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鐵鞭(四)

當年川軍侯良柱部有軍擅用強弩,不單曾在川北重創廉不信的馬軍,在劍州城下也給趙營兵士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侯良柱覆滅後,趙當世將其部強弩蒐括起來,得數百張。

明代因技藝失傳,弩以數層木板捆紮替代了前端橫置弓,且縮短了弩弦與弩機的距離,故而蓄能較低,威力主要發揮在近距離。侯良柱軍的弩以西南苗人木弩、竹弩爲模版,分以桑木做弩‘弓,棗木做弩身,改臂開爲腰開,勁力更強,尤其在五十步內,基本可謂穿銅透鐵。

郭如克編營中前哨,以遠兵爲主,其中開元弓弓手百人,而操持弩機的弩手亦有近百人。廣文祿所在的三隊八成以上爲弓手,而他身後的一隊則皆爲弩手。這批從他頭頂及時掠出的矢雨,便是弩手隊所發。

弓弩先後各射了一輪,當前衝擊的回營馬軍多有死傷,本就參差不整的橫線推進爲之一滯。但依然有進二十步內的回營馬軍,這時候大旗中飛熊旗一擡,三隊中爲數不多的刀盾手將團牌插在身前地上,從背上取下棄槍、投標,交叉飛擲。

回營馬軍進攻受挫,稍稍退卻,郭如克遙望見岸畔躊躇不定的回營馬軍,心中大喜。吩咐預備的五隊火速穿插上去。五隊中兵士多持長刀大矛,郭如克的意圖便是趁對手猶豫不決的時機,將雙方間隔儘可能縮小。張雄飛背水迎戰,無路周旋,只要能壓近,那麼彼等馬軍的機動優勢將毫無用武之地。

回營馬軍首先弄不清趙營的虛實,接着試探一攻吃了大虧更無戰心,於是當下軍陣中竹哨再起,七八面高挑的三角旗指向東面,馬蹄翻飛,馬軍們開始向東轉移。

向東是有一片較爲開闊的平地,可郭如克怎麼容他輕易逃去,原先佈置前往東面搶佔密林的二隊大聲鼓譟,並不斷從林中飛射出箭矢騷擾,回營馬軍走到東面見有異狀,進退維谷,有些返身而回的與袍澤撞在一起,場面登時混亂。

郭如克用兵最是隨機應變,回營馬軍的組織度比他想象中的還低,他毫不遲疑,一面令一、三兩隊的弓手‘弩手五步一射徐徐前推,一面令五隊急進。二隊依然留守密林以張聲勢,四隊坐守中軍安堵如故。

“咻咻咻咻——”

趙營的弓手適時用起了哨箭,近距離內,回營馬軍的馬匹多有驚蹶,加之後列中軍四隊中擂起震天價的戰鼓金鈸,整支前哨上下只數百人似乎有千軍萬馬般浩大聲勢,穩穩壓制住了實際人數佔優的回營。

回營的戰意頗低,在又分出幾小撥馬隊出擊意圖將趙營的隊伍扯開空隙但無一成功後,陣中遽然大亂起來。當中分出一股向東急突,郭如克見時機已到,中軍大旗向東囫圇轉了三轉,過不多時,東面密林號鼓齊響,二隊勢若猛虎殺奔出林,截斷東向道徑。當其時,躍進的五隊已欺至回營馬隊跟前,回營馬隊難以馳騁又不得軍令,僅憑馬刀短矛一時間難以招架層層遞進的趙營長兵,當下就有百餘人開始不顧一切涉水渡河。

“令弓手向水中拋射!”郭如克一勒轡頭,大聲疾呼,“射一輪全軍拔刀劍近戰殺敵!”短短一刻鐘不到,回營馬軍的秩序已經崩壞,狹路相逢勇者勝,狀態低迷的回營遇見如狼似虎的趙營,勝負實則早有端倪。

龐勁明遠眺河畔戰局,回顧精神振奮的郭如克,暗生幾分讚歎。他素知郭如克善用兵,但直到如今親身經歷、親眼目睹,他才深深體會到郭如克那審時度勢、臨陣調度的本領,是自己望塵莫及的。

趙營步步緊逼,將回營上下逐漸逼入澄水。湍急的水流中,暗石坑陷密佈,驚慌失措的回營馬軍許多都給絆倒衝倒,未及他們站起身,不計其數的飛矢自上空落下,幾個呼吸之間,清澈的澄水殷紅彌溢,中箭以及嗆水的慘嚎聲此起彼伏。

“中軍令,殺賊一員給錢二兩,得渠首張雄飛者,賞十金!”

