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鼓起,九里關關門洞開。張敢先率先鋒隊捨命突入關城,韓華美與馬尚志錯愕相顧,等他們醒悟過來,一切都已遲了。
義陽三關之一的九里關,半日即克。
廣文祿快步登上關樓,牆根正捆着兩人,張敢先上前彙報道:“土寇韓華美、馬尚志皆已受縛,我軍控制關門,正向關城裡並鄰近諸寨追剿。”
“不必窮追,重點佔領倉房,將敗軍逐出關城營寨即可。”
廣文祿說着,轉向焉巴着腦袋的韓、馬二人,發問道:“左良玉啥時候來?”
“回這位爺,和左帥......呸,左賊約好了就這兩日放軍通行。”韓華美哀聲道,“既然不是今日,那就是明日了!俺們也是受他脅迫,身不由己,幾位爺發發慈悲,就饒小的一命吧!”說着也不管被綁得結結實實,和馬尚志如蚯蚓扭動着匍在地上,磕起了頭。
“先帶下去押起來。”廣文祿一招手,立刻有幾名兵士將哭喊着的二人拖走。
張敢先伴着風雨聲聆聽着九里關上下的喧囂,喟嘆道:“天下雄關竟然被哨官半日攻克,哨官有膽數百里奔襲、有謀賺開關門,真乃智勇雙全的良將!”
昨日正午,抵達了平靖關的趙營軍隊休息半日後即冒着夜雨趕路。有着毛顯文與趙發吾提供的嚮導引路,軍隊先出桐柏山腹地,之後沿着北麓行進。一如打探得來的消息,信陽州的左家軍全都焦頭爛額忙着對付北面的闖軍,並未覺察到這支規模不大的軍隊行動。隨着與信陽州州城的距離漸遠,軍隊速度漸快,經過一夜一日的急行,第四日暮時正好抵達九里關。
疲師遠征,時間又很緊迫,惡劣的天氣更爲強攻九里關增加了難度。不過廣文祿早有定計,在將至九里關前就下令全軍收起趙營旗幟,改豎從武陽關、平靖關蒐羅而來的左家軍軍旗。天色昏黑,雨水混淆視線,守城的韓華美與馬尚志受到廣文祿言語誆騙,不辨真僞,以爲是左良玉的前部要出關,便打開關門,豈料早已預備的張敢先迅速帶人衝進關城,關卡遂得。
“也虧了你奮勇登先,沒給土寇還手的機會。”
廣文祿拍了拍張敢先的胸甲,眼含讚許,之後彷彿不經意又說了一句:“有件事得和你說。軍中消息,侯總管因故暫且卸任,回範河城了,由白中軍代行總管之職。”
“侯總管......白中軍......”張敢先一怔,隨即雙眼大睜,“竟有此事?”
“貌似是主公在隨州宴請左夢庚期間出了事,具體緣故不清楚,總之公文裡說侯總管被髮往統權點檢使司學習去了,料想很長一段時間估計都不再出任軍中職務。”廣文祿不緊不慢說道,“我軍到武陽關時此事就正式敲定了,發派公文告知諸軍。我那時雖然得了消息,但以軍事爲要,沒和你說。”
張敢先顫聲道:“那侯總管和孟姑娘......”
“侯總管待罪之身,如何成親?八成是吹了。”廣文祿微微一笑,“好好幹,軍隊纔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朝張敢先點了點頭,邁步自去。
淚水在張敢先的眼眶裡不住打轉,他強忍着等廣文祿的背影遠去纔敢將它們釋放出來,但很快又將它們抹去了。
“沒什麼不可能的。”
如期打下九里關令人振奮,可回想起廣文祿曾對他說的這句話,則更令人振奮。
趙當世驅馬趕到應山縣東北時,金聲桓與高進庫的兵馬已經北上。
“主公!”王來興的兜鍪甲冑都蒙着無數細微的水珠,微微低頭行禮。
“沒別人在,叫什麼主公,說了多少次了,叫當哥兒!”趙當世笑吟吟道。
王來興憨笑着道:“當哥兒現在是大人物了,叫起來總覺得不好意思。”
趙當世在他兜鍪上拍一下道:“你小子好的不學,這幾年見人下菜碟的虛活兒倒學了不少吶。”又道,“怎麼?大人物了,你當哥兒就不是你哥了?”
