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螳臂(三)

“吃酒,兄弟。”

一座用沙土堆砌,簡陋的墳塋前,甲束在身的韓袞神情肅穆,將一碗清酒鄭重橫灑在了墓碑前。

墓碑是用一塊扁平的青石製成,形狀不方正,卻勝在平整。上邊歪歪扭扭刻着幾個大字,字跡很不清晰,但努力去認,還是能看懂“把總”,“秦”,“諱雍”等幾個字。

這正是秦雍的墓。韓袞拒絕了營中給出儒生、工匠砌墳雕碑的幫助,只憑自己一個,壘起了這堆土墳。甚至爲了刻碑文,他還親自去營中尋找了何可畏,讓他先在紙上寫下文字作爲模版。雖如此勞心勞力,可韓袞卻堅定的認爲,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爲墳塋裡躺着的是他的兄弟,更是趙營的勇士。

“當初說要與你一起吃酒,只恨軍中事雜,一直抽不出空。世事難料,真與你再見,卻已是陰陽兩隔。”韓袞邊說着,又給酒碗滿上,仰首一飲而盡,隨後再滿一碗,灑在了墓前。

他又飲兩碗,復斟滿擺在碑旁。腦後忽然穿來腳踏落葉的“沙沙”聲,他回顧來人,是老本軍左營千總吳鳴鳳。秦雍此前就是在吳鳴鳳麾下當職。

相對於侯大貴、郭如克等趙營老人,韓袞入夥的時間已算較晚,故而對吳鳴鳳之前的事蹟也不甚清楚。他只覺此人和氣,且與自己類同出身官軍,天然的好感促使兩個人走的近了些。

“唉。秦兄弟是個真好漢,只可惜武運不濟,竟而害在了這廣元!”吳鳴鳳嗟嘆不已,面色十分惋惜,走近了墳塋,端起另一個空碗,提起酒罈將它倒得滿滿當當,一口悶了下去。

韓袞訥然無言,聽着吳鳴鳳的嘆息,神思似乎又飄回了昨日那金戈鐵馬之中。

昨日一戰,趙營的先鋒隊深入官軍陣中,不幸爲四面趕來的官軍重重包圍,兵士死傷殆盡,新任把總秦雍也最終沒能逃過一劫,戰歿於陣。

他才倒地,侯良柱的中軍所在便突然響起了清脆的鳴金之聲。與渾厚的戰鼓聲不同,敲鉦發出的聲音頗爲細窄,不過穿透力很強。“叮叮叮叮”的鳴金聲一經敲響,立時便傳遍了方圓數裡的地面。

李自成看着遠方,笑對趙當世道:“老趙,看來老徐得手了。”

趙當世比較謹慎,遙遙看向廣元城西北角,發現那裡正起波瀾,確定是自西跨過嘉陵江趕來增援的徐琿部無疑,方答應道:“當是徐琿。”

來的正是徐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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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因崔樹強所率先遣隊的衝擊,嘉陵江東側的守江官軍一陣紛亂,郝搖旗乘隙率領敢死隊飛渡棧橋,並在徐琿的策應下逐漸穩固住了局面。之後黃世俊、易謙兩部官軍雖然竭力阻擊,意圖扭轉頹勢,可遭到郝搖旗所部的頑強抵抗,難有所爲。而崔樹強陰差陽錯中斬殺守江主將傅夢帝,更是擊碎了官軍死灰復燃的希望。徐琿逐漸帶領所有人馬安然越過嘉陵江,黃世俊與易謙見大勢已去,亦不敢戀戰,先後脫離戰場撤退。他二人自知罪責難逃,不敢回廣元去見侯良柱,索性背道而走,各尋去處。

徐琿志不在追殺二人,收儉了傅夢帝的人頭、重新整隊後,就帶領全軍,馬不停蹄趕赴廣元北城的主戰場。那裡炮聲不斷,當是戰事未了。

侯良柱沙場宿將,當然對防江一事留有後手。老實說,他安排了兩個百人多的方陣遲遲未動,就是爲了防範腹背受敵。

只是,他所做的這些努力,在面對勇猛無前的二營兵士時慢慢化爲烏有。首先,二營那支負責清除路障、先登衝陣的先遣隊的韌性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精心構築的深壑拒馬,居然旦夕被破,這於他而言,完全算是吃了個下馬威。其次,二營馬軍戰力的銳利,也遠超他的想象。他其實應該知道,陝西的流寇,素以馬多腳快著稱。往昔他出省援剿,面對的敵手都是些不知名的小寇,未必馬強。可現在,來的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寇,官軍對於馬軍的衝擊,豈能不做萬全準備?本來川中多山地,馬軍難以馳騁,對精於步戰的官軍很有利。可侯良柱爲了此次打一個打的殲滅戰,故意擇選了廣元北城外的平坦壩子作爲交戰地,其初衷無可厚非,但也無形中爲闖營驍騎的發揮提供了便利。