亂陣中,數匹塘撥快馬來去穿梭,高呼統制郭如克許下的封賞。廣文祿聽在耳中,環視左右袍澤都藏起了弓箭,拔刀在手。正在此時,人影一閃,卻是萬勇跑到面前,對他道:“快隨我走,羅管隊發現了賊渠,叫咱們去助戰!”

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機會稍縱即逝,羅威身爲管隊,身旁怎會少人相助,廣文祿心知這必是他念及情誼,讓自己也好沾光獲益。想到這裡,精神一振,提起弓便隨萬勇奔走。

幾步來到河畔,羅威正由四五名兵士保護夾在亂馬之中。回營的馬軍秩序紛亂,互相踩踏,趙營的步兵便覷準時機將他們從馬上勾下拽下,繼而用尖刀斃命。

一匹快馬突奔而至,廣文祿看得親切,張弓搭箭一記勁射,羽箭正中那馬額頭。那馬吃痛揚蹄長嘶,側仰倒下,馬上的騎士也被顛了下來。斜刺裡,羅威縱躍上前,幾個起落避開亂軍衝撞,到得那尚在掙扎的騎士面前,手起刀落,將尖刃送入對方的頸部。隨着幾股血水激射,那騎士兀自手腳抽搐,但羅威並不以爲意,再將刀壓進去些,自左向右環切一週,最後順手一扯,便麻利地將那騎士的首級割了下來。

萬勇笑道:“羅管隊的手法倒還沒生疏!”他知羅威之前是殺豬宰牛的屠戶,故以此調笑。

羅威哼哼兩聲,將首級往腳邊一甩,立馬有隨行的兵士迅速將首級拾起來裹進一個大布包,廣文祿看那大布包凹凸不平,底部更爲血水浸透,料想內藏首級不下五六個,亦讚道:“羅大哥......羅管隊好身手!”

羅威將濺到臉上的血漬擦了一擦,道:“不都是我砍的,不過這人只要喪失了鬥志,殺起來倒比那豬牛羊還要容易不少!”說到這裡,轉視澄水,指着河中心道,“賊渠意欲涉水逃走,我已着人用飛叉飛斧砸死了他的馬。”

廣文祿順着他眼神看去,面前的河中心眼下正是哄亂一片。雜七雜八不少人、馬正攢在那裡,水花飛濺、刀兵相交。

“哪個是賊渠?”萬勇將紅旗插在腳邊,向左右手噴點唾沫星子,順手拔出了腰刀。

羅威道:“當中那個披頭散髮的魁梧漢子,就是賊渠張雄飛。此人甚爲有力,又求生心切,我雖派了七八個弟兄將他困在河中心,但攻了幾次都拿他不下。”

萬勇歪嘴一笑道:“讓我老萬會會他。”

羅威點頭道:“哨官大人說了,最好拿活的。”

萬勇答應一聲,迅捷跳入河中,那河水本只到他腳踝,但快到河中心,水面已幾乎漲至他的膝蓋。廣文祿發了一箭,射倒萬勇左近一個攔截的回營兵士,萬勇補上一刀,回頭對着廣文祿笑笑。

可是就是這一笑之間,張雄飛便已注意到了萬勇。廣文祿驚呼:“萬大哥小心!”話音方落,萬勇臉色陡變,整個人在瞬時就給飛撲上來張雄飛壓倒在了河水中。

健碩的張雄飛猶如一頭暴怒的黑熊,狠命將萬勇的頭往水中摁,萬勇嗆了幾口水,奮力要將張雄飛推開。但張雄飛的小山一般的身軀任憑他怎麼努力就是巋然不動,萬勇情急之下,一口咬住張雄飛的左掌。張雄飛怒咆盛怒,右手一戳,只一下便將萬勇的左眼挖了出來,萬勇痛不欲生,氣力也在此刻一瀉千里。

“萬大哥!”廣文祿悲痛長呼,朝張雄飛連發兩箭,但方寸已亂,無一命中。眼見張雄飛揮拳不斷沉沉砸向萬勇的天靈蓋,只小一會兒,萬勇腦邊的河水就已然渾紅。

“你大爺的!”

還沒等廣文祿再射,羅威咆哮着已經跳了出去。他雖是管隊,但眼見兄弟慘死,怒不可遏。待左右護衛兵士反應過來,他連走帶遊已經快到河中心。

“快保護管隊!”

