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的漢中,已然熱了不少,營中,來去逡巡的邏兵俱已脫下了又悶又厚的胖襖,轉而穿起戴涼爽便捷甲衣。
路行雲嘴裡含着根秸稈,蹲在地上看着目不斜視,昂首離去的一列兵士。他正處於放空狀態,冷不丁身後有人拍了他一下,身子一緊,整個人差些前傾撲倒在地。
他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幹的好事,皺了皺眉,腦後郭名濤那親切的聲音傳入耳中:“路兄,怎麼又不顧斯文了?”
路行雲哼哼兩聲,不耐煩道:“你看我兩個,一身裝束,哪還有半點讀書人的樣子?”他拍拍腿上沾染的灰土,起身而立,與郭名濤對視。兩人看着對方,幾乎又要苦笑起來。在趙營待了這麼久,他兩人的長衫大褂早就破爛的不成體統,後營的王千總還算心眼不錯,尋摸了兩套衣物換給他們,但這兩套衣物,皆是短褐,他倆穿上,不要說什麼讀書人的風度了,活脫脫就是“勞動人民”模樣。
“怕再過不久,我兩個都得被捉去充了兵缺。哼哼,賊寇的糧,能白吃嗎?”路行雲還是老樣子,口無遮攔,但話音剛落,就被郭名濤急匆匆捂上了嘴。
只見郭名濤神色緊張,向那邊離去不遠的趙營邏兵看了看,確定沒有被他們聽到,才慢慢將手放下,小聲而言:“你這嘴,啥時候能閉緊點?‘賊寇’二字,又豈是咱們現在能隨意出口的?”
路行雲掃他一眼,滿不在乎道:“怕啥,早前剛來時,咱倆罵得多兇?趙當世的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個遍,也沒見他們來吊我的舌、縫我的嘴。再說了,你我也不是沒聽到,就營中兵士之間交談,也時常以‘賊’、‘寇’二字互指,又有什麼打緊?”
郭名濤搖頭晃腦道:“你我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小心行事終究是好的。”眼及此處,再次壓低聲音,“要不然,你我大計怎能實現?”
路行雲聞言,原還漫不經心的神態一下子緊繃起來,心事重重點點頭道:“你說的是,是我冒失了。”
郭名濤與路行雲站了一會兒,直到發現邏兵復來,就轉到營房後頭去。路行雲等兵士走開,問道:“你這段時間走訪,有什麼成效?”
“說有也有,說沒也沒。”郭名濤一本正經,“你知道,營中看守咱們恁嚴,我倆個都不準同時出營房十步外的地方。我前兩日借上茅廁的機會,倒是與一人搭上線。”
“這事你怎麼不早說?”路行雲嗔怪地瞪了郭名濤一眼。
郭名濤肅道:“隔牆有耳,前兩日也不知爲何,營中看咱們比往日緊的多,到了今日,卻又迴歸原狀了。”
路行雲想着插一句:“前兩日動靜很大,恐怕是軍隊出征,這看守力度的鬆與緊,或許與此有關。”
郭名濤繼續道:“我雖與那人聯繫,那人似乎擔心我是營中派來試探的人,一開始也不敢多說。到了後來,我摸準了他如廁的習慣,又與他碰了幾次,他始才慢慢信我。”
“那是什麼人?”路行雲問道。
郭名濤應聲道:“一個後生,長得斯斯文文的,不過與咱們一樣,穿了短褐。不過看他氣質及談吐,當是讀過書的。”說的這裡,努力回憶了一下,方再道,“他自稱姓楊,字什麼文的記不清了,反正是湖廣人,也是給趙營裹挾進來的。”
“他怎麼不和咱們關在一起?”
