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腹背(四)

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了一招。據突圍而來這個親兵口述,江東戰局一開,官軍便蠢蠢欲動,現下已然兵分兩路,羅尚文一部圍攻大獲山,羅文垣一部搶奪北方渡口。

大獲山東面的宋江在這裡略呈個“乀”型,正東水勢湍急,要渡河,只有北面一處可過。按照戰前安排,把守渡口兩岸的是作爲殿後部隊的劉維明部。此時其已經開始與來襲的羅文垣部官軍激烈交戰。

趙當世心如雷震,怦怦亂跳,這時間差把握的如此到位,說明官軍是早有預謀。難道說,不久前與二羅的來去交涉,他倆僅僅只是逢場作戲?偷雞不成蝕把米,算計別人,不想卻反被算計。他自不知,馬乾心如鐵石,早便擬好了休書,與馬張氏斷絕關係。幾天前,二羅便在他的許可下已經開始籌劃攻山事宜。虛情假意與趙當世來去,正是爲了懈他之心。

反思之下,以爲官軍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自以爲是之下,把他人看輕,如今就得承受其產生的惡果。

只是木已成舟,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趙當世向東看了看,心裡有些躊躇。袁韜未破,強敵又至,真個是前有狼後有虎。他在想,是立刻動身救援大獲山還是再觀望一陣,等東面分出勝負再動?

尋即他做出了決斷。袁韜這次不破,無關大局,下次再戰即可;而大獲山爲己軍輜重錢糧囤積重地,根本所在,一旦失守,則自己就將爲無根之木,到那時,不需敵軍再來,只怕白、劉二人就會先把自己綁了向袁韜贖罪。所以二羅纔是附骨之疽,不可不除。

既已決定救援大獲山,東面戰事自不可再拖。時間緊迫,他強行鎮靜,首先派塘馬往侯大貴處通知他行動。時快至傍晚,侯大貴一軍尚未動作。他正是趙當世用來徹底擊潰袁韜的一支奇兵。原打算再過一陣子,等澗槽溝那邊膠着再令他動手,但時不我待,只能讓他提前出擊。

另一邊,立刻叫來楊成府,集結洪山廟全軍。駐防此地的兵士俱爲馬軍,約二百人,他們本在有條不紊地執行各項命令,忽而受召,全都一頭霧水。內中有幾個心思敏捷的觀察到趙當世與楊成府的神情,猜到幾分,卻也不敢隨便言語。

趙當世對衆人稍敘情況,只說是棒賊偏師偷襲大獲山,並不涉及官軍。看似幾字不同,其中大有文章。若是棒賊,戰力偏弱,且說到底己軍還是面對一個對手,兵士們的心裡未必浮動。一旦將官軍抖出來,不說其他,只恐兵士驚駭,以爲陷入被夾擊的絕境,未戰先怯。

楊成府接着訓斥幾句,便陸續下山。臨去前,趙當世不忘留下幾個心腹,繼續操持洪山廟上旗幟——帥旗乃一軍之魂,穩定軍心之物,若倉促之下,收旗席捲而去,東面尚在苦鬥的兵士不明情況,很可能引發恐慌,造成全線的大潰敗。當然,他也派人傳信給了侯、徐、郝等人,一方面讓他們安心作戰,一方面也督促他們儘快解決戰鬥,及時回援。這幾人身爲軍中高層,性格雖然各異,但火燒眉毛之際,他們對於輕重的拿捏趙當世還是比較放心的。

官軍此番進兵,戰略意圖明顯。即是搶先奪取北面渡口,將趙營主力堵在北岸。大獲城只留駐王來興一部,守備空虛,猛攻必下。趙當世自不能讓對方的計劃得趁,連連發塘馬探聽渡口戰事的同時加急行軍。

劉維明作爲殿後部隊,衆有二千。原本他的指揮所設在北岸賀家灣村中,離洪山廟不遠。敵襲突來,南岸吃緊,他只來得及派人向趙當世打個招呼,便盡拔北岸伺機支援土埡壩子的一千餘人,向南迎敵。當二百馬軍抵達渡口北岸時,劉維明全軍已經過江。

渡口未失,趙當世舒了口氣。這邊之前只有一座老橋橫跨江面,橋小而窄,大軍難過,爲了方便過人趙營臨時搭設了十餘座浮橋。此處若失,官軍只需放火焚燬浮橋,留少許人馬堅守南岸,那麼趙當世與他在北岸的大隊人馬就只能望江興嘆,坐視大獲城陷落了。