他的軍隊因爲這兩個變數,被牽扯到了許多,不但秩序開始混亂,士氣也隨之慢慢回落。這還不算,接下來的正面激戰,二營的技戰水平以及勇猛無畏,同樣出乎他的預料。郭如克、吳鳴鳳的部隊或許面對官軍時,還處於下風,闖營劉芳亮的二千人是結結實實能與侯良柱手底下的精銳捉對廝殺的。原本預計頂上去三四千人馬就能扛住壓力,不料實際情況是隻有將所有五千多人盡數派遣出戰,方能在馬步上萬流寇的猛攻下基本穩住陣腳。如此一來,原本的預備部隊也抽離了大半加入正面戰鬥,從而失去了對腹背的顧應。

然而,再怎麼說,侯良柱終究是留了部分人馬來拖延從嘉陵江方向夾擊過來的徐琿部。徐琿部的出現的確給官軍造成了極大的波動,可侯良柱畢竟久經風浪,他及時調度,仍不至於落敗。況且,他還留有一個後手,即是退入構造錯綜複雜的城下大營,背城與二營打散兵巷戰。

侯良柱相信,依靠官軍的單兵素質以及城上的呼應,即使面對兩倍於己的流寇,也穩操勝券。

但,廣元城不期而至的一個舉動,讓他的軍隊徹底失去了戰鬥的意志。

確切說來,是蒲國義的舉動。

自打看到城外山坡上樹立的那個大大的“闖”字,立於城頭負責城防的蒲國義的心就再也沒有平靜下來過。他內心反覆質問着自己一件事:要不要反了朝廷?

從內心深處的感情上說,正科武舉出身的蒲國義並不願意當一個背國投賊的叛逆。他出身農家,是朝廷給了他機會,才得以魚躍龍門,步入仕途。他很感激朝廷對他的厚恩,十多年來,一直盡心盡責、兢兢業業,以自己的努力報答朝廷恩情。

逼上梁山,這是蒲國義反覆告訴自己的四個字。不是他忘恩負義、長有反骨,而是時勢所逼、不得已而爲之。他之所以心甘情願付出自己的血汗爲朝廷賣命,期冀的便是能給自己、給家人一個美滿的生活。自從三年前雙親相繼過世後,他所謂的家人,便只剩妻兒二者。可以說,妻兒是他生活工作的全部動力,他願意爲這二人付出一切。

如果此前侯良柱告訴他,你要爲了擊退賊寇獻出生命,死後,家人由朝廷贍養,那麼他當會毫無顧忌地上陣殺敵甚至因此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然而事實是,侯良柱告訴他,你要把你的妻子讓給我,否則你會死。

憑什麼?

同樣是死,蒲國義絕不會窩囊到選擇任人宰割。況且,他也不想死,他還有太多的話要和妻子傾訴,還有太多的寄託需要妻子陪伴。他還想看着自己的兒子長大,能成長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等着他揮出沉重有力的一拳,將老邁的自己打翻在地,從此成爲老蒲家新一代的希望。

一句話就剝奪原本屬於自己的這些,憑什麼?

他蒲國義既爲自己而活,也爲家人而活。如此而言,活在朝廷,活在賊寇,又有什麼區別?

其實自始自終盯着戰場的無數雙眼睛中,沒有人比蒲國義更緊張。他等待着機會,一個合適的機會,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當蒲國義猛然下令,將本開啓着的城門關閉時,城頭上的所有人都驚呆了。背城而戰的侯良柱爲了給自己留退路、給兵士們看到有生的希望,出戰前曾吩咐蒲國義城門務必常開。一旦將城門閉合,可以想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必將使無路可退官軍精神遭到極大的打擊。

城下呼殺聲漸大,蒲國義咆哮猶如林中的猛虎:“傳我令,速速閉門,違令者斬!”

有軍官詫異說道:“若現在閉門,城下必亂,不如先差人急報侯帥,讓他拿主意?”