郭名濤無奈道:“那後生迫於形勢,從了趙營,現在營中做事,可以自由走動,不是我倆可比。”
路行雲撇撇嘴:“也是個軟骨頭。”
郭名濤嘆口氣道:“話也不能這麼說,人家年紀輕輕,也沒出仕過,不像咱們,食君祿忠君事。誒,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說這又道,“而且我看得出,他只是委曲求全罷了,人終究要活下去,我倆有官銜傍身,趙營多少還有拉攏之心,他一個寂寂無聞的小儒生,若似你這般脖子硬,怕早給害了。”
路行雲無言以對,久之自嘲也似來一句:“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無可厚非。”說完不再管這些細節,“他與你講了些什麼?”
“他孤苦無依一個小子,也沒什麼渠道。只與我講了些閒散零碎的事,我聽了,感覺對咱們也無多大幫助……”
路行雲這時笑了:“哦哦,原來你辛辛苦苦這幾天,別的都沒收穫,全是去聽他拉屎放屁了。”說到這不忘再加一句嘲諷,“他屁股白不白,你瞅見了嗎?”
郭名濤卻也不惱,只輕推他一下,正色道:“你聽我接着說。”
“說,你說。”
“這姓楊的小子畢竟在趙營待久了,有些門道。據他說,但凡給趙營捉進來的讀書人,無一例外,都不殺不趕,只等你熬不住了,答允合作。”
路行雲嗤笑道:“那我若熬得住呢?”
“那便將你一直看押着。據那小子說,營中就有一個姓塗的老爺子,是給趙營從川中擄來的,關到現在,怕也有一年多了。趙營雖不加害,卻也半步不讓他離開營房一步,平日睡覺吃飯拉屎,都有人伺候解決。可饒是如此,長時間無人說話,無書可看,閒極無聊過久,那塗老爺子如今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郭名濤話說的輕巧,但在路行雲聽來,卻是無比令人恐懼。他是好動之人,被趙營關了幾個月,已然開始有十分的煩躁難受,他難以想象,這樣的生活要是再過上幾個月甚至幾年,他會成一個什麼樣的下場。因爲害怕被困死營中,他纔會不管兇險,積極與郭名濤謀劃“大計”。
“那小子還說了些什麼?”
郭名濤此時靠過來,沉聲道:“他說,以退爲進未必不可。”
“嗯?這是……”
“這小子知道咱們寧折不屈的事。被捉進趙營的讀書人要麼自盡,要麼合作,很少像我倆磨這麼久的……”
路行雲嘴一歪笑道:“沒成想這還變了名人。”
“那小子說,他也不願事賊,但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是想勸咱們從了趙營?”路行雲臉一變,盯着郭名濤。
“我,我昨夜想了一宿,也覺得,此事,可,可行……”當初在被趙營捉進來時,兩人相約要恪守臣節至死方休。往事在目猶新,出爾反爾之際,也難怪郭名濤有些不好意思。
“哼,你要去,你自己去。人在做天在看,我可不想去見列祖列宗時擡不起頭來。”路行雲心中甚是惱怒,可轉過頭來一想,郭名濤與自己無親無故,也沒理由強迫他改變意志,“道不同不相爲謀,我祝郭兄從此在趙營程鵬萬里,也願你我今後永不再見!”
路行雲說的很決絕,撂下冷冰冰的話,拔腿就要走,郭名濤見狀,趕忙扳住他的肩膀,急道:“你且聽我說!”
“話不投機半句多,你我從此各走各道便是。”路行雲拿下他的手,目光寒如冬雪。
“唉!”郭名濤長嘆一聲,“你以爲我投順趙當世,是爲了苟活於世?”
