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桃花(三)

夕陽漸沉,立城漢水畔的光化縣城如往常一般,早早便擊鼓合門。此縣與毗鄰的鄖陽府,自古就是楚豫亡命流民最喜窩藏的據點之一,宋代於此地設“光化軍”,意味“光大王化”,駐軍清剿匪寇,後來軍民合二爲一,改軍爲縣延續到了本朝。

自賊亂始,光化縣屢屢遭受兵災,轄境內馬窯山一帶更是常成賊窟,官賊經年攻防,遺下露野無主骸骨無數,若是晚間路過,在官道就能清楚看見那漫山遍野泛着熒熒綠光的磷火,說不盡的瘮人。

趙營設昌洪三營,沿着漢水沿岸三地佈防,昌洪前營駐谷城縣、昌洪左營駐光化縣、昌洪右營則駐均州,形成一道屏障,將承平的襄陽府與干戈不休的西鄰鄖陽府隔擋開來。昌洪左營有二千兵的編制,統制坐營官乃陳洪範親信將領與連襟馬廷實,李延朗擔任中軍官總掌實際軍務。

今日三月初一,馬廷實難得現身,在軍隊駐紮的子城城頭賜給守城兵士們賞錢。每個人得的錢不多,幾個銅板罷了,但自打昌洪左營來到光化縣,月月照例無阻。這些錢雖微薄,但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對於激勵兵士效果顯著。兵士們接過馬廷實親手遞來的銅板,都下拜磕頭。他們叩謝的不是得來的錢,而是主官們的期許與鼓勵。

李延朗微笑着看着馬廷實從城頭那一端走到身前,又從身前繼續慢慢走遠。當初在北泰山廟鎮,他輔佐過陳洪範,只覺其人固然不會打仗,但勝在脾氣隨和、言聽計從,故而配合起來也很順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而這個馬廷實同樣性格溫和憨厚,曉得李延義善戰又思及曾爲趙營救出賊軍的恩德,平素對李延義說得上百依百順。爲了方便李延義掌軍,他很自覺極少出現在軍中干預事務,只在諸如例行賞錢這類面子儀式時出來主持一下。

“冊子背的怎麼樣了?”馬廷實將錢塞過去,發現眼前的兵士看着年紀不大,眉宇間尚未完全褪去稚嫩,便和藹笑着多說了一句。趙營統一派發的《當世恆言》已經分發到了昌洪左營,識字的軍官兵士一人一冊,不識字的則定期去校場聽營中參事督軍統一宣講教授,每月都有考覈功課,不達標的處罰、表現優異的受獎勵。馬廷實無法插手軍務,由是對這一塊工作更爲關注。

那兵士沒料有幸得到統制的問話,激動着說道:“稟統制,小人已經背了三章了!”

“不錯,不錯。”馬廷實笑得更燦爛了,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把五章全背下來,讓你代表咱們營頭去範河城參會。”《當世恆言》一共五章,這兵士估計也就學了一個月,辛苦執勤之餘能背下大半已經很了不得。

那兵士咽口唾沫,瞪大雙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記得參事督軍不止一次說過,但凡背滿《當世恆言》五章的軍將無論職位高低,都有資格受營中推薦去範河城,與其他營頭推薦來的優秀人選共同接受統權點檢院主辦、一月一度的“評定考較會”,接受進一步的測驗。只要能通過測驗,都會領到厚額的獎勵,所屬營頭及營中主官也都各有誇賞。表現最爲優秀的幾名人選甚至有機會獲得直接進入統權點檢院下屬各司工作的資格,這對最底層的這些兵士而言,無疑是一步登天的天梯。

只可惜,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因爲每月能受推至範河城的人每營最多三個名額,昌洪左營二千人挑出三人,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並不爲過。這個年輕的兵士心裡清楚,自己背的並不是最好的,身邊幾個腦袋瓜靈光的袍澤背完了四章的也不少。

“你把名字報給我,我去和參事督軍說說。記住,背的快未必背的好。咱們求質不求速,只要你能把五章背的滾瓜爛熟,我就讓你去範河城。”馬廷實笑眯眯着道。以他統制坐營官的身份,說這話基本就等於開後門了。

“是、是!”那年輕兵士沒口子答應着,緊張中繃直了身子,“小人叫......”

李延朗沒聽到最後,他的目光在那年輕兵士即將報出自己姓名的時候轉到了城下。

“統制。”

馬廷實還在和那年輕兵士笑語,冷不丁背後給人拍了一下,轉身便問:“老李,何事?”

李延朗表情嚴正道:“右營的人來了?”

