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來軍行動甚速,起渾營尚未進入岑彭城,數百步外的溪畔就已立馬如林。
魏山洪朝遠處望了望,又瞅了瞅身側的城門樓子,咳口痰道:“統制,姓蘇的還不、不願開門,奈何?”回營馬軍匆匆撤去,逃出生天的起渾營殘部遵郭如克之軍令,再次聚到岑彭城下。惡戰方罷,部隊人困馬乏,亟需尋安穩處休整,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躲在城內作壁上觀的蘇照依舊緊閉城門。
這一次,任憑魏山洪、哈明遠等人怎麼呼喊,好話求盡、髒話罵盡,蘇照乾脆當耳邊風,全然不理。郭如剋制止了喉嚨都幾乎喊啞了的魏山洪,冷冷道:“老魏,別白費功夫了。這姓蘇的是王八看青天,打定主意縮了腦袋。要他出來,我看除非將城牆喊塌了才罷。”
魏山洪額頭汗水涔涔,焦急道:“他不開門,我軍該當如何?”
郭如克說道:“不急,先與過來的兵馬照個面。”
立談之間,遠來的兵馬已至起渾營前。與斥候所報一致,這是一支馬軍,數目當在千騎左右。且上到騎士、下到馬匹,皆有甲冑護體,甲片層疊交錯,在陽光下熠熠生光。如此優良的裝備,連回營最稱精銳的馬光春部也大爲不及,而肅穆的軍容及騎士們隱隱透出的征伐殺氣,亦讓這支馬軍顯出些凜然不可侵的氣勢。
通過馬軍中樹起的旗幟,郭如克已經猜到來人身份,兩邊主將下馬相見,從馬軍中走出來的一名體格魁碩的銀甲將,自報家門道:“在下左鎮標下左驍營參將羅岱。”
郭如克拱手回道:“鹿頭店援兵營營將郭如克。”說着,暗地裡細細打量了自稱“羅岱”的銀甲將一番,心中唏噓,“原來你就是羅岱,倒大名鼎鼎得緊。”
這羅岱乃山東歷城人,從左良玉從軍,最初爲旗鼓,崇禎五年隨部到河南,後因屢有戰功而漸受提拔。不到三年,便已成長爲獨當一面的猛將。崇禎九年,羅岱受盧象升指派馳援滁州,並在滁州城外斬殺大寇“搖天動”,繳獲戰馬無計。不久又在左良玉的統籌下會同陳永福、金聲桓等部在河南賈宋大敗風頭正勁的“射塌天”李萬慶與“老回回”馬守應等寇,從此被認爲是與左良玉、陳永福等相當、“豫省賴以爲存”的重要將領之一。投筆從戎的河南總兵張任學對他極爲看重,“使參將羅岱爲中軍。岱健將,屢著戰功,任學倚以自強”。
然而不論怎麼說,河南將領多出左家門。若無左良玉在背後幫襯,諸如羅岱、高進庫、金聲桓、孔道光等外省客將不可能取得今日地位。所以無論人前人後,羅岱依然唯左良玉馬首是瞻、倚爲靠山,甚至私底下直接稱左良玉爲“家主”。
左良玉自崇禎五年就進河南剿寇,至今已有近十年光景。陝西、山西、河南、湖廣等地的流寇基本都與左良玉交手過不止一次,甚至暗中還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交易。既然熟悉左良玉,連帶着與左良玉關係緊密的羅岱也不會陌生。郭如克清楚的記得,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垂死,就是拜左良玉所賜,那時候他只是茫茫羣賊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雜兵,誰知時光彈指一揮間,現在的自己竟然已經有了與左家軍大將並肩而立的資格。
一聽是趙營的人,羅岱並沒有自恃職位而怠慢了郭如克,反而表現得頗爲熱情。郭如克本來對左良玉印象不佳,然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羅岱態度甚佳,又着實救起渾營於一劫,郭如克最初的偏見也隨之消散。