攻擊渡口的羅文垣手下有兵一千二百,其中銃手數百,火炮數門。劉維明的部下在官軍火力的強襲下成排斃命。他心知所守之處極爲重要,心存必死之念,縱有不支,還是竭力督軍死戰。

相比於趙營原班人馬,劉維明部的戰鬥力明顯有差距,就是較之同爲棒賊出身的白蛟龍部也有不及,是以趙當世佈置給他的任務主要就是在後方防守、待機支援。此一時彼一時,原先的後方瞬成前線,渡口的得失攸關全局,劉維明心知肚明。他亦深知袁韜睚眥必報的性情,自己若敗,是萬不可能得到他的寬恕的;投降官軍?向年洪承疇等人殺俘的事猶在眼前,前人有鑑,豈能重蹈覆轍?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豁出命去,死守住戰線。

百忙之中抽眼回看,卻見身後兩百馬軍正在渡河,心情略慰,扯嗓大呼:“千總親率大軍增援來啦,兒郎們還不趕緊賣弄精神,不可叫別家人馬看輕了咱!”一聲令下,周遭十餘名親兵也都照他原話呼喊起來,趙當世趕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軍。

別看短短的一句話,起的作用卻很大。趙當世的到來就如一顆定心丸,使得正開始有些浮動的劉營軍心登時平復下去。趙營主力此前屢破官軍,劉營兵士雖沒親眼見過,但也佩服得緊,此刻聞訊,皆以爲有勝機,更不願在友軍面前墮了自家威風,無不振作起來,奮勇向前。

羅文垣明顯感到壓力陡增,正疑惑間,哨騎來報,說是從北岸又渡過一支人馬,人數不明,但馬軍不少,貌似精銳。他不由有些慌張,難道姓趙的已經解決了江東戰局,全軍回援了?若如此,單憑自己,未必遮攔得住。

他復派哨騎仔細打探,又着人去大獲山查看攻山進展,同時,適當將陣線向後挪了挪——若真個是趙營大軍趕來,戰鬥太過膠着就難以脫身了。

趙當世自然不知道因爲他的到來,南岸的戰事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依舊心急如焚:大獲城音訊全無,不知情形;渡口這裡也明顯被壓制着打。整個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向官軍傾斜。

劉維明尋到他前,喘着氣問道:“千總,帶來多少人?”

“二百。”

“二百?”劉維明一呆,俄而整張臉扭成苦瓜狀,“狗日的官軍上千,小人已經快頂不住了。”

趙當世軍中老人,哪會看不出此間險峻形勢,只是臉上波瀾不驚:“劉頭領勿慮,我爲前部,大軍在後,片刻便到。你只要嚴督兵士力戰,趕在大軍來前守住渡口,便是大功一件。”侯大貴、徐琿他們何時能夠解決袁韜,他心中也沒底。“大軍在後,片刻便到”云云,只是爲了安穩劉維明之心,三分真,七分虛。說真,那是因爲就在剛纔,郝搖旗派人來到言說自己已帶着剩下的兩百兵士趕在路上。他另外三百人,卻是暫時交給了徐琿,還在澗槽溝激戰。

劉維明也不管趙當世言語可信度幾分,屍山血海,他也經歷過多次了,不在乎多這一次。便咬咬牙道:“那好,還請千總看小人表現!”說完,招呼左右,扭頭走了。

趙當世目送他去,舉鞭觀陣。眼下,羅文垣雖人數較少,但憑藉裝備與火器的優勢,完全佔據上風。實力差距太過明顯,劉維明部就算勇破天去,也不可能扭轉頹勢,只能是守一時算一時。

向渡口望望,郝搖旗尚未至,如果他來,劉維明仍沒潰敗,憑藉兩部合力,還是能頂一會兒的。只要堅持到侯、徐等來,就有反敗爲勝的希望。只不過,他現在最爲擔憂的,還是大獲山。

羅尚文部的戰鬥力他見識過,比這羅文垣還要強上幾分。就憑沒有多少作戰經驗的王來興以及戰鬥力不強的後司,絕難抵禦住官軍的猛攻。若不盡快救援,以至於大獲城失陷,就算候大貴他們趕到,也於事無補了。

思忖之下,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在這裡策應劉維明抵抗羅文垣,還是不顧一切,先去大獲山?四野喧囂,刀劍如林,不時有火炮散出的硝煙隨風飄來,縈繞馬前,甚是嗆鼻。趙當世咳嗽兩聲,心亂如麻,他處事作風一向果敢善斷,利大於弊時縱有危險也甘願去冒,卻從未有如今日般優柔寡斷。坐下戰馬似乎通曉主人心事,也不安地原地踏步,扯動轡頭。