“混賬!”蒲國義一腳將那軍官踹翻,怒目而視,“賊寇自西而來,已到城下,城門再開,必將爲賊所襲。城內守軍寥寥,倘若失陷,大事去矣!”

“這,這……”那軍官狼狽爬起,戟指蒲國義,“無侯帥令,門便不能關!”他話音方歇,眼前寒光一閃,衆人愕然目視蒲國義一刀將之砍死。

“侯帥在外,城事全聽我號令!再有違令遷延軍務者,一如此子!”蒲國義大聲呼吒,剛殺了人的刀鋒爲小雨所淋,不斷從鋒口滴下血珠。蒲國義本就雄壯,當下怒發皆張、紅眼咬齒,猙若貔貅。城頭上軍官兵士雖然還有不少,可一畏蒲國義威勢,二慮其人本就是指定的守城主帥,故而也再沒與他爲難,一撥人慌慌張張就去關門。

“蒲守備,這炮……”左近一個軍官小心翼翼湊上來問。他與蒲國義共事這麼多年,從未見他兇惡如此。往日裡那個和善忠厚的老好人形象頃刻間蕩然無存。他卻不知,再老實善良的人,一旦被逼到絕境,往往表現得最令人震懼。

“不必打了!”蒲國義凜若冰霜,語氣絲毫不留餘地,“城下亂成一片,誰分得清敵我,一炮下去殃及甚廣,打死打傷了友軍,誰擔責任?”

那軍官聞言諾諾,隨後,廣元城上的數十門火炮同時收聲待命。

在侯良柱的軍令下,城外的官軍且戰且退,慢慢收縮着交戰面,想要退回大營中開始混戰。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呼一聲:“大爺的,門關啦!”

一言既傳,衆軍譁然,許多人心驚之下當即回頭去看,不是給突上來的二營兵士砍死,就是被後隊的監陣隊所斬殺。可縱然如此,還是有越來越多的兵士發現了城門已然閉上的情況。首先是西北處,給徐琿衝擊着的一部官軍開始旗倒幟曳。緊接着,這樣的景象猶如瘟疫,迅速在侯良柱全軍中蔓延開來。

“媽賣批的蒲國義!”侯良柱咬牙切齒地望着緊閉森嚴的廣元北城門以及啞巴了的城頭火炮。他心裡十分清楚,蒲國義定然不是關鍵時刻掉鏈子,這龜孫絕對是蓄謀已久。

失算接二連三,老練如侯良柱也不禁浮躁起來。自從天啓元年從徵奢崇明、安邦彥至今,他已經很久沒有打過如此艱難的仗了。從前,再難打的仗,都不過是外敵;而今,禍起蕭牆,他竟然開始後悔讓蒲國義負責守城。

“這孫子真敢謀反!”侯良柱又氣又怒,卻又無計可施。他到現在還依然沒有意識到,將一個人逼入絕境後遭到的反噬會有多麼嚴重。他後悔的,也只是任人不當,而非先前冒犯了蒲國義的妻子。

李自成與趙當世當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好機會。雨越下越大,二營兵士拼殺的如火熱情卻越來越旺。伴着最後數聲貫徹長空的炮聲,闖營的馬軍再度收攏,轉而向侯良柱所在的本陣全力衝鋒。官軍想調整,郭如克與劉芳亮等則咬碎鋼牙,視死如歸般死死糾纏住他們。

天際雷聲轟然而來,廣元城外,數千官兵在二營數面猛攻下,終於不支。

又過一陣,侯良柱戰死。

戰事持續,大雨已然如注,在雨水的沖刷下,斷臂殘肢橫陳,血水、泥水混雜恣意流淌,偌大的北城壩子,盡皆瀰漫着一股濃重的腥味。地動山搖般的喊殺聲衝破灰天,似與雷鳴混爲一宇。這樣的巨響,對於二營兵士來說,已不再是令人心驚的震駭,反而成了振奮人心的凱歌,只不過,這獲勝的喜悅,如秦雍這般早已戰死疆場的人們,是永遠也體會不到了。

韓袞與吳鳴鳳坐在秦雍的墳前,一直飲酒飲到深夜。也不知怎麼,韓袞不想回廣元,他更想就這麼坐在墳前,與秦雍靜靜喝酒直到天亮。現在,雨早停了,氣溫頗有寒意。涼風習習,吹拂着遠處透出點點燈火的廣元。今晚月明星稀,冷寂靜謐,似乎老天也在祭奠日間戰死的無數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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