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被處斬後,首級用石灰包敷處理,快馬日夜加急送呈趙當世處驗看。西軍日薄西山,張獻忠之死早在趙當世的預料中。因與張獻忠相識,趙當世粗粗看了首級幾眼便知是張獻忠本人無疑,揮手着人將之帶下,轉送北京。另外包括成立新的馬軍營並任命呂越爲統制及處理俘虜將帥等等事宜,趙當世指示全照王來興本意而行。
比起敗局早有定數的張獻忠,趙當世目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川北。
幾乎是與王來興率軍南下的同時,趙當世亦兵分三路向北進行攻略。
左路軍由韓袞與馬光春率領,共一千五百騎,出成都府城之西,從灌縣進山,沿着汶江流域,經過汶川縣、威州、茂州、靜州司轉進曲山關。汶川縣至靜州司這段路程相對順利,可自靜州司出發,不想卻突然遇到了山石崩塌阻遏道路的困境。
山中通路多爲谷地,本就狹窄難行,今又有亂石阻道,萬難行軍。韓袞找到靜州司的地方官,要求他們召集民夫,日夜趕工清理障礙。但地方官察看後回報稱要等道路暢通可行,修工估摸着至少要三日光景,這大大超出了韓袞的接受範圍。
正是左右爲難的關頭,馬光春在附近發現一隊商旅的行蹤。
成都府西陲山區羌漢交雜,比鄰而居,再向西綿延無盡的雪山高嶺便是烏思藏諸部落分佈之地。烏思藏的部落因地形氣候原因,多肉食而少蔬食,故而對產自漢地的茶葉需求頗大,相應的貿易便應運而生。明朝繼承宋、元以來茶馬互市的制度,以官商販官茶與烏思藏部落交易,一爲軍事服務獲得戰馬等戰略物資、二爲政治服務羈縻制衡各個部落,這樣的策略不僅西南,在九邊、遼東等邊陲均有體現。
取得官府授予互市資格的商人通常成羣結夥互相照應,以應對穿梭荒蠻羣山時遭遇的突發情況,將漢地的茶葉、瓷器、絲綢等運進烏思藏,與部落民以物易物,換得馬匹、毛皮、金銀、草藥等貨,再返回漢地售賣。一趟下來,雖少不得嚴酷的風霜雨雪,但獲利頗豐。他們走的道路以主要交易的貨物爲名,稱爲“茶馬道”。
明代中後期,官府對茶馬互市的管轄力度鬆弛,不少私商買通官府,趁機也拉起隊伍走商。又因他們逃避了茶馬司及州縣都監,不用經過專典、庫秤、牙人等辦理買茶和徵稅事宜等流程,所以可操作的利潤空間更大。
當然,即便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行商,畢竟也不是合法的生意。是以大部分的私商都不會走官定的商道,而走自己探出隱蔽的土路,既掩人耳目也可少交納關卡雜稅。
凡事都有兩面性,走土路自是多了利潤,但也加大了風險。羌漢雜居之地民風剽悍掠奪成性,憑山劫道的山賊馬匪更是遍地叢生,私商要確保利益降低風險,考慮的首要問題便是選擇一條便於行走且少強人的道路。
馬光春找到商隊的把頭聊了一會兒,得知他們這支商隊走的是短程的交易,平素來往龍安府境內的羌人聚集地與成都府,已做了近二十年,對龍安府、成都府等地大大小小的道路都十分熟稔,若論靜州司去曲山關這一方向,他們是閉着眼睛都能走到。再一追問,從他們口中得知,靜州司確有其他道路可繞至曲山關。
得知此重要情報,韓袞與馬光春當機立斷,請商隊把頭爲嚮導帶路,抄偏道而行,強行一夜,果然在距離曲山關不遠重回主道。如此,原計劃的時間並未耽擱,細算起來,反而還提前了半日。