“是、是,當哥兒教訓的是,這不就改了嘛!”
時光荏苒,當初一起地裡刨食兒的兄弟倆都早已改頭換面。人前自有一番威儀氣度壓着場面,可到了私下相見,不知覺就會流露出與昔日別無二致的真摯感情。
“給當哥兒丟臉了,左家軍的人還是沒留住。”王來興笑着笑着臉色就沉了下來。
“昨日走的?”
“嗯,左夢庚的文書昨日到了,再迫下去金聲桓看着要炸,就放他去了。”
“多少人馬?”趙當世託頷道,“左家軍經過的時候留心過嗎?”
王來興應道:“兩營近五千兵馬,只金聲桓與高進庫兩個,盧光祖、徐勇都沒見着。”
“和刺探來的情報差不多,盧光祖留在合脊寺保着左夢庚,徐勇則去了長嶺崗防備錢中選。”趙當世說道,“我本還怕你一言不合,給我捅出簍子,所以接了你頭前的穿信,趕緊帶兵到了這裡,”
兄弟之間說話,自無太多顧忌,王來興聞言笑道:“換幾年前,當哥兒的擔心不無道理,現在倒大可不必了。”
“看得出來,長進了。”趙當世亦笑道。
王來興繼而再度擔心起來:“這裡沒激變,但金聲桓與高進庫去了北面,對大局依然不利。”
趙當世搖頭道:“無妨,路上劉洪起派人給我傳了口信,金、高二人先去了武陽關,他裝模作樣應付,沒露出馬腳,又說左良玉將走九里關,金、高當下約莫是在去九里關的路上。等他們趕到九里關,闖軍與左良玉想必也見分曉了。”
王來興愁眉不展道:“都說闖軍要滅了左良玉,然而我這幾日一連做了幾個噩夢,夢裡頭都給左良玉逃出生天了。當哥兒,你說要是夢真應驗了,又該如何?”
趙當世點頭道:“你的擔憂不無道理,凡事確實都該留一手。”接着道,“廣文祿那裡得到的軍令是行軍加攻關再加堅守,統共不得超出五日時長,今日是第四日,若明日沒有左良玉的消息,他就放棄九里關,重新走平靖關撤回湖廣。”
“要是這樣......”王來興臉色一變。
趙當世表情嚴峻起來,道:“不錯,我今日匆匆趕來,另一個目的在於在此統籌軍務,爲最壞情況做打算。隨州方面白旺、周遇吉同樣整軍待發,此外鄖襄方面,我也差人傳令過去,要他們動員起來,隨時準備後繼支援。”
王來興挺挺胸膛,硬聲道:“就算左良玉大難不死,通過九里關來到此間,咱也不怕他!”
“對,事情到了那一步,我軍不會虛他。”趙當世微微一笑,“頭前爲了拖住左夢庚,我先派了侯方夏假傳左良玉死訊,又讓饒流波裝病,同時修書請錢中選北上。本以爲三管齊下,能將左家軍定住,不想金聲桓、高進庫這些莽夫居然鋌而走險分兵而行。可笑彼等自以爲得計,殊不知此舉此實乃作繭自縛之舉。”
“此話怎講?”
“左夢庚分兵三地,徐勇、盧光祖、金聲桓與高進庫三方隔絕,若真免不了刀兵相見,你率軍堵在這裡,暫時擋住北方左良玉及金聲桓等來軍,我則直取合脊寺,先捉左夢庚。同時隨州白旺、周遇吉兩部即刻南下,與我後續夾擊徐勇,預計不出兩日,南面左家軍就會被消滅得乾乾淨淨。屆時我趙營大軍集結,全力向北迎擊左良玉潰敗之軍,豈有不勝的道理?”
王來興聽了這番謀劃,不禁嘆道:“還是當哥兒有板眼!”
趙當世輕笑道:“不是我有板眼,從左良玉派左夢庚進楚的那一刻起,他的命數就註定了,我也只是順勢而爲罷了。”
“可要是左良玉死在了河南......”