主公不發話,楊成府小心謹慎,不敢隨意出聲。彷徨間,不斷有缺胳膊少腿、滿頭血污的傷卒在袍澤的攙扶背馱下從馬軍前經過。在這一刻,兩百馬軍猶如置身事外般,既不支援前線兵士,也無其他動作,只是凝神屏息,眼神齊刷刷全看着趙當世一人。

當是時,亂馬交槍中,三騎突陣而來,馳至趙當世馬前,帶頭之人就馬上拱手道:“稟千總,大獲城消息。”

趙當世看了看這個年輕的騎士,認識他,楊成府的弟弟楊招鳳,之前受命前去查探情況。

“報來。”

這個消息來得很是時候,瞭解了那邊的境況纔可下最終決斷。

“官軍力逮,王把總帶人數次擊退其衆,山城穩固!”這句話,楊招鳳有意提高了聲調。果然,周圍兵士聽了,憂色一消。

緊接着,低頭壓聲道:“山城勢若累卵,若不及早援救,日落之前定然不保。”

趙當世會意,卻見他欲言又止,乃問:“另有情況?”

楊招鳳微微頷首,向邊上瞟一眼,趙當世便與他並馬走到一邊,將楊成府也叫上來,三人碰頭。

“千總,小人親眼目睹,官軍攻山甚急,若非王把總、何主簿調配得當,恐已淪陷。”

“何主簿?”趙當世一怔。王來興身爲守山主將,被提及自在情理之中。但那何可畏只不過是安排在其身畔輔佐的一介文職,打雜的貨,並無實權,能被刻意提起,說明其人確實在守山中發揮了大作用。

情況緊迫,無暇顧忌此等細節,接着問:“還有什麼情況。”楊招鳳神色不對,分明有大發現。

楊招鳳清清嗓子,眼中忽地閃亮起來:“官軍攻三門,小人由空門上山,覘得一個機會。”

“說。”

“官軍此次攻山,勢在必得。羅參將爲一鼓作氣,幾乎將所有兵馬盡數派遣上山,所留本陣守備空虛。”羅尚文本部在前次失利中有些折損,數量只有千餘。而他又嫌棄蒼溪沈國復的鄉兵不堪戰,婉言拒絕了蒼溪協助作戰的要求,實際上一是不想其衆拖後腿,二也有獨吞奪城戰功的打算——大獲城精銳盡出,自己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怎麼看都有十成的勝算。不過他卻低估了王來興等人抵抗意志,兵分三路之下,兵力有些捉襟見肘,又想着有羅文垣堵在渡口,放心之下,便逐漸抽兵,添去攻城,纔有了本陣空虛的景象。

“這……”這個天降的好消息瞬間讓趙當世在烏雲中瞄到一線曙光,緊張興奮之下,身軀都有些抖動,“你可看實了?”

楊招鳳拍拍胸脯,凜然肅道:“軍中無戲言,現下羅參將身邊守護最多百人,而其主力要麼陷戰城下,要麼位於山腰,策應不及。”

楊成府看趙當世表現,有些慌張。他一向不愛冒險,以他之見,還是穩紮穩打,先幫劉維明掠陣,穩住渡口局面,等到大部隊趕來,再圖反擊。王來興與他沒什麼感情,戰死,與他無關;大獲城丟了,也沒大礙,反正不是當流寇嗎?東西沒了再搶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到底還是脖子上這玩意兒金貴。

“千總,休聽他放屁。羅尚文百戰宿將,怎會犯下如此錯誤?以小人看來,還是得穩紮穩打。”一頭向趙當世說着,一頭還不忘狠狠瞪了自己小弟兩眼。

也不知怎麼,楊招鳳今天意志頗爲堅定,半眼沒看二哥,執着進言:“千總,此間官軍勢大,就算我等死戰,無一時半會兒如何能分出勝負?待到那時,山城恐已失陷。羅尚文鬆懈,正是最好時機,機不可失!”

“千總!”楊成府氣的吹鬍子瞪眼,紅着臉還想再勸。但趙當世一隻大手迎風立起,阻止了他。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迎以正,勝以奇。現在的局面,若再和官軍打正面,步步爲營,絕非上策。要勝,只能出奇。趙當世的全身此時如同火燒,熱血沸騰,看向遠處的眼神也從迷茫轉爲了堅定異常。因爲,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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