曲山關再往東南,出了山口便是江油縣,江油縣有鄧若禹的部分兵馬駐守,但人數不多。韓袞與馬光春偃旗息鼓,乘夜潛過山口,等待黎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襲了疏於防備江油縣縣城。
江油縣失陷的消息傳到綿州的鄧若禹耳中時,趙當世亦已率中路軍一萬人兵臨城下。重兵環城而列,氣勢無儔,火炮齊發、銃響不斷,給城內的守軍施加了極大的壓迫感。
鄧若禹本來指望着互爲犄角、駐紮在潼川州的侯天錫能出兵救援己軍,但事實是趙營的右路軍張應元、王允成兩部四千人早就轉進潼川州並攻克了潼川州州城。潼川州州城正處在侯天錫主力所在的射洪縣的上游,縱然侯天錫控制着堪稱潼川州境內水陸樞紐的射洪縣,一時半會兒想要衝破阻擋救援,完全不現實。
鄧若禹腹背受敵,心慌意亂,害怕爲趙營兵馬包圍,率軍從趙當世故意留出的北門缺口逃走。趙當世老道,並未立刻追擊,而是放鄧若禹部奔出十里,不出預料,秩序全無的鄧若禹部很快就散亂不已,趙當世這才令周遇吉以長寧營馬軍追擊。
與此同時,韓袞與馬光春亦率馬軍自北夾擊,鄧若禹部大潰,又跑不過趙營的馬軍,整整一個晝夜,鄧若禹的二千兵全被殲滅,鄧若禹本人亦被活捉,戰事進展之快以至於想要馳援綿州的梓潼縣龍輔皇甚至纔剛剛派兵出城。
綿州作爲通往川北的咽喉被突破,駐紮梓潼縣的龍輔皇部與駐紮射洪縣的侯天錫部就完全暴露在了趙營大軍的面前。龍輔皇只有二千五百人,加上侯天錫一千五百人滿打滿算不過四千人,又各自爲戰,面對將近一萬五千的趙營大軍基本沒有勝算。
龍輔皇知道侯天錫指望不上,爲了自保,於是果斷放棄了梓潼縣,退往劍州。被拋棄的侯天錫領兵攻擊了張應元、王允成兩部幾次,都被打退。趙當世在綿州整頓完兵馬,旋即親領軍隊南下攻打射洪縣。只一日,攻破縣城,侯天錫血戰不屈,最終自刎而亡。
拿下射洪縣,趙當世會聚諸軍,復回綿州。作爲多年統帥,趙當世認爲打仗需要節奏,一味逞兇鬥狠急功近利只能是事倍功半。就如同現下,川北軍南段防線已被完全擊破,綿州、江油縣、射洪縣等地盡在掌握,趙營此階段的戰略目標達成,需要穩下心神,細細謀劃下一階段的戰略部署。
下一階段的主攻方向毋庸置疑,便是劍州。那裡已有朱化龍的五千兵駐防,而今川北軍南端防線崩潰,不單龍輔皇退過去,脣亡齒寒,一直滯留在保寧府的曹勳、趙光遠十有八九也會動身前往,屆時劍州的川北軍少說也將超過萬人。考慮到劍州的險峻堅固,趙當世不打算冒進,而是決定等待王來興軍來會再做計議,如此更爲穩妥。
爲了會合的事,王來興只帶了少數侍衛,先行北上拜見趙當世。兩人商量趙當世將繼續北上,而王來興則坐鎮四川,因而討論的重點在於接下來兵力的配置。
只看編制不看些許缺額,目前趙當世軍一萬四千人,王來興軍加上新吸收的西營舊部一營共二萬六千人。趙當世要求王來興劃出二萬人,但王來興拒絕了,主要顧忌的點在於意向不明的貴州總兵皮熊與播州鎮守參將王祥這兩支軍隊。
據最新軍報,這二人已經進軍到了重慶府境內,兵力近萬,要是隻留六千人在四川應付,王來興覺得太少了。且川東、川南等地新附,局勢尚未完全穩定,兵力過少對整個局勢會缺乏掌控力。這些話,趙當世隨便想想就知道一大半是覃奇功教王來興說的,不過想來也確實有理,思忖了一會兒,答應王來興可以多留些人,只抽馬萬年、三譚以及新成立馬軍營共計馬步一萬一千出來。
譚弘、譚文、譚詣三兄弟自不待提,做夢都想跟着趙當世建功立業。馬萬年則在這次剿滅西軍的一系列戰鬥中嚐到了甜頭,不甘心窩在四川一隅,有志帶着曾經名滿天下的石砫白桿兵重現甚至超越昔日榮光。蒐羅西軍舊部而立的新馬軍營趙當世給起了個“忠貫”的營號,用以勉勵棄暗投明的西軍將士將忠貞一貫到底。這支軍隊編制一千,戰鬥經驗非常豐富,在北面更有用武之地。