“死在了河南,若有殘兵敗將叩九里關,就放他們過來便是。畢竟留着左夢庚這小子,比滅了他對我軍有利得多,廣文祿明白此節道理。”趙當世言及此處,略微一頓,“說句實話,左良玉的命數最好就是死在河南。”
“最好死在河南?”
“對。他敗退畏戰進楚,本就沒有道理,更兼此前與朝廷多有齟齬,我與他鬥,在軍事上要將他擊敗,在輿情上也要將他置於不忠不義的死地。況且成王敗寇,只要他敗於我手,再給他一百張嘴,他也洗脫不了身上的罪孽。”趙當世目光冷肅,字字銳利如刀,“前兩日剛傳消息來,入陝赴任的三邊總督孫傳庭月初已經奉詔處斬了賀人龍,收編其軍。由此可見,同樣驕恣不法、劣跡斑斑左良玉一旦衰弱,朝廷必會落井下石,堅決將他除去。這就是不加思辨,一味對抗朝廷的後果。就算他從我手裡逃得性命,朝廷也絕不會放過他,最後免不了和賀人龍一樣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原來如此......”
“而且只要我正式與他開戰,左夢庚的性命也留不得,他又會害死他的兒子。另外數千上萬左家軍將士的性命,同樣難保周全。”趙當世面凝如山,“所以,爲了他自己、他兒子或是那些個跟隨他多年的將士,他死在河南,是最好的命數。”
王來興長吁一口氣,嚥了口唾沫,似乎心有震撼。“當哥兒”三個字雖然親切,但看着眼前這布策千里、殺伐果決的趙當世,卻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黑夜中,信陽州城東南,兩人在淤泥遍佈的荒原野地艱難且狼狽地前進。
經過徹日悽風苦雨的沖刷,他們在疲憊與恐懼中痛苦地掙扎。前頭一人披着殘破的皮甲,不小心爲岩石所絆,趔趄幾步重重摔到了厚厚的泥水裡頭。渾濁骯髒的泥水入口,口乾舌燥的他竟然不受控制地狠狠將之嚥下肚去,直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噁心倒涌上喉頭,他才雙手撐地,開始不住嘔吐。
“老張,沒事兒吧你!”後頭的人頭上扎着頭巾,手腳並用追上他,大聲問道。
“殺了我吧!”皮甲漢子嘴裡流涎,呆呆望着泡沫起伏的泥潭。
扎着頭巾的漢子急道:“你這說什麼話!都跑了數十里了,不差這一會兒!”
“唉,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皮甲漢子苦笑着,披散着的頭髮垂浸於污泥濁水,令他看上去是那麼無助可悲,“老王,你我是好兄弟,一直來兄弟都沒幫上你啥忙。不如你趁着手腳還能動彈,把我頭割了,去領賞再過日子。”
扎着頭巾的漢子怒道:“住嘴,我害誰都不會害了自家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留下性命撐過去,今後有的是機會報仇雪恥!”
皮甲漢子重重喘着氣,沒接話,看得出,他心如死灰。
扎着頭巾的漢子沒奈何,舉頭四顧,可在這莽莽荒原,入眼皆是那無盡的漆黑,彷彿他倆所在的天地間,已經沒有了一絲人間的氣象。直到這時,他始纔開始感到絕望。
兩人跪在原地休息片刻,繼續相互攙扶着前進。也不知走了多久,目之所至,竟然有了一點燈火光。
“那裡必就是九里關!”扎着頭巾的漢子狂喜着回頭一看,皮甲漢子正以比他更加激烈的步伐飛奔着,似乎那裡就是他們希望的終點,他心甘情願將身體所剩那唯寸的一絲氣力都耗盡在這最後的一段路上。
燈火光漸漸明晰,兩人相視喜悅,精神復振。九里關城頭上,親自巡夜的廣文祿接到兵士報告,來到城頭察看,眼見兩個泥塑一般的人,有些詫異,高聲道:“來者何人,三句不答,弩箭伺候!”
不料城下兩人反問:“來者是韓寨主還是馬寨主?”
廣文祿聽了這話,心情登時緊繃,他知道,自己的這次行動終於等來了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