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覃氏(四)

約定的時間轉瞬即至。

營中諸事都已安頓妥當,有侯大貴、徐琿主持,趙當世很放心。除夕夜,趙營中也有小規模的慶祝,他與夜不收中精銳共六騎夤夜而出,徑投東南而行。快馬加鞭,及至正月初三清晨,抵達聚雲寺。

從達州到忠州,途經多個州縣,一個不慎,就可能引起官軍注意。趙當世對此早有準備,只帶了包括周文赫在內的夜不收精銳五騎,規模甚小。他面容清秀俊朗,又着直裰、戴唐巾,稍加修飾,便如一個儒生般文雅,不知情者根本無法想象這位貌似文質彬彬的年輕郎君竟是手握雄兵,殺伐決斷的統帥。

隨從的五人照着他都打扮成蒼頭、馬弁模樣,故此六騎沿途雖多被哨卡盤詰,卻並無一個官軍懷疑眼前這個貴家公子的身份,更想象不到名震川東的大寇會從自己的眼皮底下從容過去。

往日,聚雲寺內前來祝香禱頌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然而今日,山門緊閉,清淨幽寂。外貼一佈告,說是寺內整頓,但趙當世知道,必是覃氏提早與寺中主持打了招呼,迴避外人。

幾人下馬,周文赫叩開門,一個小沙彌從門縫裡探出腦袋,一副不快神情,看來,他之前沒少被人打攪。

“師父吩咐,今日寺內整頓,不接待外人。”

不等他關門,趙當世迎上去,溫和道:“小師父,我等並非外人,而是應邀前來的客人,請你轉告主持,就說達州趙弟子求見。”

小沙彌看上去頂多八九歲,自是不知戰亂局勢,更不知趙當世等人身份。聽了“達州”二字,一拍腦門,睜大眼睛道:“哦!原來你就是師父所說要來的‘達州客’……進來是可以的,不過還需等我稟明師父。”

“無妨,勞煩了。”趙當世一直微笑着。

那小沙彌圓溜溜的眼珠又打量了趙當世等人一番後,躬身行了個禮,便復關上了山門。

趙當世聽到有個手下不滿地小聲嘀咕:“黃口孺子,規矩倒恁多。”遂正色告誡:“佛門淨地,不比俗園,入內後不可喧鬧跋扈、面有兇相。”

衆人皆道:“省得了。”

過不多久,山門“吱呀”開啓,依然是那個小沙彌露面,雙手合十朝趙當世禮了一禮道:“施主請進。”

趙當世也微笑回禮,衆人拔腿要走,那小沙彌忽地慌起來,竄出門來,展開雙臂阻攔:“且慢!”

衆人不解其意,趙當世和顏問道:“小師父,可是有不妥之處?”

小沙彌回道:“施主見諒,師父所言,只讓施主一人入內,餘等可在寺外涼亭內等候。”

“什麼?”周文赫等夜不收精銳聞言皺眉。寺院幽幽,不知底細,誰曉得裡面候着些什麼人。他們此來使命就是護衛,自不肯由趙當世單槍匹馬進去。

看趙當世有所遲疑,周文赫湊到他耳邊道:“不過個小兒,俺們一齊進去他豈能遮攔的住?”

趙當世不答,瞧那小沙彌,見他似乎覺察到了衆慍,然而卻一分半點兒沒有後退的意思,還是堵在門縫口,暗暗稱奇,轉念一想:“是了。這寺里人若派個成年和尚看門,我自可闖進去。如今僅僅派這小沙彌面對,我再逞強,就會落下個以大欺小的壞名。”又想,“這時我也可以佯裝大怒轉頭而去,嘿嘿,若這般,只怕正着了寺中人的道兒。事已至此,且不管他山上有虎沒虎,必要一行。”

思畢,不顧周文赫等不忿之色,對衆人道:“既如此,你等便在外少歇。外面事宜,由老周你做主。我自去面瞻禪師。”

他這一句話,實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淺顯易懂,就是下了命令,讓五人呆在寺外。這是軍令,周文赫等縱有不放心,也只能服從。第二層,就比較晦澀了。那小沙彌自不知道周文赫本就是這五人中的頭,趙當世此時再強調一句,周文赫機靈,當即明白這是提醒他們在寺外也要做足準備,一旦有變就要立刻反應。