如此一來,趙當世軍爲兩萬五千人,王來興軍爲一萬五千人。從攻略川北及往後‘進入漢中府等計劃出發,這是趙當世能接受的最低人數,只因陝西方面的情況並不樂觀。
闖軍在陝西橫行無忌,所到之處,皆望風披靡。陝地明軍各據州縣苦苦支撐,榆林衛、秦州、固原州、寧夏衛、漢中府算是幾顆最硬的釘子。但十一月以來,這些地方也都相繼失陷。
首先是白廣恩部據守的固原州,闖軍中營親軍權將軍劉宗敏因與白廣恩有舊誼,一門心思想招攬白廣恩投降,白廣恩當時已經收到了漢中府孫傳庭的親筆信,便假意答應歸順劉宗敏。劉宗敏大喜,旋即撤軍,往攻秦州。白廣恩便趁機帶兵偷偷遁出城,借道鳳翔府南投漢中府。誰料秦州的陳勇部不堪一擊,劉宗敏只用了兩日就破了城殺了陳勇,回頭一看見白廣恩偷跑,立刻追擊。白廣恩無心戀戰,連戰連敗,兵馬折損過半,方纔僥倖逃進了漢中府。劉宗敏大怒,爲了泄憤,全力攻打此前繞而不擊的鳳翔府府城,將城池攻破,殺了知府唐時明方罷。故而固原州、秦州皆陷落。
闖軍攻打榆林衛的這一路由李自成親自統率。李自成本來看在同爲陝北老鄉的份上對榆林衛勸降爲主,數次無果後便開始試探進攻,作爲威懾。但城內將士憑城力戰,殺傷闖軍甚多,李自成打消了勸降的念頭,聚齊兵馬以巨大的洞屋車爲掩護,挖掘城牆根,接着運用最拿手的放崩法炸開了城牆,闔城頑抗的榆林衛也在堅守了十三個日夜後宣告失守。城內明軍將士寧死不屈,尤世威、王世欽、侯拱極等退休舊將全都帶領族人各自巷戰,從正午奮戰到遲暮,又殺了上前闖軍,直到闖軍源源不斷如洪水而來,終於不支。到了最後,榆林衛中男子全都巷戰死,婦人則自盡效節,無一屈膝。
由是整個陝西只剩下寧夏衛、漢中府兩地尚自堅守。不過十二月初,闖軍袁宗第部已然進入寧夏衛。袁宗第素有謀略,並不魯莽猛進,爲防止對面軍民一心的情況發生,採取了迂迴的策略。在發動進攻前,先散播兵馬張榜大傳“殺一人如殺吾父,淫一婦如淫吾母”等言語,用來收攏安撫百姓之心,收效甚佳。雖說牛成虎、官撫民竭力抵抗,但眼見難以逆勢,敗亡已成定局。
唯有負責討伐陝南漢中府的闖軍提督諸營權將軍田見秀部因此前吳汝義的失利,仍然逡巡頓足不前,沒有進展。這是徐琿奮力爭取來的喘息之機,可以料見,如若陝西其他地區全部淪陷,闖軍集結四方重兵直指漢中,光靠徐琿和陝地明軍的殘兵敗將們,一定也難以長久支撐,趙當世軍的增援迫在眉睫。
最重要的事有了結果,趙當世與王來興兩人眉頭均是一鬆,隨後談起了些行軍途中的雜事閒事。王來興提到不少從覃奇功那裡學來的經驗與道理,趙當世笑道:“覃先生爲我師,今又爲你師,往後你我不但是兄弟,且是同學了。”
王來興不好意思道:“我哪能和當哥兒比,不敢奢求日益精進,只求有覃先生的提點,處理起重大的軍政務,能少犯點渾。”
趙當世點了點頭道:“覃先生飽經世故、學識廣博,有他在旁,你只要肯學,必能扶搖直上。”轉而問道,“施路隨你在軍中,這幾個月如何了?”他把覃施路看成親妹子,王來興入川作戰,軍隊輾轉不休,想想都甚是辛苦。覃施路雖說堅韌勝過一般女子,但終究是女流之輩,趙當世自然會多加關心。
王來興心頭一震,臉上忽而添上兩道紅霞,低着頭頗有些不好意思說道:“當哥兒,實不相瞞,這次來見你,還有件私事要提。”說着,就從隨身攜帶的包囊裡頭拿出了東西。
趙當世看將過去,卻是三根被折斷了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