛然起身。
那軍官驚道:“陳爺不能去山海關,那裡實在兇險!”
陳洪範沉着臉道:“走不走是我的事,幾年不見翅膀硬了,對我都開始指手畫腳了?”
那軍官忙道:“小人哪裡敢......”
陳洪範不等他說完,立刻道:“給我換兩匹快馬還有通行令牌,快!”
“唉......”那軍官嘆了口氣,拗不過陳洪範,只得立正拱手,“陳爺昔日恩情,小人都記在心裡,但此去山海關刀山火海,小人地位卑賤護不住陳爺,陳爺好自爲之!”說着,一轉身,又飛起一腳踢在兵士的屁股上,“愣着幹嘛!快去拿令牌再牽兩匹好馬來!”
縱然幾日未曾好好休息,年逾五十的陳洪範仍然絲毫不覺疲憊。與趙元亨從高第部的灤河大營出來,有通行令牌在手,一路暢行無阻,經過永平府城,直趨向東,在次日清晨到了距離山海關只剩百里的撫寧縣。
撫寧縣境內多有兵馬穿梭,輾轉不多時,兩人便被截下。兵士看了看陳洪範的令牌形制,不屑地扔到一邊道:“這裡高爺說話不管用,得吳爺說話才行。”
“貴部長官何人?”陳洪範問道。
“郭將軍。”
陳洪範暗自點頭,知道這個“郭將軍”便是欽差廣寧前屯等處遊擊將軍郭雲龍,乃吳三桂手下的得力將領之一。他與郭雲龍沒什麼交情,但還是說道:“轉告你們郭將軍,就說遼東陳洪範求見。”都是遼東人,人脈關係盤根錯節,互相大都有所耳聞。
那兵士見陳洪範年紀雖大,但體態強健、氣宇不凡,不像尋常人物,就依言前去稟報。過不多時,返身回來,態度客氣了很多道:“郭將軍有請。”
郭雲龍今年三十多歲,留着山羊鬍子、身型瘦長,陳洪範與趙元亨剛進他營帳便聽他在大聲訓斥着什麼人。
“閣下想必便是陳公。”郭雲龍見陳洪範二人進帳,立刻收斂,先揮揮手把幾名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兵士打發下去,緊接着堆笑走過來迎接。
陳洪範看着那幾名兵士臊眉耷眼走出去,略顯尷尬回了一禮:“見過郭將軍。”
“什麼郭將軍不郭將軍的,與陳公在遼東的威名比起來,不過一販夫走卒而已。”郭雲龍熱情地招待兩人坐下,親手端來兩碟乾果蜜餞,“陳公怎麼今日有閒來我這裡?聽說陳公此前都在.....在福建?”
“湖廣。”
“哦,那可真是千里之遙。”郭雲龍眼睛很寬,笑起來雙眼眯成一條縫,“湖廣是好地方,像陳公這樣的人傑,想必大大施展了一番拳腳。”
陳洪範淡淡一笑道:“說不上,混了幾年,依然原地踏步掛個昌平總兵的虛職罷了。”說着四下看看,道:“吳爺不在?”
郭雲龍道:“吳爺和陳公一樣都是大忙人,最近連我也碰不到幾面。”
陳洪範不動聲色,郭雲龍又道:“陳公找吳爺做什麼?”
事到如今陳洪範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當道:“奉大明皇帝之命,找吳爺說幾句話。”
“大明皇帝?”郭雲龍笑容頓消,手裡提着正給陳洪範添茶的茶壺也不由一震,茶水偏灑不少,“聖上不是已經......”
“郭將軍知道真不少。”
“這......”郭雲龍的方寸已亂,胡亂倒了茶水,將茶壺一放,便在陳洪範身邊坐下,“陳公此來到底爲了什麼?有話直說。”
“我說過了,奉大明皇帝之命來對吳爺說幾句話。怎麼,你能代吳爺先聽?”
“不是,我剛得到的消息,大行皇帝與皇后的屍首曝在東華門三日後才由兵部武選司主事劉養貞出私錢八千買柳木棺殯殮,前兩日闖賊又用紅漆棺和黑漆棺各一具改殮,準備下葬,都是吳爺在北京的家人說的,不會有誤。陳公所說大明皇帝從何而來?”
“原來剛剛郭將軍在訓從北京回來的人?”
郭雲龍知道自己瞞不過陳洪範,索性直言道:“對,是早前派去北京打探消息的人。”
“打探來什麼消息?”