“豫中得流賊轉入楚北的消息,左帥與張軍門憂慮羣賊相合,便令我及高、金諸軍堵之。”羅岱說話速度很快,看得出是個急性子,“我昨日出兵至泌陽縣,就得知回賊馬軍已率先滲透進了楚北,當即連夜趕路,今日先到湖陽鎮,可惜遲了一步......”言及此處,臉上帶些抱歉的神色看了郭如克一眼,“又聞回賊蹤跡在此,便馬不停蹄到了這裡。只恨回賊狡詐,卻教他復提前遁去。”
郭如克沉默片刻,嘆口氣道:“羅大人雪中送炭,郭某感激萬分。只是強敵雖退,禍又起於蕭牆......”邊說,邊將目光移向安靜的岑彭城。
羅岱不解其意,魏山洪結結巴巴將蘇照閉門不開的情況說了,他當即驚訝,暗思:“難不成城中守軍憂慮趙營兵賊性難改,是以提防備至?”又想,“左帥說起多次,趙營乃其在楚北經營的重要一環,我先引軍在湖陽鎮按兵不救、後又在此間故意逡巡,坐視趙營兵死傷慘重,已有不妥,若讓趙營在楚北失勢,對左帥亦不利。眼下只要不損我兵馬,能幫一手是一手。”如此想着,用力拍拍胸脯,將胸甲拍得啪啪作響,“郭兄勿慮,此事包在下身上。”
岑彭城內官軍見城外又來一支兵馬,早將情況告知蘇照,蘇照心中慼慼,暗地裡已躲在了城樓上觀望。這時羅岱牽着馬,大剌剌走到城下高聲呼喊,蘇照耳中“羅岱”、“左鎮”等詞聽得真切,大驚失色。他生平最敬畏之人就是左良玉,如今左良玉手底下的人叫門,縱然還有千不情萬不願,他也不敢再熟視無睹,只得硬着頭皮傳喚弓手們開門。
老舊厚重的城門伴着吱吱聲緩緩開啓。早便精疲力竭、幾乎處於崩潰邊緣的起渾營兵士們見終於休整在即,無不歡呼雀躍。魏山洪環顧周遭愉悅雷動景象,大爲動容,轉目去看郭如克,卻早沒了蹤影。他心頭一緊,快走幾步跟上哈明遠問道:“見着統制了嗎?”
哈明遠搖搖頭道:“未曾。”
魏山洪口雖訥,心思卻不慢,暗暗叫苦,對哈明遠道:“你帶兵進城,安頓兵馬諸、諸事且由你把控。”說罷,叫上幾名親兵,飛腳離開。
羅岱亦引兵入城暫歇,迎面碰到神色匆忙的魏山洪,便問:“怎麼了?”
魏山洪勉強擠出個笑,回道:“找郭統制辦些事。”
羅岱說道:“我方纔見郭統制帶着三四人,先上城樓去了......”
他話還未完,魏山洪叫一聲“糟”,當即慌忙告辭轉上城樓。待到城樓上,但見上頭羣兵紛攘嘈雜,早亂成一鍋粥。他連跑帶跳,扒拉開前方最密集的人羣,驚見郭如克正手提馬鞭,重重下抽。地上一人披髮跣足、灰頭土臉,正在蜷縮哀嚎,豈不就是鹿頭店巡檢司巡檢蘇照?
說來可笑,人羣中連同郭如克在內,起渾營兵士不過五六個,其他所有人都是蘇照手下弓手,而時下見巡檢被抽,弓手們圍在一起,臉上各帶焦急,但或勸或看,居然沒有一個敢上前攔郭如克一攔、救蘇照一救。
“個狗日的夯貨,今日我營差些斷送在你手上!”郭如克咆哮着的模樣彷彿一頭觸怒了的狂獸,咬緊牙關,一鞭接着一鞭,每一鞭好似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結結實實招呼到了蘇照的身上。蘇照雖然穿着輕甲,但依然被打得死去活來,“虧我好心送你進城,你卻恩將仇報,裝聾作啞!早知如此,今早便該帶着你推到陣前,讓回賊的馬軍踩上千腳萬腳!”怒斥着的郭如克手上半點不停,越說越氣,一鞭鞭打出去反而更添力道。
可憐那蘇照哪還有餘力告饒,只剩鬼哭狼嚎罷了。
魏山洪看蘇照狼狽模樣,心中着實解氣,但旋即回過神,撥開人羣,大跨兩步上前,勸阻道:“統制,使不得!”