“右營?”馬廷實皺皺眉,“天都快黑了,右營人來做什麼?”昌洪右營雖說就在隔壁不遠,但有什麼事兒非要現在來說。

“城下是右營的塘馬,言說半個時辰後右營中軍官覃進孝就將抵達,還有......還有所部千人。”李延朗回頭看了看城門方向,遠處,傳報完消息的塘馬正在夕陽下飛馳。

馬廷實立刻意識到事情不簡單,李延朗道:“覃中軍帶了兵,必有極要緊的情況。得速去營中動員兵士,以備不時之需。”

“好,好,一切都聽你的安排。”馬廷實有些慌亂。昌洪左、右營的兵力相當,右營現下分出了一半兵力,除了投入戰事,難想再有他用。而打仗,恰恰是他的短板。

“交給屬下便是。”李延朗點了點頭,對他一拱手,迅速離去。很快,昌洪左營的營房中動員的號角聲此起彼伏,光化縣城北門也從嚴閉轉成微微開啓。

半個時辰後,闇弱的天光下,數以千計的兵馬果然準時來到城外,在軍官的呼喝號令中緩緩由行軍的長蛇陣變爲鬆散的待命方陣。李延朗驗了旗號、文書、符印等信物,隨即下城出門,與戎裝齊整的覃進孝相見。

覃進孝是天生的武人,即便年已不惑,但只要一戴兜鍪、一披鎧甲,整個人的精氣神便完全掩蓋不住,看着就和而立之年的李延朗差不多歲數也似。李延朗邀請他進城,但被拒絕了,只聽他道:“谷城已陷在左良玉之手,需火速救援。”

李延朗吃驚道:“左良玉怎麼進的城?那裡不是有前營擋着嗎?”

“前營?”覃進孝嗤笑一聲,“就給陳洪範那個廢物再多十萬兵,他也守不住。”又道,“陳洪範在石花街給左良玉的鷹犬逮了個正着,只能暗中差親信溜出來求救。”

李延朗知他語言凌厲從不給人情面,並不多說,轉而疑問:“可是均州尚在光化之北,陳洪範能派人到右營,怎麼沒有派人來光化?”

“奇人做奇事,又有什麼稀奇?”覃進孝冷冷道,“谷城乃我軍西面防線的重要一環,若失於左良玉之手,他兵長驅直入,府內會如何,你心裡清楚。”

李延朗道:“這個我知道......只不過......”邊說邊擡頭看了看天色,“只不過入了夜,仗不好打。”夜戰說得輕巧,但實際操作起來難度很大,不要說臨戰指揮克敵制勝,能在混亂中把隊伍約束好不發生譁變就已經算非常不錯了。

“你能出多少人?”覃進孝沒接他話,“我帶了千人。”

李延朗思索片刻回道:“大概也是這個數。”

覃進孝說道:“那便是兩千人,聽陳洪範的人說,現在谷城縣城裡頭,就有三千左部馬軍。”乾笑起來,“憑此夜扣縣城,嘿嘿,只怕賠了夫人又折兵。”

“正是。況且左、右二營兵員大多是新兵,缺乏實戰,若指揮得當,守堅尚可,主動攻城,是下下之策。”李延朗贊同道,他二人都是趙營中有名的戰將,經驗都很豐富,辨析敵我態勢的長短,不在話下。

覃進孝輕摸鬚髯,自嘲道:“夜戰、兵弱、攻城,我軍似乎天時地利人和無一可取......且昌洪三營主守禦,都無甚大型的攻城器械......用兩千人蟻附?哈哈哈......”

李延朗面目凝重,接話道:“這倒還罷了,然而左良玉麾下兵馬衆多,今只三千馬軍搶進谷城,必屬前驅。我軍若貿然攻打縣城,一旦左良玉後續部隊趕來,城、野地利皆失,腹背受敵,更是大大不利。”思考到這裡,忽望見覃進孝身後隊伍已經開始陸續打起了火炬照明,暗思:“覃進孝是百戰宿將,手段在我之上,這種種劣勢我能想到,他不會想不到。可現在他卻依然帶了千餘兵來尋我,既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許已有成見。”於是微微躬身,朝着覃進孝一拱手,“覃中軍通行伍,乃我營一流將帥,今敵強我弱,該如何抉擇,還望覃中軍指教。”卻是有意拿低做小,擡高覃進孝。

李延朗猜想的不錯,覃進孝會出兵,的確是定好了計劃。但是他性格傲慢,注重尊卑、更重視戰場上的地位,所以特意隱而不言,觀察李延朗的反應,若李延朗遲遲不低頭奉他爲大,他甚至做好了引兵回均州扔下谷城的亂攤子作壁上觀的打算。

這舉動正中覃進孝下懷,他一改神態,微笑點頭道:“指教談不上,我這裡倒有個看法,可趨利避害,以最小的代價救下谷城。”

李延朗順勢詢問:“什麼看法?”