那小沙彌放趙當世進來後就把門關上,還上了門閂。趙當世不以爲意,朝前一看,只見松柏林立,草雪交雜,一條小徑蜿蜒其間,通向幽處。那一邊,又傳來鐘聲,渾厚綿長,給人以莊嚴之感。

“請小師傅頭前帶路。”

寺內似乎僧衆不多,趙當世跟在小沙彌身後一路走去,只見到一箇中年僧人正在菜畦裡薅草。他心想:“此地與別家寺院不同,既無多如牛毛的無事和尚,也沒有佔地千畝的膏腴田地。只是在清淨之中自給自足、參研佛法。清修如此,怪不得會出個聲名遠揚的大禪師。”

這番想法並非空穴來風。趙當世長於陝北,又常年來回於川陝晉豫等地,對於當下各地寺田積弊是心知肚明。明代雖不似蒙元時期極爲崇佛,但佛教依舊十分興盛。早期,明廷對於度牒的發放頗爲嚴格,通常進行類似科舉的佛學考試驗證資格。不過到了中後期,一來管理鬆弛、條目荒廢,二來地方官有許多信徒,提倡佛教,三來每逢大饑荒、瘟疫等天災,朝廷常以賣度牒來斂財救濟,故而佛寺在全國各地不斷生根發芽,招徠徒衆,至今氣象已不下前朝。

寺院僧人一般是靠善男信女的捐贈或打理小規模的田地自給,但隨着人員漸多,往常的手段已經不能滿足寺院開銷。故而明初對於大寺“給田贍僧”的手段逐漸普及到了各個寺院。寺院憑藉各種手段不斷擴張名下寺田,多者萬餘畝,小者亦有數十百餘畝,且多爲肥沃土地。這些田產完全超出了寺院所需,甚至多到寺中僧人不能耕盡而產生了許多依附於寺院而生的佃戶。寺院長老實際上成爲了地主。他們有的甚至與官員勾結,不思精研佛學、除惡揚善,反魚肉一方、極盡暴斂之能事,而寺院也成了藏污納垢之所。

有明一代,中央歲入少得可憐,其中固有地方紳衿、官員層層盤剝之故,而不納稅款的藩王屬田、各地寺田也實爲附骨之疽。只可惜,當局者不想着正本清源,反倒是加緊對百姓攤派名目繁多的稅餉,本末倒置,卻是飲鴆止渴,逐步走入深淵。

相比之下,這聚雲寺雖也是由官府出資建立,但其主持廣真禪師似乎是個潔身自好、不忘初心之人。世風日下,難得這這裡尚能保持一份清真,覃氏將會晤場地選在這裡,使趙當世對其的印象不由又好了幾分。

寺廟依山而建,正殿位於一個小山上。昂首看去,不遠處,一座院落外敷白雪,古樸渾拙,一個正大的香爐穩立在門前,想來就是大雄寶殿了。

轉過個彎,兩株馬尾松左右挺立,沿着其間的青石階拾級而上,便可到達正殿。趙當世正欲起腳,猛然瞥見石階上有一巨漢站立。轉眼去找那小沙彌,其竟不知在何時已悄然遁去。

那巨漢發短着僧衣,目測就是寺中人,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下面,面目可憎。趙當世不吭聲,只當沒見,低首繼續走,才上兩階,那巨漢陡然發聲:“來者何人,報名與灑家聽!”聲起時,猶如半空中炸響個春雷也似。

趙當世驚想:“不防這小小寺廟,還有個魯智深!”心下雖訝,故作淡然:“師父,在下達州趙弟子,嚮慕寺內吹萬老人高名,與之相約,今次特來瞻仰。”吹萬老人,廣真禪師自號。

孰料那巨漢哼哧一聲,叱道:“我家主持年高德劭,學問高深,遠近想來瞻觀的人多了去,便是州縣裡的明府、堂尊,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你什麼來頭,這就要進去?”

趙當世面不改色:“在下非官宦,一布衣。”

那巨漢聞言,大笑兩聲道:“那便不能進。”

“我受禪師邀請而來,怎麼就不能進?”