兵士們張皇失措,各自爭相上前。爲了確保隊伍的凝聚力以及降低人才損失率,劉孝竑曾建議效仿五代朱溫行“跋隊斬”之政策,即“將校有戰沒者,所部兵悉斬之”。但在昌則玉的調和下,還是決定以“將校有戰沒者,所部兵罰俸降職”這相對“溫柔”的軍紀代替,以免兵士們畏罪逃逸。

雖說沒了斬刑,但罰俸一項在兵士們看來依然十分嚴苛,羅威盛怒冒進,他所轄隊兵自然難以坐視,尤其是他的幾名親兵,更是捨生忘死向河中狂衝。

廣文祿同樣驚怒交加,更爲羅威擔心。河畔激戰至今,趙營實則死傷寥寥,要說損失最大的,就當屬河中心圍困張雄飛的一隅了。那張雄飛不愧回營猛將,即便窮途末路,但生死關頭,依然萬夫莫當。羅威固然有斤把氣力,但在廣文祿看來,對上張雄飛仍不免凶多吉少。

當混雜在人羣中的廣文祿跳入水中時,眼到處,羅威早已與張雄飛廝打開來。惡鬥許久的張雄飛卻是半點懈怠的感覺也沒有,羅威銜刀先借突襲之力將張雄飛撞翻,但張雄飛趁他取刀的空隙,飛起一腳,反而將他踢入水中,並騎在了他的胸口。

羅威反應快,及時憋氣,如此方不至於讓水流灌入鼻口重蹈萬勇的覆轍。他怒喝道:“還我兄弟命......”尚未說完,張雄飛一使勁將他壓到水下,後頭的話都化作“咕嚕咕嚕”的氣泡,難以辨清。

廣文祿心急如焚,當即停步,張弓射出一箭。張雄飛敏銳,將頭一側,那箭貼着他頭皮過去。廣文祿扼腕嘆息,再去箭囊摸箭,心下卻咯噔一驚,原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戰鬥,他箭囊中所剩的箭,如今只剩一支。

他定了定神,已摸到了箭的手重新鬆開,並抽出了箭囊。只剩這最後一箭,理智告訴他不可再隨意浪射。

再走幾步,前方不遠死死抱在一起的羅威與張雄飛二人在河裡翻滾,水花四濺翻飛中,或是羅威在上、或是張雄飛在上,均是溼淋淋披頭散髮着,不仔細看當真難以將他們區分開來。

興許是發現趙營的援兵將至,河水中,張雄飛忽而勇猛不少,他口中嘶吼着猶如嗜血的野獸,將一雙手鐵鉗一樣牢牢扼住羅威的脖頸。羅威陷在下方,不但呼吸困難,且此時再也不無法顧及許多,連帶着許多急流都從他的口鼻中倒灌進去。

廣文祿眼看着羅威拍打在張雄飛肩部腦袋的雙手漸而無力,一陣恐慌,目測相距只剩二十步,便毫不猶豫將手再次伸入箭囊,摸出了那最後一支箭。

“只盼這次別射偏了。”他深吸一口氣,凝神聚氣,這一刻,他的心境竟是出奇的沉靜,四周的喧囂紛亂對他而言彷彿都是過眼雲煙。他在心中默數了三個數,到得最後一個數時,張雄飛身子一擡,似乎摸出了綁在小腿上的尖刀,也就在這一刻,廣文祿雙目怒睜,“繃”一聲將羽箭射了出去。

“唔.......”張雄飛急於解決糾纏不休的羅威好抽身對付前仆後繼上來的趙營兵士,只是纔將尖刀拔出,卻沒料到冷箭忽至。這一箭深深攢入他的右胸,推着他向後倒去。他猶不忘身下的羅威,咬牙將尖刀斜斜一挺,與他倒下的同時,那刀不偏不倚,恰好沿着羅威的大腿拉開一個極長的口子。

羅威慘呼一聲,當即痛暈過去,但此時趙營援兵已經趕上來,七手八腳將他向河岸擡。但就在下一刻,張雄飛竟又顫顫巍巍,從河中踉蹌起來,只看那雄壯如牆的身軀以及水血淋淋的甲冑頭髮,直讓人以爲是河神顯靈。

廣文祿大急,再去摸箭卻想起箭已用盡,窘迫之下無計可施,彷徨間只見那張雄飛身子猛然僵直了一下,隨即向前重重摔入水中,濺起了齊人高的浪花。浪花落盡,卻有一個漢子站在那裡,正將腰刀收回刀鞘。