“陳公你這麼問不太妥當吧?”郭雲龍皺起眉頭。
“好。”陳洪範點點頭,冷不丁道,“吳爺想投靠闖賊吧?”
郭雲龍勃然色變,立刻否決道:“絕無此意,吳爺乃大明忠貞赤子,怎可能屈身事賊!”
“可我在來的途中聽說了吳爺要帶兵去北京,而且已經到玉田、豐潤附近了。”
“吳爺奉命勤王,自然要去北京剿賊!”
“那現在呢?”
“軍事瞬息萬變,吳爺臨時決定穩妥起見,緩圖進取罷了。”
陳洪範冷冷道:“好一個緩圖進取。唐通早就投降了闖賊,他怎麼能去山海關?吳爺用兵如神,難道被他八千人暗度陳倉了不成?”
郭雲龍的掩飾被陳洪範一語道破,臉色通紅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帳外忽然馬蹄聲亂起,繼而一人掀開帳幕大剌剌進來,笑道:“聽說有稀客到了。”
來人身高體壯、姿貌瑰偉,一手挾着兜鍪,一手提着馬鞭,滿頭溼汗,再看他渾身銀甲俱爲灰土所覆,間或有幾滴血漬在上頭,看得出應當才從戰陣退下來。
“老吳!”郭雲龍欣喜喚了一聲,趙元亨聽了,以爲是吳三桂到了,卻見陳洪範暗暗對他搖了搖頭。
“若沒認錯,這位是吳國貴,吳將軍。”陳洪範起身相迎,郭雲龍當下就又互相介紹了一遍。吳三桂戰將如雲,但堪爲其心膂者只有眼前這個吳國貴。此人智勇雙全,僅二十來歲就成了遼東軍中數一數二的猛將,陳洪範在湖廣都聽說過他的名字。
“山海關打完了?”郭雲龍瞅了瞅陳洪範,問吳國貴道。
吳國貴將兜鍪放在案上,抄起茶壺徑直對着壺嘴咕嚕嚕喝了好幾大口茶水,方纔盡興,呼着氣道:“唐通是個窩囊廢,吳爺帶人摽勁兒幹了兩刻鐘他就撐不住了,出關往北退去了一片石。吳爺讓我來傳話,要你的人再往關城方向挪二十里紮營,這樣保靠些。”
郭雲龍對陳洪範道:“陳公,聽到了吧,吳爺打的就是闖賊的狗腿子唐通,吳爺要是想投闖賊,怎會如此行事。”
“這麼說,唐通真是在貴軍眼皮子地下從北京轉進數百里拿下的山海關?”
吳國貴聽出陳洪範話裡暗含諷刺,便道:“陳公來做什麼?”
郭雲龍替他答道:“說要替大明皇帝帶給吳爺幾句話......”
“皇帝都死了,怎麼傳話?遺詔啊?”吳國貴顯然比郭雲龍難對付。
“兩位會錯意了,大行皇帝確已羽化登仙,但闖賊目前只是打下了北京,偌大天下仍舊是大明的土地,國不可一日無君,二位懂我的意思。”
吳國貴挑眉道:“不單大行皇帝,太子、親王可都落闖賊手裡頭了。”
陳洪範故作淡然道:“福王若何?”
吳國貴與郭雲龍相視一驚,陳洪範道:“北京不幸,按法理,福王當繼大統。但時下太子並二位親王生死未卜,湖廣趙提督等南方重臣準備擁立福王爲監國,暫攝天下事。”
這話一出口,吳、郭二人算是明白了陳洪範背後真正的勢力。老實說,要不是陳洪範是遼東老人有些名望在,像吳國貴這樣的遼東新貴壓根就不想理他。但陳洪範先拋出個福王,再拋出個湖廣趙提督,面子裡子瞬間都有了,不禁令他二人的心思一變。
吳國貴收起之前還有些輕佻的態度,凝眉道:“福藩不早給闖賊端了?”
“福王世子德昌王尚存,爲趙提督所救,現在襄陽安然無恙。”陳洪範正色道,“怎麼樣?陳某把話說到這份上,可有資格見見吳爺?”
吳國貴思忖片刻,斂容道:“陳公開口當然可以。只是吳爺人在山海關,此時天色不早,明日勞煩陳公與這位公子隨我同去山海關一趟。”
陳洪範點頭答應,又看到郭雲龍附耳與吳國貴說了幾句話,吳國貴的臉色並不算好看,心裡知道,明日去山海關面見吳三桂,事情恐怕沒有自己早前想的那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