“你說邀請?也罷,取禪師手札來看。”

“手札落在家中,未曾帶來。”

“那便不能進。”

“我若執意要進,你當奈何?”趙當世見那巨漢不依不饒,有些惱怒。

那巨漢乜視趙當世一眼,打個哈欠道:“你一副風中弱柳般樣子,還想跟灑家面前撒野?奉勸你知難而退,莫作徒勞之功。”

趙當世身高五尺三寸,合後世一米八,加之多年軍旅打熬,肩寬腰細,胸背厚實,放在常人中絕對是鶴立雞羣的。趙營內,郝搖旗掌旗手出身。掌旗者,多以身高體壯之人擔任,故其高五尺五寸,在軍中已經被視爲“鐵塔”。可階上這個魯莽和尚,端的長大,估摸將近六尺,更兼得一身橫肉、膀大腰圓,幾乎可用“小山”形容。他看不上趙當世體型,倒非狂言。

若要用強,赤手空拳,只怕要將周文赫等人都招進來才能制服這巨漢。趙當世惱火歸惱火,絕不會傻到真個與之放對。他冷靜下來,細細思索,瞧了眼那巨漢,又瞥了瞥其身後隱約可見的正殿飛檐,想道:“這巨漢無故阻道,定非一時起意,十有八九也是那廣真禪師搞的把戲。硬闖絕非上策,正可利用這巨漢奉命而行這一點,欲擒故縱。”

片刻之間,計劃已定。只見他突然翻臉,戟指那巨漢罵道:“腌臢醜漢,最後問你,放不放行?”

那巨漢見他氣急敗壞,反而嬉笑起來,面帶戲謔譏諷道:“呦,怎麼,不敢上來倒開始學那婦人之態撒潑罵街了?”

趙當世大怒,疾步躍上石階,欺到那巨漢身前,伸拳打去。那巨漢毫不爲意,好整以暇地拿手一擋,就將趙當世震出兩步。這一擋來勢不大,暗勁十足,趙當世邊極力穩住身形,邊暗歎對方神力。

“曉得灑家厲害了嗎?”那巨漢防罷,看趙當世急赤白臉,似要拼命,也不拿大,腳步一蹲,擺個不丁不八的起手式就要反攻。

趙當世當然不會接招,連蹦帶跳退下石階,口中叫嚷:“好醜漢,好氣力,今番敵你不過,來日必叫你嚐嚐俺的手段!”一面叫罵,一面逃到了下面,轉過拐角不見。

那巨漢見狀,仰天大笑一陣,叫道:“無膽小兒,一掌都消受不起,還說什麼來日。管多少人你來,灑家就在這裡等你!”

笑罵完,神清氣爽,撓了撓頭,心想事情辦完,應當向師父覆命去了。便頭也不回走上正殿。

到了殿前,發現廣真禪師就在香爐邊,就興高采烈走近,恭敬先行一禮後道:“師父,謹遵你命,弟子已將來人擋了回去。”

豈料廣真禪師緩緩搖頭,淺笑着向他身後一指道:“你瞧那是誰?”

那巨漢扭頭,頓時驚愕,原來適才被趕走的那“趙弟子”正在不遠處微笑着看向他。

“師父,這……”那巨漢又羞又惱,轉身就要衝向趙當世。但被廣真禪師攔住。

“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該來的終究會來。你已經輸了,便不該再逞勇力。”

“是。”那巨漢顯然對廣真禪師十分敬佩服膺,一瞬間生生將腳步收住,也不再看趙當世,垂首退到了一邊。

趙當世見他三言兩語就收拾了這個力大無窮的巨漢,尋思:“這廣真禪師看上去慈眉善目、矮小乾枯,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能收得如此雄壯的徒弟。難道真是佛光普照,感化衆生?”

心中納悶,面上一點不怠慢,趨步向前,朝他行禮道:“弟子見過大師。”

廣真禪師和藹道:“趙檀越無需行此大禮。貧僧在此恭候多時了。”

趙當世暗自嘀咕:“你不設這些圈圈套套,就不必等多時了。”口上道:“大師名著川省,弟子傾慕已久,卻一直緣慳一面。今日得見,果是巨釋風範、名不虛傳!”

廣真禪師風平浪靜,既沒有推辭,也沒有感謝,只聽他說:“貧僧在此,實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帶着。不知檀越想先聽哪一個?”

趙當世眉頭一蹙,暗思這下又有什麼套路,道:“壞消息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廣真禪師依他言道:“實不相瞞,覃公並未來此。”

此言一出,趙當世怒氣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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