張雄飛這一次倒下再沒能自己站起來,因爲他雙腿關節的筋都給人一刀切斷。

“羅大哥!”伴隨着兩岸貫天徹底的歡呼,廣文祿急匆匆趕上去查看被擡在岸邊的羅威。

“他沒事。”旁邊有個兵士冷冷道,“但右腿處脈絡傷了大半,估計能醫好下半輩子也是殘廢。”

廣文祿愣了愣神,看向那兵士,卻覺眼生,當非三隊中人。那兵士也看他一眼,帶着幾分得意道:“還是咱哈管隊手段高,只一刀就將賊渠給廢了。”

“這功勞該當是羅大哥的!”廣文祿記起適才站在張雄飛身後出刀的人,又看看尚自昏迷不醒的羅威,憤憤不平道。突然間,右邊數十步外歡聲迭起,看過去,只見五花大綁的張雄飛正由七八個兵士拖在地上,血水、河水沿着他身體拖行的方向淌出一條軌跡。在他的身後,一名軍將被兵士們團簇,洋洋得意着昂首闊步。

這便是搶了羅威功勞的一隊管隊哈明遠。若不是羅威牽制住了張雄飛,哪容哈明遠輕易得逞。而今哈明遠被視爲擒獲張雄飛的英雄,可羅威卻冷清清倒在一邊無人理會。廣文祿想到這裡,怒從心中起,也不管什麼禮儀尊卑了,飛腳過去便要討個說法。

他跑得急,路到中途,不妨側裡一騎突至,他受了一驚,連滾帶爬開來,堪堪躲過一劫。偷眼向上看,但見馬上是一盔甲鮮明的騎士,正滿臉不悅瞪着自己。

“不長眼的東西!”

廣文祿沒來得及說話,便有人抽了他一鞭子。出鞭的人倒臉熟,是前哨哨官景可勤。

“小人見過大人!”廣文祿咽口唾沫,忐忑不已。只看景可勤對那軍官鞍前馬後的態度,稍一想便能猜出自己衝撞之人的身份。

“躺在那裡的是羅威?”坐在馬上的正是郭如克,他聽說大獲全勝,便打馬趕來。不過他首先注意到的並非是右側前呼後擁的哈明遠,而是左側躺在百節芒叢邊的羅威。

景可勤點頭道:“是。這人罔顧軍法,在膠着之際拋下部隊冒險入水,差些死在張雄飛手裡亂我軍心。所幸哈管隊及時救援,方纔化險爲夷。”進而補充一句,“羅威犯了軍令,雖未死,但戰後必要有所懲罰,不然難以服衆。”

郭如克目視不省人事的羅威良久,頷首道:“你的人,你自己處置。不過這羅威親冒矢雨,倒也不失條漢子,你發落時可酌情一二。”

景可勤如聞聖旨,恭恭敬敬點頭稱是,回頭再罵廣文祿一句:“還不閃開!”

廣文祿面色如土,哆哆嗦嗦躲到了一旁。經此一遭,開始的那股銳氣頓時消散全無。聽了統制大人與哨官大人的交談,他只覺心如刀絞。岸邊,臉龐血肉模糊的萬勇屍體也被打撈上來,擺在了羅威的不遠處。廣文祿對另一邊的歡悅涌動毫無半點感同身受,反而遠遠看着自己的兩位大哥,潸然淚下。

“前哨一隊管隊哈明遠,賞金十兩,記大功。”景可勤站在兵士之間,笑着說道。

圓臉細目的哈明遠連忙下拜,對着郭如克與景可勤鄭重道:“明遠謝統制、哨官封賞。日後必以此自勵,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盼再立功勞,以報二位大人恩情!”

郭如克微笑道:“你活捉了張雄飛這賊子,大功名至實歸!”說罷,眼中目光一凜,頓時冷若冰霜,“來呀,把我的鐵鞭拿上來!”幾個眼神下去,左右會意,景可勤親手將早已準備好的八角鐵鞭呈了上來,哈明遠則與兩個兵士將張雄飛踢跪在地。

河水順着溼漉漉的髮梢不斷滴落,狼狽不堪的張雄飛喘着氣,勉強擡頭看着傲立於身前的郭如克,澀聲道:“這位大人,小人不知何事觸怒了大人,非要拿小人的性命?”他今日萬沒想到會突遭人襲擊,心中一千面小鼓打着,就是想不通對方何故會如此不依不饒。但所謂死也死個明白,由是發問。

郭如克默然許久,最終在所有前哨兵士的環繞下淡淡說道:“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

“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

“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

圍觀的兵士們也異口同聲高呼起來,這句話入耳,張雄飛當即眼神黯淡,面若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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