覃進孝傲然道:“我軍不打穀城。”

夜幕低垂,四野悄然。谷城縣城內一反常態,燈火通明。

進了城的高進庫與周鳳梧彷彿數十年沒沾過葷腥的和尚般逼着陳洪範打開府庫,蒸白米、下白麪,並徵收城中百姓的牛羊等牲畜宰殺,大擺宴席,犒賞兵馬,陳洪範也被強迫着位列宴席。

吃酒吃一半,紅着臉的高進庫突然躁起來,大呼“無趣”,對陳洪範道:“有酒有肉卻無美色相伴,正如殘月,雖然皎潔,到底稱不上圓滿合意!”

周鳳梧藉機將身子一斜,眼珠對着陳洪範轉,話說給高進庫聽:“聽說陳帥主宅在襄陽,但這裡的家,也攜了個美妾相伴,掃除寂寞。那美妾能歌善舞,若來助興,豈不美哉!”

高進庫一瞪眼,嘴巴圓張道:“竟然還有此事,我等粗人,能得機會瞻仰天顏,縱死也不枉此生了!”兩人一唱一和,顯然是早有準備,說完,一齊向陳洪範這邊看過來。

陳洪範聞言,心中驚怒交加。想他雖從來都算不上炙手可熱,但官場摸爬滾打十餘載,終歸掙出了些名望地位,往昔無論在遼東還是湖廣,哪裡有軍頭敢對他如此無禮,人前人後都需尊稱一聲“陳帥”,就算去了京師與朝中的閣部重臣相見,對面也都得禮讓三分。現在高、周兩個土丘八,仗着兵馬,言語冒犯、舉止粗魯就不提了,而今竟然還要自己出妾相陪,屬實不知天高地厚,欺人太甚!

但陳洪範畢竟看得清形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兀自壓着怒火沒有發作,擠出笑容道:“沒有的事,家中妾貌陋膽小,上不得檯面,二位見了一定失望!”

“陳帥謙虛了!”高進庫酒興上來,一手攀住桌案,另一隻手居然當即拔出了腰刀,“邦”一聲重重砍在了桌角上,“陳帥是何等風流人物!能給陳帥看上眼的,豈會尋常?只怕陳帥家中掃地清道的丫鬟給我兩個見了也要奉爲天仙!”

陳洪範看他滿臉戾氣,握着刀柄的手亦微微摩挲,知他刻意恐嚇,一時間氣得渾身顫抖。周鳳梧這時幫腔道:“哦,是了,高兄,你道奈何?”

高進庫眼皮一擡,周鳳梧嬉笑着說道:“陳帥高高在上,就算他家裡的一妾,地位也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我等隨便說一句就能請動尊駕,你把陳帥的面子往哪兒擱?”

“哦?周兄的意思是?”

“你是喝酒喝糊塗了,美人是請來的,娼妓纔是叫來的。你坐着不動,算什麼誠意?”

高進庫聽到此節,猛一拍大腿,桀桀笑將起來:“對、對、對!還是周兄明白,我老高酒量淺,這三兩杯下肚就暈頭轉向。嘿嘿,這是中肯之語,是我過失!”說着叫喚陳洪範,“陳帥,別看我粗手大腳,其實也會憐香惜玉。你放心,夫人尊貴玉體,我等必不會冒犯,只是良機難覓,僅求遠遠看看,開開眼界!”接着便拋個顏色給周鳳梧。

周鳳梧立刻向後招招手,陳洪範聽他吩咐親兵:“你幾個,快去城中陳帥家,把夫人請來。務必小心翼翼,就和託着個瓷瓶一樣,半點也不要磕碰嘍!”

“使不得!”

那親兵領命即去,陳洪範慌忙站起要追上去,誰料他一起來,高、週二人瞬間擋在了他的身前,笑着將他向後推搡:“陳帥慷慨,不會在意這點小事!”那高進庫更是單手提刀,威逼之態昭然。

陳洪範無可奈何,這堂上堂下全是左部兵士,他就算硬闖,亦非高、周對手,於是暗自嘆氣,頹然坐回了位子。

左部兵士此間辦事效率極高,高進庫幾杯酒下肚,不多時,一轉眼便見階下嬌怯怯立着一個倩影。陳洪範與他同時跳起來,急切呼道:“晚意,你沒受欺負吧!”

立在那裡的名喚“晚意”的女子臉上的驚恐在見到了陳洪範才稍稍平緩幾分,但高進庫隨後而來的大笑則讓她戰戰兢兢着不敢挪步走到陳洪範身邊。

“晚意,好名字,美人有佳名,妙哉!”高進庫深呼吸一口氣,眯着眼仔細打量着女子,只覺她面容姣好、體態勻稱,兼得脣邊一點黑痣更是點睛之筆,着實韻味非凡,心裡躁動如有野馬奔騰,早不可遏制。

周鳳梧咳嗽一聲,晚意身後幾個左部兵士齊齊上前一步,迫得晚意不得不向前走到堂中。輝映的燈火下,她雲鬢低垂,不敢看人,含羞待放的姿態更是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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