郭如克餘光瞄他一眼,充耳不聞。魏山洪一急,聽蘇照呼喊聲漸弱,地上也慢慢有了幾道血痕,怕真給人打死了,也無暇多想,撲上去抱住郭如克,連聲道:“統制!別打了,別打了!”
見魏山洪出頭,從始至終都在圍觀的弓手們方纔如夢初醒般一哄而上,將郭如克與蘇照分開。魏山洪先與三五個兵士將郭如克推到城牆邊,再去蘇照那邊問道:“蘇大人?”
有弓手探了探蘇照鼻息,回道:“巡檢大人還有氣......”
這話被郭如克聽到,立刻將他炸了起來:“還有氣?”凌空揮出一鞭響亮如雷,又要上前。
衆皆驚慌,魏山洪帶來的三個兵士更是抱盛怒下的郭如克不住。衆弓手有若驚鳥,各自驚懼不定,好似隨時就要丟棄蘇照四散。眼見奄奄一息的蘇照又將受戧,得虧羅岱及時趕到,飛步奔前扳住郭如克的肩頭,勸道:“郭兄息怒。你爲一軍之主,胸襟寬廣,何必與此等人計較?”轉而又道,“蘇照再不堪,也是朝廷命官。坐視友軍受難而不動,自有國法處置。施以私刑,有弊無利。郭兄還有大任在身,切莫因小失大。”
魏山洪也走回來道:“蘇照鼻口皆流血,再打下去必死無疑。給他這個教訓也夠了。”另又道,“城中促狹,兵士安頓事宜未完,大營那邊也尚未派人交涉,還請統制移步理事。”
羅岱轉眼瞥瞥蘇照,對心驚膽戰的弓手們呼道:“還不將你等主子帶走,是等着他傷重而死還是繼續給人打死?”弓手們聽罷,如醍醐灌頂,趕忙七手八腳將蘇照擡下城去。
郭如克沉着臉,佇立城頭良久無言。
起渾營兵敗的情況在當日即傳到了趙當世耳中。之前,他雖信心滿滿,甚爲樂觀,卻不是沒想過失敗。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料到失敗來的如此快,來的如此慘。
湖陽鎮伏擊的計劃已成鏡花水月,回營精騎亦已深入己境。計劃趕不上變化,在趙當世的要求下,趙營哨官以上軍官都被召集連夜參與緊急軍議。會議定在亥時,除了在外作戰的起渾營與飛捷營,侯大貴、徐琿等人悉數到場。臨軍議開始還剩一刻鐘,已經坐定的侯大貴卻發現自己營中的後哨哨官惠登相不見人影。
“老惠人呢?”侯大貴有點不快,遍數全營上下,只有惠登相稱得上是自己的心腹。他如果遲到,受了懲處,既折了侯大貴的面子,也壞了在趙當世心中的印象。
“不知。或許有軍務在身。”受到問詢的無儔營左哨哨官吳鳴鳳輕輕搖頭,雖然他的軍帳與惠登相的離得最近,但平日裡並無什麼往來。
“有個鳥的軍務。”侯大貴低聲罵道,“這賊撮鳥可別是睡婆娘睡過了頭。”
還在鬱悶,守門兵士掀開帳幕,侯大貴等人還道是趙當世來了,正準備起身相迎,結果勾頭勾腦,進來個惠登相。衆目睽睽下,惠登相低着個頭,不敢四顧,小碎步趕緊走到侯大貴身後坐下。
“你狗日的做什麼?”侯大貴慍怒道,“徐統制、王統制他們都到了,你這般扎勢裝大,要與主公一起進帳好賣弄威風嗎?”
惠登相陪着笑連道不敢,趙當世將至,帳中自有一股肅靜氣氛在,無人高聲闊談,侯大貴罵他兩句,就也暫時按下怒意抿脣不語。吳鳴鳳幸災樂禍偷瞟惠登相一眼,卻發覺他臉上訕訕,神情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