路行雲聞言,腳步一停,但依然背對着他。
“趙賊之前說了什麼,你我都知。我倆‘背叛朝廷,獻郡主以求富貴’的事已經人盡皆知。這種事,我相信以流賊的脾性,做的出來。事情已然滿城風雨,我倆就有命回去,也只是臭名昭著、罪大惡極之人,使朝廷憤惡、令家族蒙羞,下場如何,不言而喻。”郭名濤越說氣息越弱,說到後來,或許是心有所感,喉頭都哽咽起來。
這些事,路行雲也想過,也曾使他輾轉反側度過了不知多少無眠之夜。當下再度想起,痛心疾首的同時,亦感到茫然若失。
“你我之所以苟活至今,並不爲求存,而是另有所求。”郭名濤將悲慼一收,語氣難得強硬起來,“郡主是在咱們手上蒙難的,凡事都得有個始終。即如你時常唸叨的,就死,也得死在救郡主脫離苦海的路上,也只有郡主,才能還咱倆的清白!”
如果說方纔只是動容的話,當聽到“郡主”二字時,路行雲的淚水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陷入趙營幾個月,經歷了不知多少艱苦困境都沒能使他落淚,這一刻,居然觸到了他傷心的點。他不敢回過身,讓郭名濤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因爲他不想讓別人看到,爲了郡主,他一個堅強的男人竟會哭的稀里嘩啦。
可就算他極力掩飾,郭名濤還是完全能體會到他的悲痛之情,正當他準備上去好好安撫下這個與自己相依爲命的兄弟時,牆外遽而起了無數驚叫。
“窯變,風緊,家裡人漫了大水!”
在趙營待了這麼長時間,路行雲與郭名濤多少也能通曉些黑話。乍一聽,反應過來,路行雲一拉郭名濤道:“怕是賊寇內訌了,快走!”
內訌的時候,最危險的不是火併雙方,而是像他們這樣的無所依者。因爲局勢一亂,兩邊交手,都會開始不顧一切地攻擊與自己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些人會趁着這個時機滿足自己變態的嗜血慾望。
他兩人連滾帶爬跑到道上,此時左右營房裡的兵士都魚貫而出,道上來去,全是亂哄哄的奔走兵士。手足無措間,只聽“轟”一聲大響,圍在營地最外側的一段磚牆給人從外頭推塌。眼望過去,缺口處的灰塵未散,就有無數挺槍持刀的兵士呼喊着衝殺進來。
和大多數賊寇一樣,趙營沒有足夠的財力做統一的服飾來裝配兵士,所以敵我混雜一體,很難區分敵我。身邊亂兵衝突,郭、路兩人手足無措,好幾次都差些給人撞倒,眼見缺口那邊衝進來砍殺的人越來越多,郭名濤本能地拉起路行雲就要往營房裡鑽。
但路行雲一把將他扯住,朝反方向拖去。營房雖然給人安全感,但躲進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給人甕中捉鱉。他倆完全搞不清楚形勢,也不知道誰在和誰打,只是不顧一切地逃跑,雙腳在這時候似乎也沒了知覺,機械般地自動運轉着。
兩人無頭蒼蠅一般在營地裡亂竄,背後的喊殺聲卻越來越大,心愈慌、腳步愈亂,跑到一間營房前,郭名濤一個岔氣,雙腳互相絆住,當即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路行雲趕忙回過頭去拉他,可卻在一剎那,呆若木雞——因爲這個時候從營房中探出身來查看的一個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華清郡主。
“路大人……郭大人,你們……”華清郡主發現二人窘狀,頗爲訝異,同時朝另一面望去,“這是怎麼了?”
路行雲呆呆打量着華清郡主,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這些折磨他幾個月的擔心在這一刻居然全都煙消雲散,他渾不在意其他,甚至連震天價的喊殺聲也充耳不聞,單隻面對那張美好的面龐,便就心滿意足了。
郭名濤手忙腳亂自己爬起來,急切道:“郡主,賊寇火併,形勢危急,還請隨我們一起躲避!”話音剛落,幾聲尖嘯隨之而來,三四支羽箭“撲撲撲”,死死釘在了郭名濤的身前。
郭名濤面色煞白,擡眼看去,擔見對面放箭之人棄弓拔刀,統共五名亂兵往這邊衝殺過來。